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婆也不禁一愣,但很快想了想,就一锤定音:“鳖就鳖!哪一个不是从我们女人那出来的?难道你不是从你阿奶那里头出来的?还是从墙孔里逼出来的吗?”
二叔公顿时把脸皱成一把。
同每天一样,一大早,二叔婆已经忙碌出一头细密的汗珠。她一边忙着窝腰往低矮的船灶里添柴煮饭,一边又忙着收拢船篷准备迎接新的一天开始。人快中年的她,身材更像桅墩壮实,胳膊与腿脚更像橹一样粗,臀部自然更像大南瓜一样硕大绷鼓且棱角分明了;不过眼角有些细密的鱼尾纹和开始变形的奶袋,已经证明她终日的超强度劳作。
此刻,她收拢完船篷,就用锣一样粗犷的声音朝舱内喊:“顺生,莫睡了,该起来收罾了!把大的两个也叫起来,跟你一起去!”
看二叔公只翻个身,还在迷迷糊糊地地咕噜着,她就毫不客气地顺手操起船舷边的小竹篙,捅他正朝着舱后的屁股眼:“天一黑就跟鸡一样闭上眼睛睡了一整夜,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醒来做事!”
二叔公被捅疼了,却又“逆来顺受”惯了地求饶:“哎呀!你把我的两个蛋蛋捅坏了,你以后拿什么去捏?”
二叔婆顿时就来气地捅重了:“成天就光想让我捏你的蛋蛋,让你快活!看我干脆把你那个鳖蛋都捅了,看你还成天想不想让我给你快活!”
二叔公这才慌忙爬起来他那矮壮的身子:“求求你别作孽了!我醒来就是了。”
二叔婆这才罢手。
二叔婆之所以赢得全虾罾帮人,乃至全莲花港全部船人敬重的,自然不是她对二叔公的凶悍,也不仅是她豪爽的性格,主要的还是她总像男人一样出现在风口浪尖上的,那双橹一样粗壮有力的胳膊,比一般的男人都有力气的胳膊,以及根本不怕什么人世间风浪的胆识。还有就是一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生怕别人不知道,而常常与大家伙分享的“大量”,和看不惯什么就当面锣当面敲的“大器”。
比如就在二叔婆捅二叔公的鳖蛋这一天上午发生的一件事情。
两架围网之间的泥滩里,有两只泥猴滚来滚去地扭在一起。看热闹的人们有的在船上,有的在滩边,有的在岸上,想劝架的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样上前拉劝。
二叔婆的船渐渐靠近时,想劝架的人们全都眼睛一亮地叫起来:“二叔婆来了!让她给你们做公道人!”即便那两个正在斗殴的泥猴子一听说“二叔婆”三个字,就自个儿主动松手地抢着叫:“二叔婆!您快来评评理!”
二叔婆显然是这个水上部落头领一般,只见她两手叉腰,横眉立眼地用铜锣一样的声音呵斥:“你们两个又怎么啦?”
泥猴子甲:“我先到这滩上,刚刚扎下网桩,他就赶过来给我拔了!”
泥猴子乙:“这个滩位前几天我们家早就扎网桩了,他们家的船今天却一早就来占了!”
泥猴子甲船上的家人哄叫:“谁把你的滩位占了?你们贼喊抓贼!”
泥猴子乙船上的家人哄叫:“你们才是贼喊抓贼!你们才是贼喊抓贼!”
双方家船顿时吵成一团。
二叔婆一听就明白地喝道:“都不要再吵死了!不就是一个滩位吗?天下难道就这么宽了?哪里的水面没鱼讨?三核,你家的船别在在滩位挤了,留给阿细。你到我家那滩位去;我家另找个滩位,你们就没什么好吵了!”
二叔婆这一说,两边泥猴子的家人一时全都怔住了。
二叔公却有些不舍自己滩位让出来地钻出舱来,在她身后嘀咕:“那咱们自己的围网到哪里去扎?”
二叔婆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讥咕什么?亏你是他们的叔公!还当族里的头哥!海口那边多的是滩涂!”
二叔公还有些舍不得:“那么远呢……”
二叔婆不容他再嘀咕:“远什么远?远的地方鱼还多呢!”
有一日,二叔婆到妈祖娘娘的阿婆庙里拜佛,回来时老尼师对她特别厚爱,给了她一个红澄澄的大桔子。老尼师告诉她,这桔子是正宗的福州桔,经过神明的香火供奉好多天,吃了会走好运。二叔婆如获至宝,她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这个桔子,特地带回船上,与老公和孩子们共享天伦之乐。
回到船上,刚拿出桔子,水猴子们就嗷嗷待哺地扑过来。
二叔婆逐一地把他们伸到面前的手打下去。一连打下去三回,看胆大又伸来的手,只敢在半空中迟疑后,她才开始掰桔子。
幸好的是,桔子共有十三瓣,够分,每人一瓣,还剩下一瓣;不正好的是这多出的一瓣,在这动物世界里引起争端。
就为剩下的一瓣,二叔婆本来还慎重地考虑了好久。起初她本想给最小的两岁儿子,但后来转念一想:十五岁的三女儿明年就要过船嫁出去做别人的媳妇了,到别人家做媳妇捡菜底的滋味,自己过去当媳妇时也尝过。但是没想到,刚想给三女儿时,却遭到许多小强盗的半路拦劫。就像动物世界里的母狮或母虎,把最后一块带点肉的骨头省下来给她们的孩子们时,孩子们争夺到最后,干脆就你死我活地拼起命来。
这最后的一瓣橘子还没到三女儿手里,也就发生了兄弟阋墙的火迸现象。抢得凶的几个,脸上互相抓扯的血丝和鼻泥都搅在一起,但是都不肯轻易放手地哭骂成一团,尽管那瓣橘子早已弱不禁抢地烂成汁了。
于是,二叔婆火起来了!把这些小强盗“一个也不能少”地扔到水里,能游得回来的,就让他们自己游回来;游不回来的,就让他们喝了口咸水后,才漫不经心地伸过去一杆竹篙,把他们拖回来。拖回来后,一个个往屁股上摔一巴掌才放他们一马。
要过年了,有钱的山人早早就给他们的子女剪布做新衣服了。船人有钱的不多,子女少的,多少也做一两件;做不起新式的洋布,起码也剪块浙江平阳货郎担挑来的土麻布。
浙江平阳货郎担,在这溪门一带都被人简称为“平阳担”。他们那一个招揽生意的拨浪鼓摇晃得满天下响,一盘用小铁锤小板凿磕下来的“薏米糖”,换大大小小的破烂。
正是这拨浪鼓的晃动,晃动了二叔婆的心。当平阳担的拨浪鼓响到埠头上时,她狠狠心就把平时攒在枕匣里的几片钱揣到岸上来了。
其实十多个男女子,她只剪了大的两三个的布料,因为从他们这些哥哥姐姐身上退下来的破衣旧裤,正好一个换一个地给下面的弟弟妹妹,一点都没有东西浪费。
好比过去那物质还不是充分泉涌的时代,学校里高年级的同学升级换教室,原来的教室以及课桌椅等,就留给低年级的同学一样。没办法,鱼太不值钱了;鳖子又很多,顾不过来。
如果按魏晋那狂士刘伶“天做房子,楼做衣”的住穿理论,这更没什么,权且当作“天人合一”的自然现象。只不过若是把船舱当衣服,热天还可以,冷天就不行了。需要说明的是,这仅仅是上半身的衣服,下半身的裤子却只能几个人轮流穿。因为天冷没事时他们都挤坐在破麻袋被里,下半身几乎都绞叠在一起的。天热时又经常泡在水里,以水遮羞。所以十二三岁以下,那个地方没长黑毛针的儿子们往往还是光屁股;开始有那个鱼血一样的东西来的女儿们,才不得不弄件大人的旧裤或土麻布遮羞。
所以才有山人辱唱:“曲蹄子,没裤崽,一根鸡鸡随风甩。”
剪了平阳布回来的夜晚,鸡都叫两遍了,二叔婆还在昏亮的风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给小鳖子们缝制衣服。实在疲惫不堪了,她才歇下来。可是一等到她发出疲劳的鼾声,昏暗中,一个小身影从舱角里悄悄爬起来,轻轻踮到舱盖上,顺手拿起剪刀在最上面的新衣服上剪了一个洞,而后很快感觉出了口气地踮回舱角。
翌晨的袅袅吹烟中,二叔婆忙完早饭,就怀着慈母的柔情,把三个差不多只差一岁多的大孩子们叫醒来试衣。孩子们怀着期待已久的喜悦来到她面前,她抖起这上面的一件新衣服时,傻眼了:新衣服上一个指头粗的裂口!
回过神来,她的慈母之情顿时消失殆尽,只见她两眼往舱里一扫,厉声喝道:“这是哪一个做的好事?赶快给我招来!”
一刹那,孩子们惊慑了,个个面面相觑,都讲不出话来,包括二叔公。只有半夜里“做了好事”的小身影,还装睡地和他的更小的弟妹们在舱里没起来。
二叔婆看没人吭声,同时一眼也瞥见那小身影的身子在被窝里动了动。她盘起腿来一屁股坐在舱盖上,突然把灶边的魸刀操起来“拍当”一声地拍在舱盖上,声色俱厉地:“你们几个歪鳖子给奴奶(老娘)爬起来好好听着!昨晚谁动这新衣服的,就自己说出来!要不就剁了你们的狗爪!让你们日后没爪子抓东西吃看看!”
“歪鳖子”一词,是二叔公暗地里发明创造的。有时被孩子们惹急了,他就暗地里抱怨二叔婆的肚子里没一个好东西地骂:“歪鳖净生歪鳖子!”
此时,舱里头的小歪鳖子的嫌疑犯们,还是没有一个吭声,年纪小的还睡眼惺忪而莫名其妙地愣着。
二叔婆用眼角再扫了一遍,就把跟那魸刀一样锋利的眼光,盯在十来岁的小眼睛二鳖身上,猛地又把那魸刀做惊堂木一拍,使人魂飞魄散:“二鳖!你这歪鳖子快给我招来!做啥要剪我好辛苦做出来的新衣服?”
二鳖做贼自然心虚,那“惊堂木”刚落在舱盖上,他就噗地一声像海獭一样跳入水中,想往岸边逃去。边游,边不服地回头嚷:“做啥哥哥姐姐们有新衣服过年,我们做弟弟妹妹的没有新衣服过年?”
二叔婆却怒骂一声:“你这歪鳖子!乳毛还没干就这样,日后那还得了!看我饶不饶你!”骂着,纵身一跳就扑入水里追了过去。她那水性一点都不逊色于男人,赶几步就把儿子追上。一把攥着他的小手腕拖回来,按在舱盖上就顺手抓起那魸刀,侧着刀板拍打他那小屁股蛋蛋,直到快拍打出血丝才松手。
奇怪的是这个日后成为“水上游击队”英勇战士的二鳖,尽管小小年纪痛得都掉出泪了,可是咬紧牙关,一声都不哭疼。
春夏之交的万物,不论水上,不论岸上,骚动的骚动,活络的活络,都寂寞不下来。
一个就要下雷雨的闷沉夜,像蟛蜞一样被抓在篓里,和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睡的三女儿,梦里头感觉有真的蟛蜞,顺着她的两腿间一直爬上来。那蟛蜞明显要爬到她那个洞里头,老是在洞口周围爬得她痒痒的。
突然,一阵强烈的羞惶和恐怖袭过她迷糊的念觉,使她如遇海蛇咬般地惊叫——那只蟛蜞显然被吓了一跳,立刻就消失在滩涂上似的。
二叔婆可能在做女孩子时也有这种经历,稍微问了一下,心中就有数,当场就把三女儿“隔离”到自己身边。
二叔婆虽然清楚这是孩子们有如兽性的,混沌初开的性意识所致,真正属于不懂事的年龄阶段,但是她心里还是挺清楚,绝不能让这乱伦的丑事,从无意识发展到有意识。
天亮时,她不动声色地煮好饭菜,把孩子们一个个都叫起来吃个饱。饭后,看见船帮里的船都各忙各的去了,她故意找了个借口,把自家的大舢板驮摇到一个偏僻的岙里——她当然也怕家丑外扬。
把船停靠好后,为了宣示家法的威严,她又一次设立家庭法庭,自己亲任大法官。又一次如同那李云龙“亮剑”般地“亮刀”——又把平时剖鱼肚做鱼鲞的魸刀拿出来。她把她和二叔公打造的整个动物世界的小鳖们,都统统召到中舱里,自己盘起腿来一屁股坐在舱盖上。那把魸刀此刻就成了惊堂木,往舱盖上拍地一响,声色俱厉:“你们几个歪鳖子给奴奶好好听着!昨晚谁摸过你们三姐的,就自己说出来!要不就割了底下那东西,让你们撒尿变得像女孩子那样!”
小歪鳖子的嫌疑犯们,依旧没有一个吭声,年纪小的依旧莫名其妙地愣着。
二叔婆用眼角扫了一遍,基本上就清楚始作俑者是谁了。
只见她把跟那魸刀一样锋利的眼光,盯在十三岁的大鳖身上,猛地把那惊堂木一拍,使人魂飞魄散地呵斥:“大鳖!你快招来!”
大鳖做贼自然心虚,那“惊堂木”刚落在舱盖上,他也就无路可逃只能投水地“噗“一声像海獭一样跳入水中,想往岸边逃去。
可他这老娘却有梁山泊好汉母夜叉孙二娘的气派,骂一声“你这歪鳖子!那还得了!”后脚就跳入水里追了过去。紧游几下子就追上大鳖,顺势把他狠狠地按在水里,看样子当真要把他溺死一样!
二叔公看见他这大鳖死命挣出来的最后一次,整个脸几乎都呛紫了,不能不心疼儿子地求情:“算了吧!孩子不懂事。你真的把他沉了,那咱们还不是白白忙活了一个晚上?”
二叔婆不禁回头骂道:“都是你这鳖鱼精的种,才有这样的爹,也有这样的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惜!”二叔婆嘴上虽然还这样凶着,但是看见儿子已经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一个脸都红紫了,都快要翻白眼珠时,才松手把人给拖回船边,二叔公赶紧把儿子给抱上来……
大鳖在父亲的怀里吐了几口水后,竟然对这浑浊且咸涩的江海之水饱含仇恨地喘气道:“阿、阿爸,我、我恨这水,我不想在这水面上啊!”
在一旁听见这话的二叔婆,不禁愣了愣,转过身去擦了擦突然盈眶的辛酸泪水。
哦,那个整天饭吃饱了没事干,而专门谈情说爱的鸳鸯蝴蝶们的“恨水”,跟大鳖这个水深火热中的“恨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啊!
下半夜,挤着一家子大小十几个人舱床里,忽然,二叔婆怀抱中还在吃奶的小儿子哭起来。
二叔婆像平时哄孩子睡那样“哦、哦”几声,可孩子的哭声却反而大起来。二叔婆突然惊叫:“哎呀!顺生,把灯拧大起来看看!孩子一阵冷,一阵子热,怕生病了啊!”
二叔公起身拧亮风灯。灯光下,孩子的头脸上全都长起豆粒的疹麻。二叔公脱口惊叫:“哎呀!不好!是出麻(天花)了!”
二叔婆慌了:“啊!这怎么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