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满都》公演结束的第二天早晨,我和费力克斯飞越过一片白茫茫的土地,苍茫得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费力克斯失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而我则成为全纽约的笑柄。我们乘着六人座的私人飞机飞过死气沉沉的俄亥俄州西南部,那里看起来就像极地冰盖似的。米德兰市就在这附近,全市断电,电话线也全被切断了。
哪有人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
天空依旧晴朗,气氛也很沉静。把米德兰搞成这副样子的罪魁祸首——暴风雪,那时已离开拉布拉多[1]前往别处扫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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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费力克斯乘坐的飞机是复杂武器系统制造商巴利顿有限公司所有的,这家公司是米德兰市最大的个体企业。当时飞机里还坐着巴利顿创始人兼独资所有人弗莱德·巴利、巴利的母亲米尔德里德以及他们的飞行员。
巴利先生是黄金单身汉,他的母亲是孀妇。他们无所羁绊,成了不知疲倦的旅行家,满世界晃。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和费力克斯了解到,他们携手参与过世界各地的文化盛事,包括电影节、芭蕾舞和歌剧的首映,博物馆开馆仪式等。这次他们坐飞机来纽约就是为了我的戏剧公演。有了这次教训,他们应该不会再被我这样的蠢蛋愚弄着白跑一趟了。
他们并不认识我和费力克斯,和我的父母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但他们认为这是唯一一个由米德兰市民编写并商业化制作的大型戏剧,作为同乡,亲自到场以示支持是很有必要的。
这让我怎么能不喜欢他们呢?
另外,这对母子坚持在剧院里看完了整场《加德满都》。我当时数了数,坚持到最后的只有十二个人,其中还包括了我和费力克斯。巴利母子非常随性,幕布下降时,他们又鼓掌又跺脚还吹口哨地表示捧场。巴利夫人吹口哨吹得很棒。她生于英国,年轻时曾是在大英帝国音乐大厅表演的口技模仿者,主要模仿各种鸟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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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利先生对母亲的体贴远胜于我。他的母亲去世后,他让马力提莫兄弟建筑公司在糖河上建了一个踩着高跷的艺术中心,并以他母亲的名字命名,以求让母亲千古流芳。
我的母亲却成功破坏了巴利先生的计划,她努力让镇上的人相信,这间艺术中心和里面的物件都是怪物。后来就发生了中子弹爆炸事件,米德兰市无一生还,也就没人知道或者在意米尔德里德·巴利夫人是何方神圣了。
我的家乡就这样变成了一具空壳,而难民迁入计划突然提上日程,总统先生称此时为“黄金时机”。
住在奥洛佛逊豪华酒店的诡辩律师伯纳德·凯彻姆说,海地难民应该走白人的老路子:发现一片新大陆,比如佛罗里达、弗吉尼亚、马萨诸塞或随便什么地方;迁到大陆上生活之后,他们就可以开始把人们驯化成巫毒教教徒了。
“如果你在某片土地上定居了上万年,你就可以主张这片领土的主权,这可是全球公认的准则,你只需要反复宣扬‘这儿是我们发现的,是我们发现的,是我们发现的’就行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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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德·巴利的母亲米尔德里德虽然在米德兰市住了至少二十五年,但她的口音听起来像英国人,这并非她刻意为之。另外,她的黑人用人都非常喜欢她。她很清楚自己有多傻,也乐于让用人笑话她。
在那架小飞机里,她模仿了马来西亚的夜莺、新西兰的摩雷波克猫头鹰等鸟类的叫声。那时我发现我的父母对人生一直有一个错误的认知:他们坚持认为绝不能让别人笑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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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想说,弗莱德·巴利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无性人。他没有过性生活、不交朋友,不介意生命随时终止;他也不太在意我、费力克斯、他的母亲以及我哥的高中同学兼飞行员的死活——这很明显就能看出来,毕竟当时的旅程称得上自杀飞行——因为如果引擎在我们到达最近的飞机降落点辛辛那提前发生任何故障,我们要怎么降落呢?可怜那位飞行员,已经吓傻了。
巴利先生经常踏上说走就走的旅行,带着母亲一起到全球各地参加各种体育文化盛事。巴利先生从母亲的陪伴中获得了各种各样的满足感,却唯独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是无性人。如果他这么喜欢现在的生活,未来某日他是不会加入那个可爱的无性人游行了。
他母亲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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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德和他母亲是真的很喜欢《加德满都》,演出结束后他们通宵未眠,等着买最早的报纸读戏剧评论。但让他们抓狂的是,没有一个评论家一直待到剧终,没人在意约翰·福均是否真的找到了香格里拉。
巴利先生说有朝一日他希望能看到出演这部戏的演员都是俄亥俄州人,他认为那些纽约演员完全体会不到,对一个思想简单的农民来说,死在追寻智慧的路上是多么重要,哪怕亚洲并没有那么智慧。
三年之后,这事儿真的成了。就像我前面提到的:米德兰市面具假发俱乐部让《加德满都》在高中校园的舞台上重新上演,女主角由可怜的西莉亚·胡佛担任。
哦,我的上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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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尊称弗莱德·巴利为“巴利先生”,好像他年纪很大似的。哦天,他那时候也就五十岁,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他的母亲大概七十五岁,八年之后她去世了,去世时她正试着营救一只倒挂在起居室帷帐上的蝙蝠。
巴利先生是个自学成才的发明家兼超级销售员,开始做军备生意多少是因为一次意外。之前他在老奇德斯乐汽车工厂里生产自动清洁机上的计时器,后来这计时器被应用到军事领域,计算从飞机扔下炸弹抵达地面的所需时长。它能和地面爆炸装置相配合,形成一套理想的武器系统。战争结束后,更高复杂度武器系统的订单开始增多,巴利先生不断引进更杰出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员以跟上需求更新的速度。
他引进的人才大部分是日本人。我的父亲招待了第一批定居米德兰市的意大利人,巴利先生则是引进了第一批日本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施拉姆药店值夜班时遇到的第一个日本人。前面我提到过,这间药店到了晚上就是精神错乱者的灯塔。“精神错乱”[2]这词字面意义上与疯癫和月亮有关,日本人就属于这种精神错乱者。那天到店里来的日本人并不想买任何东西,他就想拉着我到室外,给我看看月光下的好东西。
你猜是什么。那是几个街区之外、我童年住所的圆锥形板岩房顶。圆锥屋顶处本来是圆顶塔楼,现在是浅灰色的沥青屋顶,上面还粘着些许沙子。在一轮圆月的月光下,那些沙子闪闪发光,就像雪花一样。
那名日本人微笑着指向屋顶。他不知道那座建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想跟一个除他之外唯一一个深夜未眠的人分享他的心情。“富士山,”他说,“日本最神圣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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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自学成才的人对自己发现的真理并不能完全理解,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巴利先生也是一样。举个例子,之前他问过我,是否知道加拉哈德[3]之前是一名犹太人。
我客气地说不知道。当时坐在他的飞机里,我以为他会讲个反闪族分子[4]一类的笑话,我都做好了会被惹恼的准备了,结果却不是。
“犹太人自己都不知道加拉哈德骑士是个犹太人,”他接着说道,“他们觉得耶稣是犹太人,加拉哈德不是。我每见到一个犹太人,就会问他:‘你们为什么不多宣扬一下加拉哈德骑士?’如果他们愿意探究,我还会告诉他们从哪里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会告诉他们从圣杯开始查起。”
根据弗莱德·巴利得出的结论,最后的晚餐结束之后,一位来自亚利马太名叫约瑟的犹太人拿走了基督的酒杯,他相信基督是神圣的。
约瑟把酒杯带到十字架那里,基督的血滴入杯中。约瑟因其对基督的支持被捕入狱,不给食吃,不给水喝,但他活了下来——他把酒杯带在身上,每天杯中都会自动装满食物和水。
于是罗马人放他走了。他们肯定不知道杯子的事,否则一定会拿走的。被释之后,约瑟去了英国传颂基督的事迹,途中一直是杯子为他提供饮食。后来,这位四处漂泊的犹太人在英国的格拉斯顿堡终于找到一所基督教堂。他把他的手杖插入土里,手杖瞬间变成了一棵树,每年平安夜开花的那棵树就是这手杖变身的树。
多么神奇。
约瑟的后代继承了这个酒杯,也就是后来众人皆知的“圣杯”。
但是在接下来五百年中的某日,圣杯遗失了。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便又一次陷入寻找圣杯的执念中,毕竟它是全英国最神圣的遗物。但骑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都失败了。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他们无法找到圣杯,因为他们的心不够纯净。
但后来加拉哈德抵达卡米洛特[5],而且众所周知他的心灵极为纯净,最后他确实找到了圣杯。其实他不仅拥有寻找圣杯最坚定的信念,从法律层面上说他也是最有资格的,他是来自亚利马太四处漂泊的犹太人约瑟最后一位在世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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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巴利先生说,估计我已经成了纽约的笑柄了;巴利先生告诉我“笑柄”的“柄”是什么,原本指的是树桩,一般被弓箭手用作靶子。
弗莱德的母亲则对我说起她自己:“来吧,跟米德兰的笑柄握个手,这笑柄也是意大利威尼斯,西班牙马德里,不列颠哥伦比亚,温哥华的,埃及开罗的,以及每一个你能说出来的著名城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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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力克斯跟飞行员泰格·亚当斯聊起了西莉亚·希尔德雷思——那时候她已经成为西莉亚·胡佛了。泰格与费力克斯就读同一所高中,比费力克斯高一届。不出所料,他也曾约过西莉亚。他觉得西莉亚真是走运,能嫁给一个并不在意她真实面目的汽车经销商。
“她就是个奶油泡芙。”他评价道。当年这词一般用来形容十分花哨、置办了许多配饰的汽车,好看而已,没人在意它能不能跑。
泰格知道一条很有趣的信息,之前我也听说过:晚上能见到西莉亚的地方就是基督教青年会,她报了很多补习班,包括书法、现代舞、商法等。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费力克斯的身子向前探了探,低声问亚当斯,那位德维恩·胡佛的妻子每晚都出门,那他如何度过漫漫长夜;亚当斯回答道,德维恩可能已经放弃了用肉体吸引她,那种方法毫无用处;德维恩最后无疑选择倒在别人的温柔乡里满足自己的需求。
“对他来说那可能就是个生活琐事,”亚当斯接着说,“比如刷牙这种,”他大笑起来,“每个人每年至少应该做两次的事儿。”
“去那种性产业城市。”费力克斯说。
“有些城市最好还是把精力放在商业上,”亚当斯说,“如果所有城市都像好莱坞或者纽约似的,那这个国家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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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终降落在辛辛那提的一条跑道上,很明显这条跑道是专门为我们费了大力气清理出来的,由此可见弗莱德·巴利有多重要。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当时身负紧急任务,但他和他母亲并未对我们提及。美国空军非常担心巴利顿工厂的情况,毕竟他们在巴利顿预定的军备非常敏感,因此部队派了直升机在那里待命,他一落地就直接把他带回米德兰市,这样他就能评估暴风雪对工厂带来的损害并给出补救措施。
为了带上我们,巴利先生说我和费力克斯是他手下两名高管,于是我们再次上了飞机。这是李奥纳多·达·芬奇的新发明[6],螺旋桨不停发出咔嗒的声音,外形看起来一半像鹰,一半像牛。很明显,达·芬奇借用了神话中的某种生物。
这是它给弗莱德·巴利的印象:“半鹰半牛。”
接着,当这架重于空气的飞行器飞到原来五十三号公路的上方——此时的公路已经完全被一片苍茫的白雪覆盖。他又将另一个奇特景观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当时僵硬地畏缩在座位上,脑海里全是我在纽约时听说的、在报纸上看到的暴风雪带来的破坏与灾难。飞机下方,上千人正在死去或已经死去;挖出所有尸体需要很长的时间,重建工作也不可胜计。雪融之后,米德兰市和牧羊人镇会像一战前线的法国城镇一样破败萧条。
但弗莱德·巴利一如既往的愉快。他对我说:“把它看成一场枕头大战。”
“您说什么?”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人类总是把暴风雪的袭击看作世界末日,”他说,“就像太阳下山后的鸟儿,总以为太阳不会再升起。改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你专门听听那些鸟儿的叫声。”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几天之内或者几周之内,这些雪都会融化的,”他解释道,“然后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没事,被破坏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多。新闻会报道说暴风雪致使很多很多人死亡,但他们总有一天会死的,有些人可能是死于罹患十一年的疾病,但电台会说是暴风雪剥夺了他的生命。”
听了这话我放松了一些,身子也坐得直了些。
“暴风雪就是一场盛大的枕头大战。”他总结道。
他的母亲笑了起来。这对母子不自负、不畏惧。他们把生命过得像花儿一样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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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弗莱德·巴利也有过后悔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在我们飞到车房上空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城市上方盘旋,然后我们从城市北部位置靠近那个标志性的圆锥屋顶。大风将雪堆在朝北的落地窗前,厚厚的雪遮住了半扇窗户;通向厨房的那扇后门则被雪整个封住。在远处看的时候,我甚至还幻想这堆雪能起到抗风的作用、让屋里更暖和。
但是飞到房子南边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那对在1943年为西莉亚·希尔德雷思而推倒的大门再一次倒下了。后来我们才明白,暴风吹开了后门,又从后门进屋吹倒了南面这对大门。宽广的门厅从远处看起来像是在把吹进屋里的雪都吐出去,屋里的雪有多深?
至少有两米。
注释:
[1]拉布拉多(Labrador):加拿大东部的一个地区。
[2]精神错乱(lunatic):lunatic源自是拉丁语“lunaticus”,意思是“月亮的,与月亮有关的”。
[3]加拉哈德(Galahad):亚瑟王传说中的一名骑士,他在亚瑟王朝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只有他才能最终寻得圣杯的下落。
[4]反闪族分子(Anti-Semitic):虽然闪族人包含许多民族,但“反闪族主义”仅仅指反对犹太人。
[5]卡米洛特(Camelot):英国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
[6]十九世纪中叶,在意大利米兰图书馆中找到了达·芬奇在1483年写的札记中的一张飞行器草图,草图标明:这架飞行器的升力是由旋转着的螺旋桨所产生的;旁边非常明确地阐述了直升机的升空原理,因此他被许多人看作第一位设计直升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