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公掀起舱帘看舱外:夜海像地狱一般黑沉沉一片!而且风雨苍茫。他不禁苦皱眉头:“先熬点盐汤洗洗看!”二叔婆马上把孩子放到二叔公怀里,起身到后舱灶窝起火熬盐汤,手忙脚乱地弄了半天,才熬好盐汤。摇晃的风灯下,夫妻两刚刚给怀里的小儿子洗盐汤,身后那三四岁的女儿也那样不能安睡地哭起来。
二叔婆转身一摸,再一次恐慌起来:“哎呀!这一个身上也是这样发热啊!”
二叔公也转身一摸,脸色顿时变得灰白:“麻传染得快!咱们快把这两个都抱到前舱,拿东西遮起来!”
夫妻俩赶紧一人抱一个孩子钻出舱来,打开船头的前舱,把孩子像鱼一样放在舱底里积些水的底层舱板上。
二叔婆说:“孩子我在这里看着,你赶紧拿几张元宝到舱里烧一下,把那病瘟驱去!”
二叔公慌里慌张地应声而去。
二叔婆想起来:“那元宝灰装起来;盐汤要是不行,就再烧几张当符水给他们姐弟吃了看看行不行。”
二叔公赶到舱里头去烧元宝,粗纸造的元宝纸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怕湿,平时只能“备用”地塞几张在舱内的篷缝里,但还是有些潮地点了大半天才点着。点着元宝,二叔公赶紧在舱内上下左右地燎了一圈,看快烧到手指头了,才小心翼翼地用木碗把灰烬收拾起来,而后就将锅里的盐汤舀一些到木碗端出来;出舱的同时,顺手把旧麻袋做的舱帘遮密了。
二叔婆急叫:“舱帘遮密了前舱看不见,你把风不动拿到前舱来照照。”
二叔公放好盐汤,又回身拿风灯。
二叔婆感觉不对劲地哭叫:“顺生!灯快拿来看看,小的一个怕是不行了!”
二叔公拿灯赶来:“快给他喝符水!”
夫妻俩手忙脚乱地给小儿子灌符水,可是灌下去的少,流出来的似乎更多。夫妻俩不禁绝望了!
但是二叔婆还是不甘心:“顺生!快拔碇开船!送到岸上去找郎中看看!”
二叔公却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地麻木了:“你忘了前面的一个?那还是大白天,一看是出麻,人家都不给咱们曲蹄子治了;这深更半夜的,你更莫想那山人的郎中会帮你治啊!”
二叔婆抱着怀中越来越不行的小儿子,束手无策地对天恸呼:“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船人也是你造的人啊!可为什么你这么偏心狠心啊!”
二叔公却只能哀叹:“看来这水面真的住不得人了啊!”
小儿子的头终于在二叔婆的怀里一歪,二叔婆不禁放声大哭:“天老爷啊!你真的不让我们船人活了吗?”
他们的三鳖险些也被传染了骂,还好长大后只是脸上留下几个豆癍。
【第三集 都是破裤惹的祸】
云玉来到这人世印象最深的有三个感觉。
头一个感觉就是天天吃不饱饭。即使没见到几粒白米饭,锅里蒸的还是煮的,经常都是黑乎乎的,而且臭了虫吃到嘴里苦辣极了的番薯米饭,也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饿,几乎每天除了饿,还是饿!只好天天佐以鲜鱼和海青苔;或者在岸上收成的秋天,趁着山人不注意和不在意的时候,捡些稻麦穗或番薯芋头煞。
哇!天天有鲜鱼,哦,特别是野生的鱼吃你还叫苦?那些少吃鱼的人可能会说,可他们哪里能知道,但凡世界上的事物恐怕都物极必反,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必然倒胃口反胃口。不信你把那些鱼捕上来就放些盐清蒸或清墩,没有任何配料,连吃两三餐看看?不叫你吃出吃肥皂的呕腻味来,你来找我!
云玉来到人世的第二个感觉是冷。天空下着雪,海面吹着风,滩上结着冰;山人穿戴着棉袄棉裤棉帽棉鞋,还抱着火笼,却一个劲叫冷得跺脚,而她家的船上只有一条破麻袋被,小的时候自己的一边光腚时不时还露在外头冻。即使现在自己身上好多部位都起了变化,爷爷不好再像小时候搂着自己睡,特地添一床新的平阳布面被,弹了两斤棉塞在里头给自己睡。但因为底下是硬梆梆的舱板加一条蒯草席“垫背”,自然还是感觉冷。更难受的是一天当中还得好几回水里上下地弄活,,特别是刚刚从水里上来,被寒风嗖得全身发抖的冷战!,有一次,爷爷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难免愧疚和辛酸地抚慰:“你都十一二岁了,阿公再不想办法给你弄件裤子遮遮羞,阿公自己也没脸见人啊!”
第三个感觉就是天天被山人欺负:因为没有裤子和鞋穿,每次上岸,那山人的孩子总要纠集在一起哄嚷:“曲蹄仔,没裤崽;一个把胩往外甩!”或者嚷:“曲蹄,曲蹄,头没帽,脚没鞋;北风一吹,嘴巴龇裂……”一边哄嚷,一边还捡果皮蔗梢扔人;有时还放狗咬人!
云玉小时候缺衣少裤被山人羞辱时,还没有男女性别的感觉。可到她有一次趟在半人深的海水里,洗理绿发一样的海青苔,突然发现自己胯下的海水里拢动着一团血丝后,不由感到惶惑起来;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裤子穿的羞耻感,如同脸上被人揭去一层皮;可一意识到什么后就很快恐慌起来,下意识地用海青苔围裹住半裸的下体。从此,其人生窘境就成了最大的苦恼,而这苦恼很快就成了她的苦难。
一日,七十多岁的弹涂鱼提个小鱼桶摇摇晃晃上岸卖鱼。
在船头上的云玉看见爷爷弱不禁风似地摇摇晃晃,很不放心:“阿公,您等等我,我和您一起去卖鱼。”
弹涂鱼停下来,苦着脸回头:“天这么冷,你又没裤子穿……”
云玉想了想:“您等着!”
云玉钻回舱里找衣服“蔽体”,但她几乎“翻箱倒柜”都找不到一件属于自己的裤子,情急之下只好把爷爷的一件破衣服穿上,一看刚好能遮住屁股蛋蛋,她就赶出舱来,就那样赤着脚丫跳上滩。
弹涂鱼看她这副模样,想笑却笑不出来,转过头去暗暗掉下辛酸的泪珠。
这时候,大埠头上又发生经常发生的一幕:几个没有裤子和鞋穿的船人孩子,正被一群山人孩子围住。山人孩子们还是那样哄嚷:“曲蹄仔,没裤崽;一个把胩往外甩!曲蹄,曲蹄,头没帽,脚没鞋;北风一吹,嘴巴龇裂……”山人孩子们还是那样一边哄嚷,一边还捡果皮蔗梢扔人,还一边驱狗咬人地喊:“咬!咬!咬死这些曲蹄子!”
这几个孤怜无助的船孩子,被围在中间来去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地以小手遮面,抵挡那些劈头劈脸扔来的杂物。
云玉在滩上看见这一幕,顿时兔死狐悲地踌躇不前了。
弹涂鱼也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哀叹道:“孩子啊,你还是回到船上去吧!”
云玉恐惧这人世地:“阿公,那您自己要小心啊!早点卖了鱼回来啊!”
那白龙子给他娘祭墓的清明节这一日,山人照例要早早赶到岸边买鲜鱼祭先人。船人大都无墓可祭,只是早早赶市上岸卖鲜鱼。
已经十六岁的云玉虽然肤色黝红,衣难蔽体地赤脚露膊——这种衣不蔽体,绝不是当今社会故意穿少些露多些的“干露露”们的“卖萌”,确属极端贫穷的衣不蔽体。
许多小船纷纷靠岸卖鱼之际,云玉也和爷爷摇着船靠岸。
爷爷又要像往日那样自己提着鱼桶上岸时,无奈已年迈,不但耳聋眼花,而且腿骨无力,刚想抬脚下船,却脚步不稳歪了一下身子,差点摔在船舷边。
云玉赶紧上前扶住爷爷:“阿公,您不要再上岸了,今天开始都我上岸卖鱼吧!”
弹涂鱼已无力勉强,只能叮咛:“你自己上岸卖鱼要多加小心啊!卖了就回来啊!”
云玉孝顺地说:“阿公,您放心好了!我都快十六岁了,知道防护自己呢!”
虽然衣不蔽体,可十六岁的渔家女云玉正如这三月的小鲤鱼母一样鲜润;尤其那渔家女特有的健美魅力,被一双特圆特亮的眼睛锦上添花地点缀,便格外惹人注目。白龙子给他母亲祭墓这一天,也正是三月鲤鱼痛籽产卵季节的时节。长的正像小鲤鱼母一样正可以痛籽的云玉打算上岸卖鱼时,就有许多山人围到船头来。
山人们心思各异,有的真的买鱼,有的借机看脸,有的甚至乘机窥探乳房和磕碰屁股的。
从小就在苦辱中长大的船家女云玉,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但她却无奈,因为她的父亲在她才两岁时就落水殇,而她的母亲也在那个时候,再也经受不了海边人家的不测风云,以及太多太多的苦厄,就剃度出家到一个深山老观去了。剩下她和老态龙钟的爷爷“弹涂鱼”相依为命,她总不可能让爷爷唐老鸭那样摇摇晃晃地上岸卖鱼。
而他们爷孙俩就像现在的一些打工者一样,只要一天不打鱼不卖鱼地劳作,就有可能要愁下一顿那黑乎乎的番薯米饭的。
莲花港镇因为天然的沿海交通枢纽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本来人烟辐辏,车船接踵的。一个看上去不算很大的镇子,却也三街六巷地热闹非凡。单单靠港边吊脚楼后脑的“鱼行街”,虽然多的是大小鱼行和鱼店,其实服务业的三十六行都有,大大小小的老街老店鳞次栉比。再加上几年来海关大开,外轮进埠,洋人大摇大摆地进来,洋楼洋房也随处可见地多起来,洋人做事情的地方多起来,洋人的生活方式也带进来,莲花港因此有了许多古今结合与土洋结合的东西,看上去更显得繁荣昌盛。久而久之,远近的人们都说这里的地上有银钱捡。于是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捡钱,甚至连邻县穷乡僻壤的山里人,觉得这莲花港的人有东西吃,屎尿都比其他地方的肥壮,也不远几百里地掮个大麻袋过来“剔屎痂”的。
说起这“剔屎痂”的,如今已经无人去继承其“手艺”的绝活,会使人恶心的。过去没有什么卫生间或洗手间,那家家户户的茅厕,底下都放一个大屎楻盛屎尿做农家肥。尽管经常有本地的农人掏粪料,但是那楻壁上天长地久便粘结一层屎痂很难清理。必得掏空后晾晒极干后,等那些走街串巷的“剔屎痂”的外乡人用“屎凿”把它剔下来,而后装入其麻袋掮或挑回去当“尿素”等特肥壮的肥料用,使起发挥压缩饼干般的浓聚量用的。但这些是山人的屎尿,特别是整天吃鸡鸭鱼肉的山人,船人极少极少有这些屎尿,何况他们的屎尿几乎全都拉在水里喂鱼虾,好让鱼虾长得好大家吃。
此时此刻,当一个与爷爷相依为命的渔家女,把船靠到岸上准备卖鱼而被那些山人用各种方式“性骚扰”时,从街那头的赌馆赢钱出来的瘌崽头“野猫”,在小瘌崽们的簇拥下,正打算到望海楼去吃喝——给外乡人创造“剔屎痂”的机会。可是就在他刚想进楼时,却被滩下那堆买鱼和“浑水摸鱼”的人吸引住了。
小瘌崽就等同于现在的小混混,野猫也就不用解释了。这最爱吃鱼的野猫,是莲花港镇上有名的小瘌崽头,单听他这野猫的大号,就知道他平时的行径如何了。街上有好多房子都是他家的,单单拿一个店面的租金也够他全家吃饭的。他成天吃饱饭没事干,带着一帮小瘌崽东溜西逛,忒好拈花惹草,寻蜂弄蝶。就连他父母也为此干着急。眼下他发现一只三月的“小鲤鱼母”被围住时,两眼当然会顿时发亮:“走,过去看看!”
小瘌崽们立马吆吆喝喝地前头开路,人们见状,纷纷让路。
云玉发现这伙人朝她走来,马上惊慌地想躲开,但他们已上船把她围住了。
野猫显得很亲切:“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云玉头也不敢抬:“鲤鱼和鲈。”
野猫只瞥了一眼,就盯住人看。
云玉浑身不自在,就拔竹篙想把船撑开:“我不卖鱼了,你下船去吧!”
野猫却夺着篙,淫邪相毕露:“你卖的鱼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瘌崽们马上七嘴八舌地哄起来:
“一定是母的!”
“你怎么知道是母的?你又没脱下她的裤子看?”
“那还要脱裤子看?你就看她那一对奶子就知道啦!”
“哈!哈!哈……”
云玉更慌了,拼着劲想把船撑开。船便摇晃起来。
瘌崽们一时站不稳脚,纷纷跳下来。
野猫索性一把拖住她:“不要怕嘛!我又不会吃人,我也要买鱼,剩下的鱼就全卖我啦!”
云玉惊恐地朝船后喊:“阿公,您快来啊!”
破船后上,被人叫作弹涂鱼的爷爷颤巍巍地从舱里弓出腰,老眼昏花地张望。
野猫几乎失声洒笑了:“我还以为叫什么老将军、老元帅咧!这下子我可连人带鱼就全卖给我,回去杀了下酒啦!”说罢,还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之前扑向云玉。
云玉本能地争抗着,小舢板头的船身便剧烈宴会起来。突然,两人的身子一歪,都站不稳地掉到水里。而这时,船已离开岸边一两竹篙远,水已不止一人深。但是云玉很快就探出水面爬回船上。而那野猫虽然从小就很野,却是个是个怕风怕浪的旱鸭子,一落水就像秤砣一样沉下去了。那些瘌崽不知有没有会水的,一时都待在上面,没有一个下水救人。
三月天的水还很冷,云玉爬上来时,很快就冷得发起抖来,本来想就回到舱里换洗;可她一发现那水面还是只冒泡泡,不见人影时,想了想,很快就后怕地急起来。她重新跳下水去,不一会儿就把已经喝了几口海水的野猫托到船舷边,让她爷爷帮着她把人给救上去了。
野猫扑在船舷上,吐了几口水,醒过神后,才在瘌崽们的搀扶下狼狈地离开了。
但这家伙临走时,经不住受凉地打了几个哈欠后,还是颤咬着牙恩将仇报地恶狠狠地回过头道:“我看你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才算本事!”
野猫子在船头留下一大滩水迹,带这帮恶瘌崽离开后,云玉也回到舱后想找衣服换。她掀开柜子舱找时,可里头差不多全是破麻烂布。她翻了一会儿,也只好找一件“百衲衣”换上。
午后,没钱造新船的爷孙俩看着破烂的船底,都快要成青苔和小螺丝恣长的自由世界了,只得把船摇向僻静的屿滩,准备烤个船底,把船底的青苔烧燎干净,顺便修缝堵漏,应付一年半载再说。
爷孙俩把破船拖上滩头,用茅草烤船底后,云玉则把舱盖板扔在沙滩上,匍萄在地用稻草擦蘸沙洗着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