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火不吉斜睨了尔古尔哈一眼,没作声,赌气地又猛喝一口。尔古尔哈说:“今天,我去卖鸡,遇到了吉伍村长,吉伍村长又叫咱们交钱,你看,这两天天气不错,有时间的话,你找匹马,把咱们那两头猪卖了。然后看看缺多少,咱们再想办法。”
依火不吉依旧不出声,接着喝酒。他面前的剩菜只剩下几块辣子了,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块辣子一口酒。其实,他这个人,只要是有酒,吃不吃菜都行。
“我在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尔古尔哈又拿起一个土豆,有些不满地说。
“听见了。”依火不吉闷声闷气地回答,他夹起一块辣子放到嘴里,啧啧两声就像是在吃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我算了一下,这两头猪都有一百多斤了,咱这是土杂猪,卖好了能卖十块钱一斤,要是能卖十块钱一斤,就够交给村里的钱了。要是卖不上十块钱,恐怕还得想办法。你这两天跟你自己的兄弟们吹吹风吧。”尔古尔哈说。
“我知道了,过两天找个人,把猪牵到镇子上去。没事儿,我估计够了。”依火不吉又喝了一口酒。
“卖了猪你可千万别赌,也别乱喝酒,如果交不上村里的钱这可是了不得的。听见没?”尔古尔哈叮嘱道。
“嗯,不会的。”依火不吉态度不明地嗯了一声。
“还有啊,我想了很久,家里现在这么难,我又没了事儿做,我想出去打工。”尔古尔哈道。
“什么?打工?你不是想出去找野男人吧?你跟我说说,你今天到底是去卖鸡还是找吉伍学才了?”依火不吉把矿泉水瓶子放下,盯着尔古尔哈。尽管屋子里唯一的油灯很昏暗,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血丝,似乎在冒火。
“你不要这样讲,我真的是去卖鸡,你别乱说啊。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这个家嘛。出去了,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块钱,家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了,孩子们也能去山下读书了。不然,三个孩子每个月在镇子上读书就要六百块,怎么办?”尔古尔哈解释道。
“那就不要读了,读书有什么用?我就没读过书,还不是有媳嫫。”依火不吉脸色冷冷地说。
“孩子们不读书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就在这大山里穷一辈子?难道叫他们将来也跟我们一样过这种苦日子?”尔古尔哈争辩道。
依火不吉伸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骂道:“那是他们的命。”接下来,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你是不是还想着吉伍学才?”依火不吉暴跳如雷地骂着。
尔古尔哈没有反抗,也不解释。她只是用手抱住头,保护好自己的脸。身体的疼痛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感到自己正从一个悬崖上向下跌落,完全无助。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居然没有一点恐惧,只有深深的绝望。
学校考试的那天,依火不吉在尔古尔哈的催促下终于叫上自己的弟弟依火夫哈各自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牵着两头猪下山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尔古尔哈心里很是纠结,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卖了猪就能交上村里的钱了,校舍就归自己了,如果收拾收拾能卖出去,这也算是一项不小的收入吧?可是,她又担心依火不吉去赌。她早上叮嘱了半天丈夫千万不要赌,他只是嗯嗯地答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如果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们要考试,尔古尔哈是一定跟着他下山的,可是,偏偏他要去卖猪这天赶上考试。
整整一天,尔古尔哈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总在想这两头猪到底能卖多少钱?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一件衣服?甚至她还幻想,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毕竟她也是女人,也爱美。尔古尔哈年轻的时候绝对是周围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只是嫁给依火不吉以后,多年的操劳让她过早地枯萎了。尤其是她没有什么衣服穿,使得她的容颜更显得灰暗。
然而,直到她晚上把所有孩子的卷子都批完,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也没回来,这让尔古尔哈有些担心,这两个人不会出点什么事吧?她几次出门向远方看,可是,山路上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摩托车的灯光。尔古尔哈心里很焦躁,就连阿呷都看出来她的不安,几次过来劝她,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马海伍机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蹲在门口好半天,也不说话,蹲在那里就像个木桩子。
那个晚上,风有些大,整个村子就像是被几万头野兽包围,各种怪叫令人恐怖。依火不吉两兄弟一直没有回来,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无法打通。尔古尔哈担心得要命,躺在床上担惊受怕,一夜没睡。马海伍机半夜还犯了病,喘得很厉害,脸色紫如猪肝,一连吃了好多药才控制住病情。
第二天一大早,尔古尔哈给孩子们煮了够一天吃的洋芋就收拾收拾下山,她很担心依火不吉会出什么事,她要到镇子上去找他。
然而,当她走了几个小时到了镇子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到人。他们兄弟俩哪里去了?不会被打劫了吧?尔古尔哈一时有点慌,甚至想去派出所报案。这两兄弟到底哪里去了?
直到她遇到阿牛阿加,才知道,依火不吉两兄弟正在她家里赌钱。尔古尔哈跟着阿牛阿加到了吉伍学才的家里,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看到了已经输红了眼的依火不吉,一问才知道,他不仅将两头猪钱输了,而且还欠了吉伍学才一千多块,而且,他居然还是用村里欠自己的工资做的抵押。
尔古尔哈顿时感到天就像塌了一样,非常无力,几乎晕倒。她叫依火不吉回家,依火不吉不但不回,而且还要打她,他弟弟依火夫哈紧紧地抱住哥哥,大叫:“你快走。”阿牛阿加也劝尔古尔哈,说:“你快走吧,他输红眼了,想翻本,你要是还在这里,他会打死你的。”
尔古尔哈走出那个房间,正好看见吉伍学才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她走过去,悲愤地问:“他们来你家里赌钱是你的圈套吧?”
吉伍学才显得很无辜地说:“尔古老师,你别冤枉人好不好?我这里是宾馆,客人来开房,他们干什么我能干涉吗?”
尔古尔哈的眼睛冒着火,咬着牙说:“算你狠。”
吉伍学才幸灾乐祸地说:“别怪别人,还是管好自己的老公吧。人家老公都知道赚钱,他就知道赌钱。现在知道嫁错人了吧?”
尔古尔哈咬咬嘴唇,说:“嫁不嫁错你管得着吗?”
吉伍学才看着她,耸耸肩,道:“你就嘴硬吧。”
尔古尔哈欲哭无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吉伍学才的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回家的路的。在她走出吉伍学才家的时候,她似乎觉得吉伍学才拉过她,说要跟她谈谈。但是,尔古尔哈甩开了他,似乎还对他喊了几句什么,吉伍学才摊开手,说些什么尔古尔哈根本没听见。
她整个人现在就像是傻掉了,耳朵嗡嗡地直响,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对外界的事情完全没有反应。天塌了,天塌了,尔古尔哈心里叫道。
山路还是有些泥泞,有些背阴的地方还是非常难走,但是,尔古尔哈似乎没有什么难走不难走的概念,只是麻木地向前,向前。她现在头疼得厉害,就像有人把一顶很紧很重的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一样。她的脚步虚浮,就像踩在云朵上。她向远处看看,大山似乎不断地在摇摆,难道地震了?
有几次,尔古尔哈不小心摔倒了,她木然地爬起来,继续走,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两头猪是全家的希望,现在就被依火不吉输掉了,不仅如此,还输掉了自己的工资,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现在,不但是校舍买不成了,连自己的工资也被他输掉了。孩子们下学期怎么上学啊?
尔古尔哈知道,这一定是吉伍学才给依火不吉下的圈套儿,可是,丈夫为什么要上当?为什么啊?依火不吉不是跟吉伍学才关系不好吗?平素不来往吗?他是怎么去的他家?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吉伍学才想干什么尔古尔哈能不明白吗?吉伍学才这么多年一直都对尔古尔哈有这个企图,依火不吉啊,你怎么这么没脑子?
有几次,走到悬崖边上,尔古尔哈望着下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有跳下去的冲动,可是,耳边却总有伟古的声音:“妈妈、妈妈。”是啊,她不能跳下去,自己要跳下去了,孩子们怎么办?自己要是死了,依火不吉一定会再找老婆,一定不会管这几个孩子的,他们肯定也读不成书了。
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没有跟自己回来,他们已经疯了,也许,他们还想翻本吧?尔古尔哈已经懒得管他们了,依火不吉输了两头猪钱,输掉了自己的工资,依火夫哈输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看他的样子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三岁,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尔古尔哈忽然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就像一根松枝在里面划过。她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只吃了几个洋芋,到镇子上又着急找依火不吉、依火夫哈兄弟俩,肚子里早就没食了。刚才也许是因为被气糊涂了,她没有想什么,而现在,饥饿感越来越强。而饥饿感越强,尔古尔哈越觉得脚步沉重。她喝了点山泉水,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大山遮住了天,天空只是露出了一线。
尔古尔哈感觉有点冷,而且风吹在身上有种刺骨的感觉,她很想找点野果吃,但是,漫山遍野都是紫茎泽兰,根本见不到野果子。她站起身,想继续走,谁知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是满脸泪水的阿呷和伟古。
“怎么回事?”尔古尔哈问,她感到头疼欲裂。
阿呷流着泪告诉她,昨晚她一夜没回来,于是,今天早上阿呷跟伟古就央求邻居带他们去山下找妈妈,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晕倒在路边的她,她身上很多地方被虫子咬破了。孩子们和邻居把她背回来,用家里那点白米熬了点米汤喂她,但是,她一直没醒,这已经是一整天了。
“你爸爸呢?”尔古尔哈问。
阿呷摇摇头,回答:“没回来。”
旁边一声叹息,尔古尔哈知道,那是婆婆马海伍机。儿子这样,作为母亲的她又能怎么样?
尔古尔哈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床头,问:“你们吃饭了吗?”
“吃了。”阿呷含泪点着头,然后说:“你发烧了,奶奶找了毕摩给你做迷信,他说要一百块钱,我就没让他做。”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找毕摩干什么啊。”
尔古尔哈又感到一阵寒冷,她这才明白自己不仅仅是饿晕了,而是病了。家里没有药,如果下山到镇子上治病又要花钱,可是,家里只有上次卖鸡的钱,买猪的钱已经被依火不吉输掉了。想到依火不吉,她的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
“妈妈,不哭,不哭。”懂事的阿呷来给母亲擦拭眼泪。尔古尔哈心一酸,抱住阿呷,母女哭成一团。
听她一哭,马海伍机也抱着伟古哭了起来,整个屋子一时间充斥着哭声。
然而,就在她们伤心地哭泣时,有一个尖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撕心裂肺,“妈妈,妈妈!”
尔古尔哈一惊,推开阿呷,说:“怎么回事?怎么像阿依?”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妈妈、妈妈!”声音尖利,由远而近。
“真的是阿依。”尔古尔哈惊叫道,挣扎着下了床,她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冲到了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只见阿依跌跌撞撞地跑来,浑身是泥,披头散发。
“阿依,你怎么啦?”尔古尔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恐惧,于是无力地问。
阿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不好了,我爸他,我爸他摔到山崖下去了。”
“啊?”就像有一颗巨雷在耳边炸响,尔古尔哈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依火不吉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了院子里,而且,有人已经把他擦拭干净,换上了寿衣。院子里坐着许多人,大多数都是村里人,也有一些住在外村的一个家支的人。
尔古尔哈叫阿依把依火夫哈叫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依火夫哈开始吞吞吐吐地不说什么,在尔古尔哈再三地追问下,他才像结巴一样说出了事情。
原来,依火不吉输光了以后,跟依火夫哈去喝酒,喝醉了,然后骑摩托车回家,不小心摔到了山崖下。摩托车当时就摔碎了,手机也摔碎了,他自己也断了气。好在依火夫哈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去山下找人,顺便叫阿依先上山送信。他自己则跟一些人把依火不吉的尸体从山下抬上来,再扎副担架,运了回来。
“阿珉(彝族话:嫂子),我错了,我错了。”依火夫哈痛心疾首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打面前这个头发乱乱的男人,可是,一看他脸上还有血迹,想来那可能是从悬崖下往上抬依火不吉的尸体时擦上的,她心里又不忍,只轻轻地摆摆手,无力地说:“你,滚出去。”
依火夫哈闻言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就像林子里的老鼠。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理了理思路,尔古尔哈叫阿依扶着她来到了依火不吉面前,然后慢慢地跪下。看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摸着他冰冷的手,尔古尔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耳朵里似乎有什么马达在低鸣。面前这个躺在草上的男人无数次打自己,打孩子们,脾气也非常暴躁,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惹了天大的祸。尔古尔哈其实心里也很恨他,可是,他真的离开了,这一时还真叫尔古尔哈接受不了。别的不说,他虽然一年赚不了多少钱,可是千儿八百块钱总是有的,还有,家里的地也需要他种,没有了他,种地、收割就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