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抗啥日？”老汉眨巴着眼睛望着李嘉祺，完全是一副懵懂颟顸的样子。
李嘉祺没想到老汉连抗日都不懂，就大声说：“就是去打日本人！”
老汉更加糊涂了：“打日本人？为啥要打日本人？”
李嘉祺只得耐下性子，跟他讲日本人在几年前就霸占了我们的东三省，十多天前，又发动了“七七事变”，进攻我们的天津卫和北平城！
老汉“噢”了一声，似乎是懂了，似乎又没懂，便问道：“这日本人是啥子人啊？为啥要霸占我们的东三省，为啥要攻打我们的天津卫和北平城？”李嘉祺一一给他讲解。老汉点着头，终于明白过来，指着李嘉祺笑道：“你要我儿去参军，就是要开到天津卫和北平城去打日本人？”
李嘉祺赶忙说：“就是，就是！我们就是要开到天津卫和北平城去打日本人，去抗日！”
老汉也有一些兴奋，红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孔问：那天津卫和北平城离天府县有多远？是不是也在四川境内，在成都府的地界上？当听说天津卫和北平城远在五六千里之外，根本就不在四川境内，更不在成都府的地界上，老汉的脸色就有了变化，就显出了一种犹豫和疑惑来，最后竟拉起他的儿子，转身就走。
李嘉祺不明就里，赶急追上去拉住老汉，问他：“大爷，你咋说着说着就走了？”
老汉摆着手说：“这军我们不参了，不参了。”
“为啥？”
老汉嘿嘿地笑：“远着呢，远着呢。”
“啥远着呢？”
“那天津卫和北平城远着呢！五六千里地，走路都要大半年，那战火肯定烧不到我们这里来的！”说完，就拉着他儿子，挑着装满了新鲜蔬菜的箩筐，放心大胆地去市场上卖菜了。
李嘉祺站在招兵站前，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老汉会这样想，这样说。抗日是当前全国人民火烧眉毛的当务之急、头等大事，哪能因为战火烧不到我们这里，就不去抗日了！
李嘉祺回去给李嘉祥讲了此事，李嘉祥也感到震惊和愤怒。他拍着桌子大骂：“糊涂，糊涂啊！抗日又不是哪一个地区，哪一方军队的事情，它是全国人民全体军队的大事要事，我们川中的老百姓咋这样糊涂哦！”
尽管如此，招兵一事还得继续进行。在过去的几年中，李嘉祥的队伍里几乎就没有招过一兵一卒，后来被陈军长以铲除鸦片为名打得落花流水，逃到西面的大山里去时，有不少人趁机溜号，逃跑了。再后来戒烟，又跑了不少兵。因此，李嘉祥的部队严重缺员，说是一个团，满打满算，最多只有两个营的人马！以如此残缺不全的兵力出川抗战，那不是误国误民又误害自己吗？
万般无奈之下，李嘉祥只得带着李嘉祺和招兵站的人回了崇义镇。
他们准备在崇义镇大张旗鼓地招兵！
李嘉祥队伍里的许多军官，都是他多年前在崇义镇招的，也是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他们现在都有了出息，自己在外面成家立业不说，还为家里修了房子买了地，为老实巴交的哥哥和弟弟娶了老婆，家家都过得兴旺发达。李嘉祥相信他在崇义镇上的威望，相信他只要打出“李家军”的旗号，就会有很多年轻人前来报名参军的！
然而，兄弟俩回到李家花园，找到李嘉瑞，希望他能从中帮忙时，却遭到了他的拒绝。李嘉瑞躺在凉榻上，摇着蒲扇，懒懒地说：“你们队伍上招兵，跟我有啥关系呀？”
李嘉祥说：“你熟悉崇义镇的情况，那些乡民也听你的！”
李嘉瑞哧地笑了起来，瞪着李嘉祥说：“我熟悉情况又咋样？那些乡民听我的又咋样？在这家里，哪样不是你说了算！你想种鸦片就种鸦片，你不想种鸦片了，就强逼着我把地里的罂粟铲掉！你啥时听过我一句话了？”
李嘉祺见这时候了，李嘉瑞还在计较着种罂粟和铲罂粟的事，不由得走上前去，指着他说道：“二哥，你咋这么糊涂这么狭隘呀？大哥当初要你种鸦片，那是逼迫无奈，后来大哥要你铲除罂粟，那是深明大义！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呀？”
李嘉瑞霍地站起来，冲着他吼道：“我就是糊涂，就是狭隘，就是不懂道理，咋啦？你再来个六亲不认，把我捆去坐牢呀！”
李嘉祺这才明白李嘉瑞拒绝与他们合作的原因：他不仅记恨大哥在天府县强行铲除罂粟，断了他的财路，还记恨他禁烟时将他捆去县里坐了大牢！与这样一个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人谈抗日，谈招兵，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于是，他拉起他大哥就往外走，愤愤地说：“不跟他这个糊涂虫说了！我们自己去街上招兵。我就不信，离了他这个红萝卜，我们就不做席了！”
李嘉瑞在后面哼哼地冷笑，嘲讽似的大声说道：“你们去招吧，招吧，我看你们能招来几个兵！你们以为现在还跟过去一样，只要给口饭吃，就有人跟着你们走？你们做梦去吧！”
李嘉祥还想扭头跟李家瑞说点什么，但李嘉祺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他生拉活扯地拽着他大哥，将他拽出了李家花园。李嘉祺心中一直有个信念：抗日是国家民族的头等大事，关乎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他就不相信，在有着当兵传统的崇义镇，他们还招不到兵了！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李嘉祥和李嘉祺的预料：当他们带着招兵站的人去崇义镇上，又是宣传动员，又是演讲鼓励，场面搞得很是热闹很是生动，但却始终没有人前来报名参军。特别是李嘉祺情绪激昂地当街做着抗日宣讲动员的时候，满街的人都站得远远的，不愿意靠近前去。这些人家里全都种过鸦片，有的还是鸦片烟鬼，他们都在禁烟的时候，领教过李嘉祺的铁面无私，经受过他的残酷折磨。跟着这样的人去当兵，他们能有好日子过吗？不把你整死，都要整得你脱层皮！
当然，也有人上前询问。但他们关心的不是这次当兵与以往有什么不同，而是关心一个月有几块银圆的军饷，家里能得多少银圆的安家费。李嘉祺便耐心地跟他们讲道理：这不是军饷多少安家费多少的事，这是去抗日，去共赴国难，去保家卫国！可那些人却说：“你不要扯得太远了，你就说说一个月有多少军饷，一个人有多少安家费吧！”
李嘉祺只得告诉他们：“军饷有，但不多；至于安家费嘛，一分钱都没的！”
那些人便一哄而散，挥着手，讥诮地说：“那还去当他妈的啥子兵呀？打死了，家里一分钱都落不下，老人和婆娘娃娃都没有人供养！”
望着那些纷纷离散的乡人的背影，李嘉祺震惊无语，李嘉祥也深感茫然，痛楚。
李嘉瑞拒绝与他大哥和三弟合作招兵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在后院吃斋念佛的李家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把手中的拐杖在砖地面上戳得“砰砰”响，破口大骂道：“这个昏虫！这个逆子！这么大的事，他竟敢跟他大哥三弟唱对台戏！”然后就拄着拐杖走了出去，站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堂屋前面，大声吩咐下人：“去！去把老大、老二、老三全都给我叫来，我要给他们开开天眼！”
下人赶急转身跑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李嘉祥、李嘉祺和李嘉瑞就先后走进堂屋，忐忑不安地站在了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两手交叠着按住拐杖，坐在一张楠木太师椅上，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一言不发。良久，老太太才叹了口气，举起拐杖，指着右边的墙壁，要他们同声背诵《朱子治家格言》。
三兄弟只得像小时候一样，端端正正地站在老太太面前，一字一句地背了起来。
老太太闭目听着。
三兄弟的背诵声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在静穆的堂屋里汩汩地流淌。
当他们背到最后一段“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时，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瞪着他们说：“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礼教之家，自来就崇尚家门和顺，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可这两年多来，你们三兄弟都干了些什么呀？首先，老大就犯了糊涂！你们军长说种鸦片，你就种鸦片，你的气节和良心都丢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怕害人害己，祸国殃民，辱没了我们李家志在君国报效桑梓的名声？老二我就不说你了，你从小就糊涂，从小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把家里的几百亩土地全都种上了鸦片不说，还违背祖训，在镇上和家里开起了烟馆，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街镇和李家花园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全没了我们家传的规矩和模样！你就不怕祖宗的在天之灵责怪你忤逆不孝，死后不让你进入祖坟？还有老三，我看你也是糊涂！我知道你恨鸦片，知道你帮着乡人戒烟是出于好心，可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拿着竹片和黄荆条子没死没活地抽打折磨人家呀！那鸦片烟瘾是竹片和黄荆条子抽得掉、打得掉的么？你抽掉打掉的是人心人情，是乡亲们对我们李家花园的尊敬和信任呀！”
三兄弟躬身静立，默默地听着母亲的教诲。
歇了一会儿，老太太又说：“古人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知道你们三兄弟在鸦片烟的事情上，有些过节，心里有些疙瘩，但再咋个有过节，有疙瘩，你们也不能在这时候离心离德呀！前几天我就听说了，日本人已经在攻打天津卫和北平城了，他们要亡我中国灭我子孙！你们三兄弟这时候还抱着过节、疙瘩不放，就不怕传出去了，让外人笑话我们李家花园枉自家学深厚，子孙后代枉自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却连这点基本的道理和起码的为人都不懂！”
三兄弟赧然垂首，鼻尖上淌出了汗水。
最后，老太太从楠木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挺直腰身说：“我不跟你们多说了。总之，你们三兄弟的事，我还得管，管到底！”说着，就举起手中的拐杖戳着李嘉瑞的胸膛，质问道：“你大哥回崇义来招兵，你咋不跟他配合？”
李嘉瑞红着脸说：“我不是不配合，是……是现在招兵，要……要花钱的！”
老太太笑了笑，说：“花钱好噢！你不是种鸦片开烟馆赚了很多钱吗？你就用那些钱帮你大哥招兵吧！”
李嘉瑞拉长着脸说：“妈，你别听外面的人胡说，我没有那么多钱的。”
老太太冷笑道：“你有没有那么多钱，我心里清楚。你既然不愿拿出钱来帮你大哥招兵，那好，我就把李家花园卖了，给你大哥招兵！”然后就高声吩咐侍立在旁边的丫鬟，赶急去将园子里的男佣和长工们叫来，她要训话。
片刻工夫，园子里的男佣和长工们就被丫鬟叫来了，规规矩矩站在了气氛庄严的堂屋里。跟着来的，还有从山里下来的烟把式索旺泽。
老太太将那些男佣和长工逐个逐个地看了一遍，然后站到他们面前，挥举着手中的拐杖大声说道：“我家老大要招兵买马去打日本人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这是所有中国人的事！你们明天一早就到镇公所去，给我报名参军！有不想去的，也可以，那就马上卷着铺盖走人，我们李家花园不雇这样的用人和长工了！”
男佣和长工们全都恭敬肃然地站着，即使有人心中不太愿意，但也不敢在此时吱声。
老太太见大家都无异议，就走到索旺泽面前，对他说：“你不是我们李家花园的长工，但你是中国人，你也得去！”
索旺泽抚摩着脑袋嘿嘿地笑，说：“我枪法好，本就是当兵的料，我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笑了笑，点着头说：“唔，不错，到底是山里人，实在！”随后，老太太又突然收敛了笑容，回身用拐杖指着李嘉瑞说：“你也给我去！”
李嘉瑞一怔，慌忙往后退去，摆着手说：“我……我身体不好，我就……我就不去了吧？”
老太太用凌厉的眼神瞪着他：“咋？你大哥去得，你三弟去得，就你身子金贵，去不得了？”
李嘉瑞无奈，只得哭丧着脸，点头应承道：“行行行，我去，我也去……”
第二天早晨，老太太就带着李嘉瑞和家里的男佣及长工们，一起去了镇公所。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照耀着稻浪滚滚的川西平原，照耀着黑瓦白墙的崇义古镇。石板街道上泼洒的清水已被阳光蒸发了，正变成氤氲的热气在街面上弥散。一群栖歇在瓦屋顶上的鸽子耐不住阳光的照射和热气的蒸烤，振翅飞起，在高朗的云天里急速地穿行着，嘹亮的鸽哨声中也有了盛夏的喧嚣和炽烈。
李家老太太的举动即刻引来了镇上居民和赶集乡人的围观，他们全都站在街道两边，惊奇地看着李家老太太。当得知老太太要带着儿子和家里的男佣及长工去报名参军时，他们更是惊愕与迷惑不已，全都跟在老太太身后，挤进了镇公所，把临时设立的招兵站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说老太太送家里的下人去当兵他们还能理解的话，那送李嘉瑞去当兵，他们就感到稀罕了，匪夷所思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去当兵呢？这李家老太太该不是在耍把戏，做过场给大家看吧？
老太太似乎看穿了乡人们的心思，高举着手中的拐杖，朝围观的人群大声说道：“大家放心，我送我家老二去当兵，绝不是在演戏做过场！我是一定要把他送到火线上去，打日本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