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特的薄暮》[1]是我读过的第一本叶芝[2]先生的书,甚至在我不久之后见到他之前,我就已经开始找寻关于那无形世界的消息了;因为他的故事是关于斯莱戈[3]的,而我却对戈尔韦[4]情有独钟。甫一接触这些见闻,我便大为振奋,因为我这辈子尽管听到了不少关于仙子[5]与报丧女妖[6]的说法——而也诚然有理由让我相信后者——我却和我这一阶层的人们一样,从未想过要去关注这些在我眼里是幻想或迷信的事物。我对其知之甚少,当然是由于这种不相信。即使在我开始收集这些故事时,我也是更加注意故事叙述中的美丽而富有韵律的语言,而非注重其中所给出的证据。我没有什么主张,也没有需要证明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举起了一面明镜,映射出传说的面貌”罢了。
有时候,很难分清什么是真实所见,而什么又是传闻,是无所依托的传说,就像我们族人所说的“虚妄”,由讲故事的人到处诉说,或者在某些敏感、富于想象的头脑中留下了印记,被当作真实经历的事物。这是因为,传说在《精灵之书》[7]中有着很大的分量,展现出了一种播种与再播种,就如同自然中的那种延续与再生。“彼者”、“异类”、“堕天使”具有古爱尔兰某些神祗的特征,我们甚至可以追溯到更远,到那神子与人女交合的远古世界。我相信,即使基督教明天就被抹杀、被遗忘,我们的族人对于精灵世界和不朽生命的信念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自从德鲁伊[8]们宣扬卢坎[9]口中“关于灵魂不朽的美妙错误”的年代起,便是如此。我认为,我们搜集过程中所找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微不足道的,却也许值得强调:即使是一点头绪,一条线索,也能带领我们穿越迷雾,直达那有形与无形相会的山巅之上。
我认为,一个人搜集传说,需要有空闲、耐心、敬畏之心和良好的记忆力。我努力不去做出任何改动,而只是写下故事叙述者的原话。叶芝先生有时和我一块儿在讲述现场,或者我会带他去亲自倾听我所听到的故事,好让他确保我并未遗漏或添加任何东西。我写满了很多个本子,渐渐地,对于民间传说、对于关于圣徒、英雄、巨人和巫师[10]的故事,还有那些幻景,我都形成了十分翔实的记忆力。而而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从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记忆力中切实有用的方面:记不得姓名、日期和乘法表,还有街上朋友住处的门牌号码。
我起初搜集这些故事,是在沿海地带。后来,我去了因希莫尔岛、因希曼岛和因希埃尔岛[11],因此我把与海有关的故事放在最前面。
别人对我讲的事情:
邓恩康纳[12]附近高地上的一个男人:
据说海里的一切都跟地上一样,我们知道,那里有马。这个男孩有一次在海里看到一匹马,一匹灰色的马,在四处游动。一天夜里,三个来自北岛(此处当指阿伦群岛的北岛)的人下海捕鲭鱼的时候,用渔网捕获了一匹马,但是却放它走了;如果带它上船,它会让小船四分五裂的,总之他们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它放生。有一年,金瓦拉[13]的人们想念所种的燕麦总是在地里被偷吃掉,他们在田间吃过的燕麦,于是某夜,他们守在地里,看到五六匹海洋的马正在田里吃燕麦,但他们带不走它们,马儿们匆忙归海。
有一次,北岛的一个男人在礁石上钓鱼,一个美人鱼在他面前出现。她部分长得像鱼,其余部分又像一个女人。他以上帝之名唤她离开,她便离他而去了。
一天清晨,一个男孩由我岛屿那边的朋友送了过来,带来他们牧场上的一些牛。天还未亮,男孩来到门口哭泣,说他听到至少三十匹马在那边的路上飞奔,你绝想不到还有马会跑去那里。
毫无疑问,那些东西既能在海上也能在地上。一天夜里,我父亲离开蒂龙[14]出海打渔,一个眼睛好似蜡烛般闪耀的东西来到了船边。随即一阵海浪打来,风暴瞬间升起;浪里的未知物,它的重量仿佛要压沉小船。接着他们看到,海里那个眼睛闪耀的东西是一个女人。于是我的父亲去找牧师,牧师吩咐他,在船上时要始终随身携带一滴圣水和几粒盐,这样就没什么能伤害他了。
戈尔韦湾的一个龙虾贩:
他们既在海里也在陆上,海湾里时常能看到他们的船,帆船或者其他什么。他们的这些船看上去跟我们的一样,但当你走进,他们便瞬间消失。[15]
有一次我的母亲看到我们的小船驶进码头,我的父亲和其他两个人在里面。那时她已准备好晚餐,但当她走到码头去叫他们的时候,那里却空无一物,而小船直到两小时后才回来。
一天有三四个人外出打渔,当时海上风平浪静。但突然,一阵冲击声袭来,他们张望着,距离渔船不到三英里的距离内,他们看到十二个水面及腰的男人,其他人腰以下的部分都在水下。他们手持棍棒,相互打斗。从他们所在之处传来的冲击尽管高低不平,但每一面都是流畅平缓的。
海面上时而发出一种光;有些人称之为“提灯杰克”,一些人认为那是他们发送出来误导人们的。[16]
他们在海上很常见,而且经常毁坏船只。[17]大约两年前,有四个渔人从阿伦出海,他们是两对父子。他们看到一艘大船驶来,于是他们以为这艘船将去往戈尔韦。他们刚接近那艘船,它却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小船翻了过来,四个人全部都淹死了。
我有两个亲兄弟下海捕捞青鱼,他们打上来一个东西,就像是一只猫的肌肤,皮的内面被翻了出来,没有毛发。于是他们收了网,当天未再捕鱼。他们中有一个搁浅了,一些村民的突然出现惊到了他,而当他看到自己被带走时,便嚎啕大哭起来。但他们只是把他抬到海边,放归海里。他们说他看上去就像个男人。而在不远处就有与他十分相似的另一个同类,当他看到他们对待海滩上的那个如此友好,对他们低头示意,似乎是在感谢他们。
海洋里的一切都恰如陆上,在阿伦的诸岛之间,人们总能看到在海底飞驰的马儿。[18]
塔里墓地曾经出现过一条大鳗鱼,过去常常来清除尸体,但我近来没有听说这种鳗鱼的消息——也许它们已经离开那里了吧。
库兰家的一个人告诉我,一天晚上,他来到海边,在曾经看到有木材之类的东西被推上岸的地方。在岸边,在干燥的沙滩上,他看到一条船,一条华丽的、帆已扬起的船,而且那帆扬起的高度远在潮水能够触及的范围之外。他还看到很多人围在船身周围,整条船都被点燃了,火光通明。他感到害怕,便离开了。四小时后,太阳出来了,他再次去那儿观察,那艘船已经了无踪迹,亦无火痕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不久前,有人看见马拉-瓦拉(美人鱼)在岸边梳理她的头发。她没有鱼的尾巴,而是像另一个女人。
约翰·科利:
如果你出海的时候遇到美人鱼,那可不是什么吉兆;不是暴风雨将来,就是有什么坏事即将发生。
有一艘开往美国的船,有人发现一条美人鱼正跟随着它,接着便开始了坏天气。船长说:“她一定是在跟随船上的某个男人,一旦我们知道是哪个人,就把他交给她来救我们自己。”于是他们抽签决定,全部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船长对他表示遗憾,并表示将给他一个留到明天的机会。第二天她依然跟随着他们,他们再次抽签,依旧全数落在同一个人身上。但船长说他会给他第三次机会,结果第三天中签的还是他。他们正准备把他扔出船外,这时他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他走向船尾,开始用爱尔兰语唱一首歌。他唱歌的时候,美人鱼安静下来并开始晃动身体,仿佛已然入睡。于是他一路唱着,直到他们抵达美国。他们刚一上岸,那艘船就被抛到空中,然后又落入水里。有个人告诉我这件事千真万确。
不久前有个男孩在斯皮德尔[19]那边看到一条美人鱼,但他在她看到自己之前看到了她,所以她并未对他造成伤害。可要是她先看到他,她就会把他带走并淹死他。
有时候来自海上的光会照到船前,有时候海上会有一束光照在船只前面,指引他们靠岸。我的哥哥告诉我,有一天他出海,暴风雨突如其来,船帆迅速而恰到好处地降了下来,好像船上还有两个人一样。当时一定是某位邻居或者朋友帮了他一把。那些在潮水退去之后潜到海底割海草的人,常常听到海沙之下有搅拌牛奶的声音。有些人直到亲耳听到那声音才相信此事。
圆石村[20]来的一个男人:
一天夜里,我和另一个人乘船出海。我们看到一艘有大约二十处灯光的大船就在我们附近。它距离我们就跟那块岩石一样近(大约三十码[21]),但我们没看到船上有人。它很像有时来戈尔韦的一些法国轮船。它继续靠近我们航行了一会儿,随后转朝海岸开去。于是我们知道那并不是一艘真正的船。它径直开向陆地,刚一着陆,灯光就熄灭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我的一个同伴一天夜里出海,有一艘船尾随着他,闪着亮光,并且满载着乘客。当他们靠近陆地的时候,他听到他们在冲他叫喊,他感到害怕,便蹲下身来,夹起一块烧着的煤块朝那艘船掷去,不一会儿它就消失了。
一位男校长:
一个男孩昨晚告诉我,有两个男人带着私酿的威士忌去了阿伦岛。他们上岸以后,看到一艘船像要靠岸似地驶过来。他们说:“我们要准备好拿这瓶酒迎接来客。”但当那艘船靠近陆地时,它却消失了。他们随即把自己的船准备停当,然后离港出海。突然一阵冲击波袭来,把他们中的一人席卷到海里。然后另一个看见他又浮出,便把船桨伸到他的胸前让他抓住。但那人却不肯抓住,而是说:“我现在又没事了。”接着又沉了下去,从此再也没出现。
约翰·内格尔:
陆上一个,海里十个。我住在阿德福里[22]的时候,没有一个晚上听不到呼号咆哮的声音。那是他们在海湾里发出的声音。有个从洛赫雷[23]来的面包师,平日里老是缺斤少两,于是他被带到那儿接受惩罚。
我见过一艘船正在跟另一艘船竞速,突然就沉到了海里,然而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事后政府派了一个潜水员去搜寻船只,他告诉我,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再也不会下水了,因为在海底他找到了那艘船,找到了船长和头等舱乘客,他们都坐在桌前吃着晚餐,一如往常。
一个小女孩:
曾经有个女人,从二十英里外就跟着一条从戈尔韦出发的船,后来人们发现她是个坏家伙,想要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命,就把她淹死了。
凯西太太:
我当时在家,从一个我猜想有新闻可讲的男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故事。他告诉我,当他还年轻时,他曾在一块高地上待过。他们过去在那块高地上可有不少。突然之间,他看见他们朝一条从迪拉斯(查到法国一个地名,是否所指存疑)来的装载着海草的小船飞去。他们分成两队飞行,速度之快,将船两旁的海水都卷走了,小船就被留在了沙子上。他于是受困许久。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做,就是为了愚弄船里的那个男人。他被困在原地很久。他们初次上升的时候,就像一团团尘雾,不过是色彩缤纷的;接着他看到他们的脸变换着,但他们每分钟都在变换着颜色。[24]他们看上去嘻嘻哈哈的,以捉弄人为乐。
我那过去常常出海捕鲭鱼的叔叔告诉我,一天晚上,有一个怪物来到他们船底下,那并不是一条鱼。它让他们坐立不安。
在伊尼什曼的一场晚间聚会上,由屋子主人的一个儿子讲述:
这岛上从前有个男人,一天晚上他跟他的狗一起在海滩上,有个黑色的东西从海里冒出来,他的狗走上前去,跟它打了起来。男人开始往家里跑,他叫他的狗,狗便跟着他,但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厮打一番。他跑回了家,他把狗也喊进来,然后关上了门。无论那个东西在外面怎样撞门都不让它进来。可是那条狗钻到房间里的床底下,不到天明就死了。
房子里的男人:
我亲眼见过一匹马在海面上和礁石上——那是一匹棕色的马,跟普通的马没什么区别。我朝它扔了块石头,不到一分钟它就不见了。我们常常听说这些东西会打架。一个清晨,破晓之前,我和其他一些人去到海边,当时已经退潮,整个海滩都覆满鲜血。
科尔曼·凯恩:
我知道这岛上有个女人,某天早晨她和女儿一起去海边拾野草,一个浪打来,把她女儿给卷走了。一周以后,母亲看见女儿朝房子走来,却没有对她讲话。
戈尔韦来这儿的一个男人说他找不到船夫,然而途中他发现船上有个男人在他身后,又是扬帆又是打理一应事宜,却并不吭声。这人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但船一靠岸他就消失了。男人不能确定他是谁,但他觉得那是他弟弟。
你瞧南岸那片沙滩。男人们清晨出海打鲭鱼的时候,常常看见那种沙子里藏着着一些男孩女孩。
有一次有些男人在海湾正要出海打渔,一个男人过来,扶住他们的船,想让他们腾出地方好让他进来。过了一会儿他便离开了。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又一次他们中的另一个登上礁石,向着正要出海的马丁·弗莱厄蒂大喊,还问他叫什么名字。(此人当只是一渔夫,无关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