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的目光,又在立柜的一侧停下来。并不显著的位置,摆着一个泥塑的半身像。还没有上色,但辨得出是一个女子,现代的装束,齐耳朵的短发,有一双看上去很柔美的眼睛。
在他还在端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了隔着布帘的里间,有极细隐的如同猫叫的声音传出来。
尹师傅快步走进去,拉开了帘子。
尽管灯光暗淡,我们都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半边脸抽搐着,正在呻吟。他的右手抬着,指尖弯曲。这并非是一只成人的手,畸形地翻转。尹师傅将一块布塞到了男人的嘴巴里。
在我们的目光里,他将男人的头搂在怀中,平静地抚摸,轻轻地说,我儿子。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二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凯文顿一顿,终于说,您应该也希望您的儿子获得更好的治疗。
这中年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尹师傅。爸爸说,他太忙了。听凯文说,有太多的订单。但是他的功夫又很慢,东西都是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爸爸说,这个老尹。
尹师傅再出现在我们家,是接近春节的时候。他是来给我们派喜帖的。他说,他儿子要结婚了。我们心里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还是由衷地恭喜他。
他笑着,并没有很多富足喜气的神色。
婚礼上,我们见到了新娘。是个黑红脸的干练女子,一杯接一杯地跟来往的亲友敬酒。她端了满盏酒到了我们跟前,跟爸爸说,毛叔,没有您,就没有我和尹诚的现在。您对我们有恩情,我敬您。说完了,她便一饮而尽。
爸爸有些发愣,大概不知怎么接话。因为在之前,他是没见过这个女人的。
尹诚是尹师傅的儿子,这时候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眼神茫然。胸前的红花已经落在了地上。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后来我们知道,这女人来自六合乡下。是尹师傅一个亲戚介绍的。但这段姻缘如何促成,却没有太多人了解了。
又过了些时候,是尹师傅买了房,邀我们去新居参观。新居在月牙湖一带,是南京城最早期的高尚楼盘,妈妈说,看来尹师傅是做得不错的。
来邀我们的,是他的儿媳刘娟。还有儿子尹诚。尹诚依然还是沉默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手也不太抖了,安静地蜷在西装的袖子里。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得出,是朝好里买的。他看到我,咬一下嘴唇。我对他笑了笑。他似乎受了惊吓,赶紧又将头低下去了。
刘娟也笑一下,声音有些干。她说,我这辈子,要能生出个毛毛这样的孩子,真就是造化了。
妈妈就将话题岔开去,说,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厌得很,也是家里管得严。
接着又问他们装修的情况。刘娟便骄傲地叹了一口气,说,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他们爷儿俩能帮上什么。老头儿在工作室里赶活,面都见不到一个。从买材料到找工程队,让我跑断了腿。原先请了个监理,用了几天,大小事上丢奸,让我给赶走了。我这个人,可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就是累了自己了。
这年轻女人很有气魄地挺一下胸,说,还不是熬过来了。
爸妈都说,是啊,装修可不是个容易的事。
她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对我爸说,您是行家,也给参谋参谋,看我的主意拿得妥不?
爸爸翻看这些照片。房间里吊了厚厚的顶,刷了玫瑰红的墙纸,大吊灯倒是很堂皇的,流光溢彩。各种家具也是大而实的,整个家里看上去满当当的。
爸爸就说,其实,现在是比较流行简约的。
刘娟就说,有了好日子,不是要过给别人看吗?
妈妈问,哪个是尹师傅的房间?
刘娟愣了一下,说,他不跟我们住。说是住不惯楼房,宁可窝在三元巷那块。
又过了些日子,父亲领着我去工作室看尹师傅。说是工作室,其实是靠着莫愁湖的一间民房。改建过了,四周都是大块的玻璃,采光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得见大大小小的泥人,摆在通顶的木架上。还有一个低头劳作的身影,全神贯注地在揉一个泥坯,那是尹师傅。
尹师傅看见我们,立刻笑了。擦了擦手来开门。
进了门,才闻到很大的烟味。尹师傅原来是不抽烟的。我揉了揉鼻子,他也想起来,赶紧打开门窗,说,透透气,没法子,最近抽得多,解乏嘛。
我正东张西望,尹师傅说,毛毛,伯伯给你留了好东西。说着在架上搜寻起来。说着爬上木梯,端下来一个盘子。
盘子里是一群小和尚,或站或卧,诵经的,打坐的,偷懒打盹儿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我捧在手心里,看着也乐。
尹师傅便说,眉眼挺熟的吧,可是照咱毛毛画的。
爸爸也笑说,也就你还把他当小孩儿。这孩子要是有几分和尚的定力,我和他妈妈可就省事多了。
我这才发现,尹师傅的泥人,和以往不同,被分成了不同的门类。好像部队,有了不同的名称和番号,井然有序起来。木架上被贴了标签,有的写着“戏文”。不同的作品底下也有小字,打渔杀家,宇宙风,贵妃醉酒等等。还有的贴了民俗。就是一些小人,都在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婚嫁的、摆酒的、祭祀的,甚至还有开桌打麻将的。一个木架,竟成了个小世界。还有一架叫“西洋”,都是些洋人,多半裸着身体。这自然也是艺术的表达。尹师傅却好像有些不安,说,有些客户,指明要这种。我本来不想做的,成何体统。父亲说,老尹,你也应该解放思想,艺术就要兼容并蓄。
尹师傅就笑了,说,也对也对。
说着,尹师傅抽出一支烟点上,又让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说,烟还是要少抽。看你最近脸色不大好。
尹师傅便说,不碍事,睡一觉就补回来了。
说完又笑了,笑得仍然有些倦。
临走的时候,我发现那尊女人的半身像,摆在窗台上。笼在夕阳的光线里头,轮廓很好看。
偶尔又去了朝天宫,其实读中学以后,我已经很少来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又萧条了些。也可能是因为没了尹师傅,朝天宫也不是以往的朝天宫了。
大约在半年后,接到了尹家的电话。刘娟打来的,说是要请我们全家吃饭。爸爸就问,难道是又有了什么喜事。回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好久不见,也该向毛叔和婶婶问安。
到了下午,刘娟就开了桑塔纳过来接我们。说起话来,还是一团火似的模样。说是去状元楼。到了包厢里,迎面看到尹诚,又胖了些。尹师傅坐在一旁,却是有些见瘦。脸色也灰黄的,挂着笑,却看得出有心事。坐下来吃了几道菜,又寒暄了一阵。爸爸到底还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刘娟向尹师傅看一眼,轻笑说,咱也不瞒毛叔,是有点儿小忙请您帮。对您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尹师傅转过头,都听见他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粗:我就不知道,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刘娟倒不动声色道,这话说的,毛叔是场面上的人,可不就是一句话。
事情就铺开来。原来,这半年工作室的订货量增加,尹师傅忙不过来。前不久,刘娟作了主张,为公公招了几个助手。其实都是艺术学院的大学生,帮忙出活儿,作品则记在尹师傅的名下。可是两个月后,就出了事,一批东西在欧洲全部被退了货,说是品质下降得厉害。这事儿弄得英国的老板很恼,了解了原委后,竟然提出要和尹师傅解除合同。双方现在在僵持。刘娟说,毛叔您和那个凯文有交情,就求您跟他说说。
爸爸想想说,那我就跟他说说,可是,你们做得是有点不大妥当。工作室不是作坊,人家要的就是尹师傅的作品。
刘娟就敬上爸爸一杯酒,说,可不是嘛。我公公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宝。可他这么没日没夜,任谁也心疼。只是,这钱来了不赚,也实在说不过去,您说对吧。
尹师傅没说什么,低下头,只是吃菜。
爸爸就跟凯文说了,对方说问题也不很大。只是,西人向来讲究个诚信。下不为例就是了。
爸爸就说,也跟你这个兄弟说说,别太资本家。老尹到底是个手艺人,慢工出细活。订货太多了怕他吃不消。
凯文便说,这你可冤枉我们了。订货量是他自己要求增加的,我可从旁人那听说,他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做公公的是言听计从。
尹师傅出事的消息,也是从凯文那里知道的。说是打电话给工作室没人听,过去一看,尹师傅昏倒在桌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刻刀。
在医院走廊上见到凯文,心里都有些黯然。尹师傅的报告出来了,已经是肝癌晚期。凯文说,老尹现在的状况,他兄弟也很遗憾,刚刚给他送了一笔慰问费。不过这个工作室,恐怕是要撤销了。
爸爸苦笑了一下,说,你们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些。
尹师傅看我们来,眼睛活泛了些,张开嘴要说话。爸爸制止他,说才手术过,说话伤身。
尹师傅摇摇头,终于说,他毛叔……
然而也依然没说下去。
他身边是个脸色衰老的陌生女人,帮忙招呼我们,说是孩子的老姨。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一边朝碗里吹着气。大约觉得凉了些,才掂了一把小勺,往尹师傅嘴里送。尹师傅喝了一口,头偏一偏,说,不吃了。
她愣了一下,又舀起一勺,有些坚持地送过去。尹师傅闭上了眼睛,声音坚硬了一些,我说不吃了。
我们和尹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陪他坐着。隔壁房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一只念经机,断断续续有些佛音传过来。这时候听过去,竟有些凄凉。
大概又过了很久,有个护士进来,对我们说,病人要休息了。你们请回吧。
尹师傅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面相安静。
从窗户望出去,已经是漆黑的一片。
我们走出去,看见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人。是刚才那个女人。爸爸说,过去和她说一声吧。
走到她跟前,才发现,她在啜泣。看到我们,她擦一下眼睛,站起来,对我们说,走了?我送送你们。说完,艰难地对我们笑了一下。
在电梯里头,光线映在她浑浊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一行泪,沿着她满布皱纹的脸,又流下来了。
她说,毛同志,老尹真的没几天好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