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阳间似乎不大对劲。陆判把司魂叫到地衙,对他说:“司魂,本座给你看些东西。”说罢,生死簿扇动着书页飞到司魂面前。
阴使不可看生死簿,这是规矩,司魂正纳闷陆判这是怎么了,却见生死簿所翻开之处皆是空白无字,扫一眼便可知得有几百多人。
看完之后,生死簿飞回陆判的手里。陆判说:“你看到了,这些人在三天之内突然断了命轮,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可见不是巧合。”
“这么多人同时脱离六道轮回,莫非……”司魂没有说下去,生死之事常遇太多意外,他想到了其中一种,却不敢断言。放在以前司魂绝不会有此猜想,可现今时势特殊,他总忍不住将一切牵扯到最棘手的境况里。“大人想派属下上去?”
“不只,此回非同小可,我要司刑和司阳与你同去,地府有司命就够了。”
派苏子幕同行可以理解,派龙城同去又是何意?她现在正处法力孱弱之时,根本也帮不上忙,何况若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么此次一去可谓凶险万分,断断不能带着她去受险。
“大人,有司刑就够了,我看不必让龙城一同前去。”
“司阳现今身子已恢复了吧?”
“回大人,是恢复了,但——”
“既然如此,有何不可。”
“她……”司魂发现自己给不出什么解释。
“你是怕她不行。”陆判一语戳破。司魂亦无话可反驳。
或许是为人师的愧疚吧,司魂眼见着她受到越来越多的伤害,自己这个师傅却形同虚设,从未保护到她什么。以前,他常逼着她修习为君之道,修炼上等道行,日日提醒她作为北海太子的责任,甚至眼睁睁看着她被施以转生咒。他同其余所有人一样,都盼着龙城顶住北海崛起的重担,并非不知道这样残忍,而是别无它法,龙城身上有着天命。
既然现在她不再是太子,又恢复了女儿身,司魂只想将她牢牢看紧在身边,替她掰开禁锢,以补偿她残破不堪的人生。倘若她还有什么不可抛却的责任,那么就由他去替她肩负,此后,谁人都不能再伤害这丫头了。
“大人,对于此案,您心中可有猜测?”
“我就料到你会如此猜想,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既然您都知道,大人,我更不能带着龙城犯险。”
“你八成会觉得我不近人情,但阴间就是这么个地界,只讲规矩,不谈人情。在地府里,如果尸位素餐,则必会被打入轮回,其实我这也算是为司阳着想了。作为北海太子,她本已使北海饱受非议,倘若再无所事事下去,只怕她自己也是不肯的。”
“有那么多差事可给她做,请恕司魂无礼,这回属下不会让龙城去的。”
“天涯哥哥不能替我决定!”龙城进到地衙,身后跟着苏子幕,他们早就被传唤了过来,一直在衙外偷听,陆判打开始就没想与司魂妥协。
龙城走到司魂面前,说:“我最信任的人是天涯哥哥,可为什么天涯哥哥一点都不相信我,不过上阳而已,龙城的伤早就恢复了,我可以助天涯哥哥一臂之力!”
“龙城,并非我不信你,而是有苏子幕跟我一起就够了。”
“原来天涯哥哥还是更愿意相信苏子幕,就像你会把许多事情讲与他听,却把我支开。”
“不是你所想的这样。司魂看向苏子幕,想让他帮自己开开口,谁知苏子幕竟只是摇摇头,仿佛打算置身事外。
“天涯哥哥不必看他,你只说让不让我去?”
司魂转过身去,强硬地说:“不让。”
龙城跑到司魂眼前,“天涯哥哥怎的如此专断!你难道不想让我成事吗?”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司魂无情地教训道。
“是天涯哥哥不知道我的斤两!”龙城顶撞回去,然后变出子牙剑。
司魂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天涯哥哥不知道我的斤两,但子牙剑知道,你说过它是把有灵性的剑,与其你我在这儿争执,不如由它决定!”
司魂扭头息声,仿佛是默许了,龙城将子牙剑放在二人中间,随即背过身去。苏子幕和陆判见证着子牙剑选择。忽地有什么东西碰了碰龙城的肩,龙城一把抓过子牙剑,高举着对司魂说:“天涯哥哥,你看!”
司魂回头发现子牙剑在龙城手里,随即大骂:“混账东西!剑当的不耐烦,想做镐头了吗!”
龙城赶紧将子牙剑牢牢抱在怀里,生怕司魂当真拿它撒气。“天涯哥哥怎能言而无信!”
“我没说过要答应你。”
龙城万万想不到司魂会如此阻挠,连为人师的言而有信都背弃了,这可是天涯哥哥啊,她愤恨自己的师傅有这样的面孔,甚过愤恨他不相信自己。龙城将剑放在自己颈旁,“天涯哥哥,你若执意如此,龙城与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司魂见她威胁自己,愈发怒火中烧,“我什么时候教了你这样的无赖脾性!”
陆判在一旁插话道:“你没少教。”
司魂知道她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于是一心地气愤于她的叛逆,这孩子怎就不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近年来,司魂逐渐感受到了许多力不从心的事,因而愈发觉得孤独,就如此刻。龙城令他如此,醇凉亦是。他曾怀疑过,即便是醇凉失忆,自己也不该有这种感觉,因为至少她还在他的身边,可只有昨日她的手攀上他的眉头的时候,那种孤单感才短暂地消失过。也许从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吧,他一直带着真实的孤单和虚幻的执着,不过是地府的忙碌让他无暇顾及罢了,苏子幕和龙译来了之后,那种失落最终浮出水面。
是不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了,所以一旦发现自己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便会深感无力。
司魂轻易地夺下子牙剑,发现这剑刚硬了许多,或许是受了火牛淬炼的缘故。“你真那么想去?”
“嗯!”龙城睁着大眼点点头。
这时一旁的陆判又说:“她不是个孩子了,会帮得到你的。”
“罢了。”司魂说,“你可以去,但上阳之后要万事听从于我,不可像方才那样顶撞。”
“龙城遵命!”龙城痛快地答道。
出了地衙,龙城欢欣至极,司魂和苏子幕在她后面慢悠悠跟着。“你刚刚怎么不帮我。”司魂向苏子幕埋怨道。
苏子幕:“你以为我没有,我早帮你劝过了。她在衙外听了你和陆判的谈话,一早就想冲进去了,是我苦口婆心劝了半晌,可这丫头学了你的倔脾气,叫人奈何不得。且宽心些,我会帮你看管她的。”
“此行非同往常,否则陆判也不会让你们俩同去了。”
苏子幕听了面露隐忧,“我自然料到此行不简单,却不明白何以能让你忧虑到如此地步?”
“或许是我多心,但若我猜得不错,有不该出来的东西出来了。”
“我们要去哪儿啊?”这时龙城回过身问。
“封门村。”司魂语气阴沉。
到了封门村,即几百人一夜间失踪之地,三人站在村外,尚未贸然进去。村内没有一丝光亮,也不闻狗吠声,黑若枉死地狱。龙城小声问:“怎么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苏子幕看着眼前的景象说:“封门绝户,名字就大凶。何止人,看样连鬼魂都找不到一个。”
“进去看看。”司魂发话。
三人刚要进村,忽听身后响起个稚嫩的声音:“呔!三个小鬼,快快束手就擒!”随即龙城感觉到腰间一疼。三人转身,只见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丫头正拿桃木剑指着龙城,苏子幕疑问道:“你看得见我们?”
“你们三个小鬼,岂逃得过本道爷法眼!”
苏子幕笑了笑,对身旁两人说:“竟是个小道姑呢。”
龙城弯下身去,问她:“丫头,你在这儿干什么?”
“管谁叫丫头!”小道姑似乎生气于龙城将自己当作寻常小儿看待,想给她点教训见识见识,便从挂在身上的布袋子里掏出张符纸,“啪唧”一声拍在了龙城脑门上,龙城顿时没法儿动了。小道姑还想去贴苏子幕,苏子幕一个侧身躲了过去,笑道:“小丫头有点能耐,连龙丫头都给定住了。”
小道姑:“你个小鬼,不许把本道爷叫做丫头!”
这边刚被小丫头骂完,苏子幕又听那边龙城含糊不清地骂道:“死狐狸少说风凉话,快帮我把符纸撕开!”
苏子幕吹了口气,把那符纸从龙城脑门吹了下来,龙城赶紧直起腰,觉得甚是腰酸。司魂瞄了一眼符纸,吐出四个字:“是拘魂码。”
小道姑:“算你有见识!”
“你在这儿做什么?”司魂发问。
“降妖除魔——”
司魂打听:“妖魔何在?”
“正是你们喽!”
想不到上阳之后歹人未见,先遇到的却这么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丫头,快走吧,这里危险。”司魂说罢,三人打算继续进村。哪知这小丫头别有一番执着劲,大喝一声:“三个小鬼,休想逃走!”同时用木剑划开了苏子幕的衣服,苏子幕瞧了瞧伤口,轻嘶了一声,说:“还真是疼呢。”
龙城:“这下你知道了!”
司魂观察那剑,“她没多少道行,是这把剑厉害。”
未等三人细猜测她的来头,不远处却传来异响,四人望去,发现一群村民模样的人正踉跄着走向他们,它们面色灰白,瞳孔放大,嘴也闭不上,抬着腿僵硬地挪动。
“跳尸!”小道姑率先认了出来,随即把桃木剑插进布袋子里,等再拔出的时候,剑上已串了一摞拘魂码,她把剑一横甩,将拘魂码撒向跳尸,打头阵的跳尸立刻被定住不动了,可后面的跳尸仍在继续靠近。小道姑再次打开布袋子,结果发现拘魂码被用完了,便举起剑直直冲了过去,司魂几大步追上她,拎着衣领扔给苏子幕,“把她看好——”
苏子幕接过小猫似的丫头,转手又扔进龙城怀里,“你看着她,我去帮司魂。”
“喂喂喂!”龙城喊道,然后与怀里的小道姑面面相觑。
跳尸数量众多,有得一番应付,司魂凌空画出一道巨大的拘魂码,推向尸群,跳尸中而不动。“网住他们。”司魂对苏子幕说,后者应了一声,用捕魂网将其统统兜住。小道姑从龙城怀里挣脱出来,临了还附上一脚,龙城捂着肚子,咧骂道:“你个崽子怎似疯狗般乱咬人!”
小道姑见司魂与苏子幕已将跳尸统统制服,觉得此二人道行高深莫测,不敢再掉以轻心。苏子幕走过来,不知在对谁说:“这小丫头的脾气和龙丫头有得一比。”
“少拿我跟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相较!不过……”龙城揉了揉肚子,对小道姑说:“我怎的瞧你有些眼熟。”
苏子幕在一旁问:“你认识?”
“像是我带的第一缕亡魂。”
“过了那么久,你还记得清?”
“带的第一缕亡魂怎么会忘,就是中元节那夜嘛!”
“是忘不得——”苏子幕的话别有深意,反正他是忘不得龙城初入地狱便被吓哭的模样。
“你哪日生辰?”龙城问小道姑。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爹娘呢?他们舍得你这么小就出来修道?”
“我没爹娘。师父捡了我,他弄不到奶水,是用米粒将我喂大的,所以我就叫米粒。”
“那你师傅又哪儿去了?”
龙城追问不停,司魂将她打断,“先进村再说罢。”
四人折腾几番,总算进了村,苏子幕在前面摇着招魂幡,几百只跳尸浩浩汤汤地跟从在他身后。龙城边走边问:“天涯哥哥,所有跳尸不早在一千多年前就都被你封印在北洲了么,为何那些人还会中尸毒?”
“也许是她出来了。”司魂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测了。
村中没有一个活物,四人随便找了一户人家落脚。四人围坐方桌,响指过后,油灯燃起,龙城继续追问先前的问题,米粒回答说:“前些天,师父听闻这儿有跳尸害人,便带着我来收服,哪知不小心遭了跳尸咬伤,师父不愿自己被尸化,于是趁尸毒蔓延全身之前就引刀自刎了。”这样惨烈的事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的嘴里说出来,三人不禁有所唏嘘,可米粒显然还不懂死亡的意义,丝毫没有表现出悲伤与恐惧。司魂问她:“既然你师父已死,你为何还留在此地。”
“妖魔尚未收服,道爷我怎能打道回府!”
“凭你?”龙城问,“你如何收服?”
“我有师父留下来的法器,你看,桃木剑、风水轮、三清铃,还有……”米粒将法器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罗列在桌子上,“……拘魂码用没了。”司魂瞧着那些法器,可谓真材实料,于是断定米粒的这位师父是个有实在本事的人,既能不惧危险,为苍生前来收服祸乱,又能无谓生死,自行了断残躯,当真有一颗济世之心。
掏光了家底,米粒对三人说:“瞧见这些宝贝没,虽说你们帮我收服了跳尸,但我还是不能放走你们三个小鬼,免得将来一日你们留在人间为非作歹。”
龙城轻蔑一笑,“放过我们?那敢问道爷想怎么处置我们?”
米粒不太确定地说:“我以前听师父讲过,说会有阴使上来把你们带到阴间的,就坐这儿等着吧。”
苏子幕和龙城相视一笑,前者说:“那阴使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米粒细琢磨这句话,试探问道:“莫非……你们就是?”
“正解!”龙城回答道。
“本道爷凭什么相信你们?”
“瞧瞧这个——”龙城向米粒展露出阳玉,“此乃阴使之信物,判官大人钦赐的。我们此次上来就是为了收服跳尸的。”
米粒辩不出此物是真是假,因为没听师父提过,因而也不能断定龙城所说是虚是实,但凭着三人面相,选择信了他们的话。“那你们是不是见过我师父!”
苏子幕:“即使见过,我们也不认得哪个就是你师傅,不过你放心,你师傅降魔除妖,以身殉道,定会有好报的。”
这时屋外撞门声响起,木门渐渐出现裂缝,是那群跳尸觉醒了。苏子幕立刻站了起来,将龙城和米粒挡在身后,问司魂:“怎么会这样?”
“这是群道外的东西,捕魂网奈何不了他们多久。”
木门被撞得四分五裂,苏子幕赶紧挂了张捕魂网以暂且支撑,司魂又在那网上附了两道金文,三人看不懂他所写的什么,但龙城知道天涯哥哥写的是梵文,有此梵文加持,这张网足够拦住它们一时半刻。司魂瞧着跳尸的嗜血样貌,又瞧了瞧米粒,说:“它们是寻着她的气味来的。”
司魂抓了米粒的一缕气息留在屋内,然后一掌掀开屋顶,三人带着米粒飞到房上,只见跳尸将房子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这时苏子幕从米粒的颈后发现了什么,以眼神示意司魂,司魂看了神色有变,二人默不作声。
“龙城,子牙剑拿来一用。”
“好!“龙城将剑递与他,司魂接过来后说:”你们俩保护好这丫头,我下去料理一下。”
司魂飞身下去,落在尸群后面。跳尸失去了人的所思所想,一切皆为嗜血本性所驱使,司魂没有活人气味,因而它们只一心想要破门入屋,未尝发觉他的存在。司魂边念起咒,边用子牙剑在尸群身后画下一圈咒语,将他们困于阵法之内。其实这咒语写的也都是梵文,跳尸既在六道之外,便得借六道外的力量降伏,这才叫对症下药。事毕之后,司魂向房上几人示意一眼,三人也落到了地上。
“天涯哥哥现在怎么办,它们带不下地府,也不能就扔这儿啊。”
“它们危害甚广,以一咬十,十又咬百,自然不能留在人间,我打算把它们都送到北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