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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前世今生理还乱,三生精石一线牵

“我是谭老爷请的先生。”

来者一袭黑衣,长身鹤立,目光深邃,在这样遍地死尸的地方未免镇定过头了。魏进盘问他:“先生?什么先生?”

那人的神情有些不怀好意,“驱鬼除邪的——阴阳先生。”

他的身份果然戳到了魏进的忌讳,魏进决定对他抱以敌意。“谭进请你做什么!”

那人的目光越过魏进的肩头,射向魏进身后的尸体上,“谭老爷死得够惨,可惜不冤,有人不听他的劝告——害死了他。”那人的目光突然又射回魏进脸上,让魏进有些猝不及防。

“就是你教唆谭进妖言惑众?”

“魏大人断案如神,想必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可怜了其余几十人,都给谭老爷陪了葬。”

那人完全不顾魏进问了些什么,像是故意触他霉头,魏进觉得自己的官威被有所冒犯,于是厉声道:“我问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笑话,本官有什么要你救的!”

“我劝大人还是赶紧去找荣子,否则你的下场会和谭进一样。”

“鬼话连篇!本官看你嫌疑颇深,说不定你就是凶犯!来人!把他给我押回去严审!”

两个捕快进来钳制住那人的两个胳膊,那人顿时显得颇为狼狈,神情却是风轻云淡,他昂着头,盯着魏进说:“你抓得了我,抓得住鬼么?”

露骨的言辞让魏进脑中血脉鼓涌,他仿佛感觉到谭家几十口人的冤魂飘浮在身旁,围着自己歌诵悼文。他害怕,可他不想害怕,于是生出了对自己、对谭进、对黑衣男子的愤怒,独独不愿把思绪扯到笔仙身上。

理智迷乱中,他听见被押走的男子抛下一句话:“不想死的话,官印不要离身,记得去找荣子。”

魏进大甩衣袖,心里唾骂这污秽之地,几步走到门口,门口的土壤里钻出雨后出来透气的蚯蚓,通体涨红,粗壮紧绷,沾着土砾细砂,对着魏进张扬地显示自己的身姿。官靴落在蚯蚓的身上,狠狠碾了几脚,魏进眼神里有一种魔挡杀魔、佛挡杀佛的狠意,拂袖而去,靴底黏上了一滩粉红软腻的浆糊。

回去之后魏进立刻沐浴更衣,水杯不离手,有事没事就灌自己一口,家里供奉的玉观音前的香炉里插满了焚香。他想要到书房练字抒怀,可提笔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魏进将宣纸撕了个粉碎。

夜晚里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魏进能感受到从门扉窗缝里侵入的寒意,他在床上捂着毯子,怀里的官印并没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心。困倦间,仿佛无数条蚯蚓在雨的冲洗下破土而出,千军万马拱破木门的阻挡,挣着身子一躬一伸爬向魏进的床,像是水蛭一样吸附在魏进身上摆脱不掉。魏进困倦不已,任它们吸食,任自己成为这些吸血鬼的给养,怀里仍然紧抱着官印。

第二日早,魏进开始卧床不起,滴水不进。他日日夜夜承受着蚯蚓的幻觉,抱着被他体温焐热的疙瘩块,而他自己的体温像是被官印噬食了般流逝而去,他虚弱且清楚地知道那些都是梦魇。他在白瓷杯所盛的茶水里看见蚯蚓,在托盘上的酱碟里看见蚯蚓,在搁放床边的靴子里看见蚯蚓,又在谭进腿间的黑洞里看见钻出的蚯蚓。他一直记得男子说过的话,从不使官印离身,却终于在连下人的鼻孔里都钻出蚯蚓的时候才想起找人一事。

“……去找荣子……”

“大人说什么?”

“找荣子……”

那一刻,幻象终于消失不见了,身上所有水蛭般的蚯蚓像芝麻一样脱落。

“那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样了。”魏进几日消瘦下来,衣带都已宽松了,他跪在玉观音前的拜垫上,腰间挂着官印。

“日日严刑拷打,什么都没吐出来。大人,这人颇有奇怪之处。”

“怎么讲?”

“启禀大人,他的伤势愈合得很快,收押之后饭菜不进,只喝过一点酒,人却是精神百倍。”

“都是疯子。”魏进唾骂一句。“这几天先不用审他了,等本官身子好些亲自去会会他,你们加派人手去找那个女人。”

“大人。”

“嗯?”

“仅凭个名字,卑职们实在是为难啊!”

魏进正要斥责,突然门外闯进来许多人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单手扶刀,居高临下地说:“尚书中司侍郎魏进涉嫌受贿,卑职奉旨前来搜查,还请魏大人见谅!”

来者指着玉观音,示意部下上前把赃物收缴,魏进闭上眼睛,在腰间的官印被抽走的那一刻起,他终于不再被蚯蚓的幻象困扰,而是开始觉得腿间和太阳穴隐隐作痛。

蚯蚓,像蕨菜一样在土壤上成群而出。

铁链声在黑牢里作响,魏进来到监牢前,他还未看清牢中的人就被推了进去,身后的门刹那间被锁上了。里面的人正打着坐,闻声抬眼看他,嘴角一弯,“巧着呢,大人也进来了。”

乡县衙门的牢房太少,只能将魏进与别人关在一间。魏进羞恼,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都是狱中阶下囚,自然也没个谁好谁赖,魏进摆弄着脚上的链子,没好气地问:“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司魂。”

这名字在读过书的魏进耳里听着不大畅然,怎么听都不像是个人名。“怎么讲?”

“司徒的司,鬼魂的魂。”

“装神弄鬼。”魏进不去理睬他。

司魂摆了摆身子,闭上眼睛接着打坐,看样子他在牢里这几天过得还挺怡然自得。魏进卧在草席上,把手臂枕在头下蜷缩着,大喜大悲、大风大浪他算是都经历过了,出人头地的滋味也尝过了,身陷囹圄之后的唯一所求便是安眠一场,可合上眼的一瞬间,谭进的死相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然睁开眼睛,想起自己尚在笔仙的咒怨之下。

“他娘的!”魏进啐了一口。

司魂打着坐,魏进的骂声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朵里,打断了他的冥想。

魏进把干草塞进嘴里狠劲地嚼,不知不觉又开始诵起了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儿时背书的朗朗让他困倦袭来,在不记得念到哪句的时候浑然睡了过去。又过去了不知多久,魏进的神智从黑暗的深渊里渐渐清醒过来,他逐渐听清了耳畔的声音,是司魂在念大悲咒。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魏进翻身起来,对着司魂大骂。司魂继续诵经,对骂声充耳不闻,这时魏进似乎发觉到了什么,慢慢扭头看向铁栏外,一个脸色煞白的老人正站在那里。

歪头看着这个白净的公公,元益深感好奇,直到跪在旁边的元泽搥了他一下,这才把他的元神拉了回来。

“咱家再问一遍,你们里面有谁会识文断字?”

送进宫做小太监的都是贫人子弟,念书识字的寥寥无几,因而跪着的三排小太监里没一个出声的。

李禄用拂尘抖了抖衣服,拿着腔调说:“咱家呢先给你们讲清楚了,晋元寺要识字儿的人,是为了抄录经文供奉佛祖菩萨,你们中的谁要是被挑上了,这双手以后干的就是研磨拿笔的干净活,再也不用洒扫擦地,俸禄也比以往多了不少,要紧的是说不准哪天被哪个府看中了,有咱家保荐,也能捞个有分位的差事当当。怎么样,有谁能做吗?”

元泽碰了碰元益的胳膊,可元益明显和大家不在一个思绪上,元泽跟他挤眉弄眼了半天,元益就只是缩着脖子。元泽一咬牙,爬到李禄脚前,“回公公,我会。”

元益没想到元泽会冒失上前,欲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头。李禄早就把两人的举动看进了眼里,只等着这一刻,即使没人吭声,他也会亲自去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公,我叫元泽。”

李禄在宫女面前扬了下拂尘,示意宫女把放着纸笔的托盘端过去,“把名字写下来。”李禄说。

元泽抓起笔,蹩脚地写下“元泽”两个字,李禄瞥了眼,板着脸说:“再写点别的。”元益屏着气,生怕元泽被人识破三招半败下阵来,元泽极力稳住抖动的手,在纸上写了八个乌黑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些都是元益前不久刚教的,他也只会这些而已。

元泽放下笔,仰视着李禄,眼神像是乞求李禄肯定他的硕果,李禄扫了两眼,“算是个会写字的。”元泽舒了口气。

李禄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径直来到元益面前,俯问道:“你认字儿吗?”

元泽写的那张纸,让元益仿佛回到了先生站在他书桌前的那一年。那一年,他初握毛笔,颤颤巍巍写下的便是这八个字,先生夸他聪慧,幼童得到褒奖后笑出的牙齿比窗外的梨花还白。盛夏,院中梨树亭亭如盖,他娘坐在荫里的凳子上纺布,他在树下晃着头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娘听着他背,纺车声吱呀吱呀,跟着他娘一同欢喜,于是好炫耀的他取来毛笔,在娘脚边的地上写下刚学会的自己的名字。写的什么来着?元益的记忆烟消云散了,他突然有种冲动,状元什么的今生也好、来世也罢,他的手就是拿来握笔的。

“认!”

“写几个看看。”

元益一气呵成,写了满满一张纸方肯撂笔,写出来的是整齐划一的蝇头小楷,李禄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看,还是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李禄像个唱曲的似的“嗯”了一声,拂尘在元益眼前抖了抖,“不赖!”

凭着这张纸,元益终于觉得自己跟身后一同跪着的小太监相比,是高人一等的。

李禄肃了肃嗓子,“就你了——”

方才自己简直就是头脑热了,突如其来的恩典让元益措手不及,连忙磕了好几个响头,“谢公公!谢公公!谢公公……”

找好了人,李禄转身正要出去,元泽爬在地上追着问:“公公!那我呢?”

李禄打眼儿瞟了他一下,轻吐出几个字:“也留用吧。”

晋元寺内,两个小太监对着早已远去无踪的公公长拜不止。

魏进蹬着脚后退几步,贴得司魂紧紧的,一股不自在涌遍司魂全身,“那我不念了,魏大人接着睡吧。”

“他……是谁啊?”魏进小心翼翼地问。

司魂揶揄他:“享了人家四年富贵,笔仙你都不认识了!”

话音刚落,笔仙蓦地从铁栏外来到魏进眼前。

“大人不该拦我。”

魏进初听“大人”二字以为是在叫他,一旁的司魂却先发了话:“本是不想拦你的,不过你若就这么把他杀了,业障难清。”

“我原想,若是他们能帮我找到荣子,前世的债就一笔勾销。”笔仙的声音颤抖沙哑,像黄昏时老而无力的鸦鸣,“可这两个孩子骗了我……”

什么“前世的债”?魏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听明白了是笔仙杀死的谭进。魏进并不知道,正是因为司魂的夜半诵经,才让那只鬼迟迟未敢进到牢里,至于魏进为何突然下了大狱,自然也少不了它在其中作祟,唯有将官印从他身边拿走,令其缺失了头顶的青天明镜,此鬼才敢近身。

魏进不知道,司魂的每句话都是在救他的命,他只想知道为什么笔仙要杀自己和谭进,仅是因为他们不去找那个叫荣子的女人吗?他小声问司魂:“这鬼老头是谁?”

还不等司魂说什么,笔仙先开了口:“儿,你连我都不记得了。”

儿?

这时司魂变出块玄黄色石头,魏进见了问:“这是什么东西?”

“从三生石上敲下来的。”司魂举起手掌,五指张开,三生石附着他的手掌心一同悬起,他将三生石靠近魏进的上庭,浑黄色的光包围了魏进的记忆,魏进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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