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轻轻地将头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是谁作的孽?我只是想为他们好。我介绍刘娟给他们,就是想他们爷儿俩能有个照应。我妹死了后,家里该有十几年断了女人了。
爸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是他爱人的姐姐?
女人眼神散了,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虚弱,但是听得见其中的苦楚,她说,我配做这个姐姐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终于又开了口。略微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去。意外的是,一个我们并不熟识的尹师傅,在她有些嘶哑的声音里,渐渐清晰。
尹师傅大名尹传礼。说起来,尹师傅的祖上在无锡,称得上一个大家。是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家业也丰厚,历来有“尹半城”之称。然而到后来,这家里却出了一个人物,就是尹师傅的父亲。因为政治上的抱负,年轻的尹先生投到了孙传芳的麾下。甚至携上了大半的家产,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几年下来,位至团长,自己也颇有些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北伐军十九路军南下,这支部队首当其冲。孙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保浙江的嫡系,也壮士断腕。尹团长孤军抵挡,终于全军覆灭。同族人对他的举动,早已侧目,觉得不安分。这时候,更纷纷划清界限,甚至排挤,以示公义。众叛亲离之下,尹父终于在数年后积郁成疾,临终托孤给一个朱姓的朋友。
这朱姓朋友的家里在惠山。春申朱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是有渊源的艺人世家。出产的泥塑,做过前清朝廷的贡品,在地方上都有记载。
这位朋友自己则在县里担任文职,兢兢业业。朋友是有德行的人,早年又受过尹父的恩惠,受人之托,对尹传礼视如己出,在教育上不遗余力。甚至要求比自己子女更严苛一些。因为本业之故,家中大小玩泥塑是自然的事,然而对于传礼,却是禁绝的。因为朱伯父觉得,这始终是不入流的东西。尹父自己行错了路,是看错了时势,跟错了人。说到底,是胸襟不够。男儿胸中有沟壑,玩物必丧志。所以,除却观摩家中的字画金石,用于冶炼情操,传礼并无其他可以培养爱好的项目。
这少年人逐渐长大了。朱伯父却隐隐还是觉出了不对。虽说传礼为人是十二分的规矩。但对于大丈夫的道理,修齐治平之类,似乎并无想法。问起所谓宏愿,亦无关仕途与经济。有天朱伯父去书房探他,见他听到人声,就用书本遮住了什么。朱伯父于是将这本《樊川诗集注》掀开,愣了一下。书底下是只泥塑的大公鸡。虽未上色,却已粗具神采。尤其是一对翅膀,跃跃欲飞。朱伯父心里暗赞了一下,随即又正色道,这是哪来的。他想,无非是家里把玩流传的耍货,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诱惑,教训几句就是了。然而,传礼犹豫了一下,清楚地回答他,说,我做的。这一答未免让他心惊。
朱伯父骇异之余,第一次动了气。然而传礼这时开了口,说感谢他多年的养育。本没有忤逆之心,但他对这泥塑,是真的爱。愿意作为毕生的事业。他知道伯父是为了他好。但人各有志,真是强求不得。
这寡言的孩子,从来未这样健谈。做长辈的一时间百感交集,只觉得自己的心血被辜负,又抱愧故去的老友。一句“人各有志”却真正伤了他的心,听罢拂袖而去。
待人静下来,再细细看去,觉得这对象绝非初学所作。便又问说是谁教的。传礼照答说,没人教。
这便是天分了。
这时候的时局,其实又动荡了些。朱伯父想起自己的处境,亦是无着,就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对这孩子的前途,其实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时势造就之功,可遇不可求。然而,治世乱世,有一技傍身,却是没有错的。他便下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他便带了传礼去见了他的堂兄朱文忠。朱文忠是惠山排行第一的泥塑师傅。若这孩子真有造化,也就过得了他这一关。
传礼坐定,朱文忠便要出题考他。却见这孩子手在桌子底下活动,问他做什么。他就伸出手,掌心是一个泥人的头像。定睛一看,竟和朱文忠的面目不差分毫。堂兄弟两个便知道,这孩子是铁定要吃这碗饭了。
在三十岁上,尹传礼已经是惠山最出名的青年艺人。朱文忠年事渐高,也想有人能继承衣钵。朱文忠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指腹为婚,嫁去了南京六合。小的那个待字家中,亦心有所属,便是这个姓尹的年轻人。朱文忠看在眼里,暗暗也为女儿定下了终身。
所谓风暴,自然是突如其来。仿佛一夜之间,镇上突然贴满了大字报。在这个郁燥的夏天,朱文忠先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上被打上了血红的叉。底下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杆分子”。这老艺人正茫茫然什么叫作“资本主义”,已有人上了门来,顷刻间家里天翻地覆。小将们叫嚷着“破四旧”,要他们尽数交出工具。尹传礼年轻气盛,上前问,交出来,靠什么吃饭?对方一个青年狠狠推他一把,说,你想跟革命讨价还价吗?
传礼暗暗捏了拳头,说,我的工具就是这双手。小将便围上来,反拧了他的胳膊,说,那就毁了你的手。说着举起一把捶泥坯的木槌。做师傅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护住传礼。木槌没犹豫,落在老人的后心上。
朱师傅在半个月后撒手人寰。临到走,也没有说上一句话。弥留之际,突然眼睛亮了一下。传礼和他女儿若英赶紧坐在他床前,他伸出胳膊,拉过传礼的手,又拉过女儿的手,放在传礼的掌心。嘴角抿一抿。
朱师傅过世一年,传礼和若英就给他守了一年的丧。两个人以兄妹相称,谁都知道他们的情比一般夫妻要厚得多。族上几个老人就要给他们操办。传礼摇头,说师傅身后未满三年。这时候办喜事,是为不孝。
这时候,却有镇“革委会”的人找他,问他还想不想做回本行。他便说,我现在干惯粗活的手,沾不得“四旧”。对方就说,给你个机会做革命文艺工作者,就看你会不会做。传礼就问,要怎么做。对方阴飒飒地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就约他晚上去“革委会”办公室。传礼不明就里,就去了。人一进去,门就给人从外面锁了。怎么叫喊也没用。到了后半夜,才有人开了门,跟他说,滚。
他回了家,看见若英房间灯亮着。他走进去,看见若英正对着窗口嘤嘤地抽泣,看见是他,先呆了。突然就站起来,上上下下抚摸他的脸,终于就大声哭了。
女人嘴里说,以为见不到他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若英又愣了一下,说,他们说你写了反动文书,给扣在“革委会”了。看来是死罪一条。
谁说的?
李主任。若英的眼光有点躲闪。李主任是“革委会”的头儿。若英的脖子这时候迎着光,上面有浅浅的淤痕。他心一紧,有炽热的东西涌动上来。
在他正要冲出去的时候,若英拉住他,说,他说,不这样就不放你回来。
他的心被鞭打了一下,一回身,紧紧搂住了这女人。
若英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们结了婚。
他说,孩子留着吧,都是一条命。生下来,我就是他爹。
腊月,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子,不哭闹。可稍大一点,都看出身体有毛病。
若英说,我要为你生个好的。
若英怀上了他的孩子,两个人守着希望似的。这孩子怀了九个月,有一天说是要生了。赶到医院,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
剖腹产,剖出一个死胎。
晚上,女人大出血。妇产科的实习医生慌了神。问起主任医生,在牛棚里。抢救到半夜。
天蒙蒙亮,若英阖了眼睛,临死也没说一句话。脸色煞白地望着他。
尹传礼一个人带这孩子,带了两年。有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养孩子艰难,就要帮他介绍个新寡的妇人。他摇摇头。
“革委会”干部都换了一遍。新的主任问他,有革命任务给他。
他愣一愣神,苦笑说,我们家里没有女人了。
主任瞪一眼,革命是用来开玩笑的吗?
原来革命任务是做主席像。
他的双手插在泥里,有些陌生,有些怯。但也有些暖意沿着指尖传上来。
他做出的主席像,谁都说像。
方圆百里的人家,都供着他做的主席像。
他做主席像,做好了一个,下一个还当是新的做。每次看到主席被人恭恭敬敬地请走,心里都一阵发空。不过长了也就有些淡了。
到有一天家里的孩子发了高烧。送去诊所打针,没退。送到县里医院,孩子已经烧糊涂了。烧总算退下来,孩子却站不起来了。本来还有一双腿是好的。
他责备着自己。“革委会”来了通知,说要送青山镇的友谊乡一尊主席像。要他连夜赶出来。
他忍下苦痛,做到后半夜,睡着了。起来,接着做。做好了,等着人来请。主席还是笑吟吟的,是包容天下的伟人。
清早主席被请走了,中午来了一帮红卫兵,要抓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他。
主席下颌上周周正正的一颗痣,给他点到了右边。这是企图替右派翻案。手法阴险,居心可诛。
临去劳改农场,看见妻子的姐姐若兰,带走了他的儿子去六合。
这一走便是九年。
九年后,他被放出来,已经是衰老的中年人。老家里没有容他的地方。妻姐说,来南京吧。你儿子长大了,说不了话。蹦出个一两句,都是六合腔。
他说要自食其力,做他的老本行。就在朝天宫摆了摊儿。
养儿子,养自己。闲下来看《周易》。就是不看自己的命数。
后来发达了。妻姐便说,家里得有个女人。尹传礼说,我不要,你给你外甥找一个。若兰便叹一口气,说,给你找一个还容易些。
后来便找了农村户口的姑娘,是若兰夫家的远亲。人看上去还本分。不好看,能吃会做。就是话多些。
这姑娘就是刘娟。
我们听到这里,都突然想起来。今天陪着尹师傅,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儿媳。
半老的女人看了我们一眼,说,我找了她来,是我作的孽。谁还料想,她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都没有提防,为能留住她,连房产证上写的,开户用的,都是她的名字。
我们于是都知道,这个叫作刘娟的女人,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尹师傅的丧事,办得很简朴。人来得不多。一些说着无锡话,是老家的亲戚。没有什么人哭,都是面相木然。尹诚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孝帽。手抽搐了一下,又一下。
遗像上的尹师傅,眉目有些模糊。大概是用的一张放大的证件照。因为模糊,脸上的千沟万壑,似乎都舒展了些。人也年轻了些。
我们身后传来凯文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可惜了。
喝完了豆腐汤,叫若兰的女人跟我父亲说,毛先生,央你件事情。说完,拿出一个信封:老尹留下把钥匙,开床底下那口木箱。他临走前说,请先生你来开。
箱子从床底下搬出来,虽然陈旧,却并没有灰尘。
锁开得很顺利。
打开来,是一箱子的毛主席半身像。
泥塑的主席像稳稳地坐在箱子里,底座上标了不同的年份。每一个,都端端正正地在下颌上点了一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