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来到的时候,我把木板床往外移出一点,半夜里扑簌簌往下掉的墙粉就不会碰到蚊帐。但是,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上不止我一个人。要是在古代,更夫应该敲三更了。离奇故事通常发生在三更过后。黑暗中,栀子花香伴着细雨声若有若无地钻进我的鼻子。似乎,我在花香的抚慰下睡着了,以至于那个声音清清楚楚传来时,我认为做起了梦。直到“砰”地一声,关门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这恐怕是真的。板壁后的大床上,“咯吱咯吱”响了几声,有人起身上马桶,听咳嗽声音,是外公。
第二天放学后,我不情愿地把书包里的五根新皮筋、三颗彩色玻璃弹子塞到东东手里。然后,就听见他哈哈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同学也开始笑。我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说不知道,笑没有停止。我耐心地等着夕阳慢慢下沉,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笑声没有了。老街上喊回家吃饭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声嘶力竭,好像夜来了,总会发生些什么似的。我尾随东东进了大杂院,虽然外婆尖厉的呼叫声已经覆盖了半个院子,但我还不死心。他把我挡在第三进房子门口:“好吧,老实告诉你,你听见的声音是我的。”
夜饭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说话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饭他就贩卖,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太离谱时,外公会把青边碗往八仙桌上一顿。二舅马上乖乖低头默默扒几口饭。不一会儿,“哎”地一声,头又仰起来,新的故事开始了。在我看来最虚头虚脑的事情,外公却没有制止,连筷子都放下了,手不停地摸裤兜,几次都没有摸出一根香烟。“昨天晚上我听见声音了。”二舅压低声音,风把吊着的白炽灯吹得晃晃荡荡,阴影一片接一片盖在每个人额上。外婆说恐怕又要下雨了。外公点着了烟,“声音有什么奇怪的。”我赶紧解释:“声音其实是东东弄出来的。”我的话刚出口,就觉得舌尖上着了一股凉风。是啊,那不是胡扯吗?外公朝天喷出一口烟,他吃香烟不吸进去,喷喷吐吐,倒也离不开它。雨季,江南水汽凝固在空气中,烟雾散不开,他的话听起来隔了一层水帘,像极了又糯又绵的评弹“徐调”:老万头啊,蓝衣人。
二舅带着我摸黑进到大杂院时,有线广播响起了《姑苏行》,这是评弹节目结束曲,八点半了。东东坚持昨晚的声音是自己弄出来的,而且以他的话说,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他回到大杂院床上,眼都没有来得及闭上就做梦了。二舅骂他:“整个就是一出梦游的戏,最近整条街的人都在议论深夜的声音,都是你一个人弄出来的?”东东那时的匪气还处在青春期,几个回合下来,就被二舅缴了枪。但他临时又想出个点子:那我们去“黑屋”看看。这句话出来,把二舅将住了。我把偷偷夹带出来的外公的铜质手电筒打开,放到吐出的舌头下,突如其来的光,加上我惨白的脸,把两人吓了一跳。光束里,小飞虫在打转。
老街有好多横巷,只有铁线弄是死弄堂,到底,是一小方场地,双眼井在黑屋门口。黑屋与公共厕所并排,后面是一条小河。我刚懂事的时候,双井还是一个小型社交场所,人们在井边淘米、洗衣服,在厕所后的河里洗马桶。铁线弄里,家务一条龙搞定。后来,老万头不见了。他的空房子刚开始经常被不知情的流浪汉占据,不过最多到当天半夜,那些人就会嚎叫着逃出来。叫得全街的人汗毛都竖起来。后来连猫狗都绕道走,我们给了它一个绰号:黑屋。顺带着,双井也很少有人去了。又过了一些时日,老街上新盖了厕所,弄堂厕所连同黑屋一起衰败。我们发现井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脏。有一次,二舅弄来钥匙,打开盖子,一股腐臭味冲得我们后仰倒地。东东强调那就是腐尸气味,吓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进铁线弄。不明身份的绿色植物爬满井栏,我幻想总有一天什么东西会爬出来。但是,我们依旧充满好奇,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黑屋张望。我踩住那些肆无忌惮的绿色植物犹犹豫豫时,二舅和东东已经接近黑屋窗口,光束在抖动。
雨腥味横扫过来时,我想起了去年暑假的一个场景。傍晚,我在后天井用一桶井水解决完洗澡问题,手拿一册《长坂坡》,赤膊躺在前天井的竹榻上。远处传来阵阵雷声,连环画的纸片微微抖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外婆跑进跑出收衣服、毛豆干、马桶。我喜欢从敞开的大门外刮进来的狂野的风,渐渐地,伴随零星豆大雨点,腥味越来越浓,我收起竹榻搬进客堂。似乎有人缓缓经过门口,我感觉背后一双眼睛盯住我,连忙回头,只扫到最后一片蓝色衣襟。一串惊雷暂时挡住正想冲出天井的我。我在门口碰到二舅,他顶着水果纸箱,气喘吁吁。“那是老万头啊!他回来啦!”二舅踮起脚,往老街两头张望,再次肯定地说:“老万头就喜欢雨水,肯定是他。”
黑屋的玻璃每块都破损,手电莫名其妙地忽闪忽闪。我记得外公今天下午刚装进去新的三节“白象”牌一号电池。抖动的光束下,依次展现:没有被褥的单人床、靠背木椅、长条桌、靠背木椅、小方桌以及上面的煤油炉、水缸、马桶、痰盂。二舅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腥味越来越浓,雨憋不住往下啪啦啪啦掉。东东接过电筒,嘴里说着:“我来看一眼。”眼字没有出得了口,卡在喉咙里了。我们听到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三个头生生挤到一个窗口上。雨点砸在头上、身上,我们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寂静回笼,二舅才猛地喊了一声:“还不快跑。”我们踩着湿滑的弹石,奔出弄堂,跌跌冲冲回到老宅。外公听见声音,披衣出东厢房,惊诧地看着三个呆呆的落汤鸡。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二舅拖长声调:“台钟在走。”东东补充一句,“它敲了九下!”
清晨,太阳还是出不来。外公带着我们,拐进铁线弄。杂乱的脚步声中,外公悄悄抬起左胳膊,看了一眼“北京”牌手表显示的时间。阳光下,黑屋极其普通。一开间的平房挡在铁线弄弯角尽头。弄堂里各家大多开始生煤炉,煤烟呛得我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窗口容不下那么多头,我被挤到他们身后。忽然我有了一个念头,这些人真是可笑呢,也许老万头啥的正在什么地方乐呵呵地望着这帮无趣的人呢。我觉得脖子里凉凉的,左右扭头,都是寻常景象。这难道真是我的多疑或者直觉吗?来不及细想,外公就把电筒扔给二舅,平静地说:“看看仔细吧。”他转身背手走开,“北京”牌手表闪出一道光。三个头再次挤在一起,“白象”牌电筒射出白光,静静地定位在“三五”牌台钟上。时针和分针都松垮地自由落体般定格在六点钟上,要不是时针稍微胖些,我们还以为这钟只有一根针。
老街的人都在谈论老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稀奇现象,千条线万条线都穿进“蓝衣人”这个针眼里。张家屋檐塌下一个角,李家井水漫过井栏,王家马桶两根铁箍同时断裂,马家花狸猫一胎四只全是死胎。几乎每个人都缩在门樘里,用怀疑的眼光扫描着每个过客。二舅的店主任是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党员干部,他被梅雨憋在店里好几天,又整天接受“窸窸窣窣”来路不明的暗示,终于挺身而出,带了几筐杨梅,去了趟派出所。回来后,他问二舅要了根烟,坐在水果店门槛上。二舅替他点好烟,并排坐了下来。阴霾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二舅看到店主任脖子后面湿了一大片,还不时有汗水接连不断地从头发里滚下。“这个懊糟的天。”二舅嘀咕一句。店主任答非所问地说,没有这个人。
大杂院第三进是二层堂屋,二楼本是大户人家的主卧室,如今被普通百姓割据成三小间,东东家在最西面。分到房子时,东东父亲不是很开心,靠西,要太阳时没有,不要太阳时,西晒又极其难受。但是,不久东东一个顽皮动作却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他在屋里假借晾衣杆舞枪弄棒时,无意戳穿了西北角的天花板,大户人家藏金楼就此暴露。围着大杂院兜了好几圈,我们都看不出阁楼在什么地方。而在阁楼上,通过木制百叶窗,我们刚巧能够望见铁线弄底。傍晚仍是阴雨连绵,路灯几乎全坏了,弄堂早早暗下来,黑屋没有一点动静。二舅命令我睁大眼睛,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他似乎想把事情在今夜搞清楚。东东把隔板放下,阁楼顿时成了我们三个的天地。二舅一本正经地问东东前天晚上怎么弄出声音来的。
我第一次听说老万头的事情,个子还没有烟杂店的柜台高。我拿着瓶子去打酱油,店里的人都围在一起说话,我使劲踢柜台挡板,根本没人睬我。踢累了,我索性在店里玩起玻璃弹子。但是,大家的惊诧声、小声惊呼声,让烟杂店气氛沉重起来。十八号大院子里面第一家老胡家的女儿失踪了。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他们惊呼的原因。后来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只听见有人提老万头的名字。一进门,我就大声问外公,老万头是谁?外婆听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步走过来,夺走我手上的酱油瓶,望望敞开的大门:“阿弥陀佛,不要瞎说八道。”外公却沉着地笑笑,到天井里看盆景,拿起喷水壶浇花。
东东拿出压缩饼干,我的视线不离开黑屋,把饼干往嘴里送的时候,感觉就像墙粉掉进嘴里,一些干粉末掉到地上。黑屋已经沉入夜雨里,突出的屋檐和破旧的瓦片发出微光,使得门口和窗户更加黑暗。二舅正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虽然我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但是此时还是感觉有凉意袭来。二舅不喜欢蹲马桶,甚至小便都要跑到铁线弄。新厕所没有建成前,大家都蹲在铁线弄底,听着小河潺潺流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愉快的心情。蹲位之间没有隔板,大家蹲在上面递根烟、传个纸非常方便,说说笑笑,打趣打趣。二舅从小崇拜白玉堂,金声伯说白玉堂有个爱好,喜欢蹲夜坑。喜欢白玉堂的人,自然也效仿,何况这并不难练。上床前,二舅出门了。雨飘着,但是不大,细到喷壶里的水珠一般,挂在头发上,进厕所门,一甩,头发几乎没湿。厕所里空无一人,他有点急,连忙占了第一个坑。在他集中精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似乎有哗哗水声,但他根本没有在意,直到舒舒服服点烟的当口,突然发现,最里面的坑位上多了个人,一身蓝衣蓝裤,脸藏在蓝色鸭舌帽下。有风刮了进来,火柴怎么也划不着。二舅想站起来,脚已经麻了。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做着该执行的程序。时间既不长,也不短。他往外开始走了,却又停了,转身,拿起挂在漏空窗台上的黑伞。一步一步走出厕所,每走三步,伞就往地上一点,发出均匀的节奏。两条腿加一把伞,在二舅眼前悠悠晃过。二舅撑大胆子往门口望去,并牢牢记住了被风刮向后脑的白胡须。隔的时间并不长,“噗通”一声传来。二舅提裤子的时候,眼前一串湿脚印。
我一开始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后来看了《三国演义》不这么想了,既然人人都把演绎的东西当成真的,说明人们并不太在意真实,而在意符合大众需求。二舅一口咬定蓝衣人就是老万头,他经过缜密思考,拿出很多依据说服大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现在目光紧紧盯着,不敢丝毫松懈的那口双眼井。双井是黑屋的一双眼睛,把铁盖盖上,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却弄瞎了黑屋的眼睛,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我既希望井里冒出什么东西,又对此害怕不已。每到阴雨的深夜,不知是不是铁线弄,还是老街别的什么地方,时常响起奇怪的声音,街上有心人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