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边,马海伍机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依火夫哈,依火夫哈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头发乱如茅草,脸也是黑黑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巴,就像是刚在地上打了滚。
阿依、阿呷、伟古低声地呜咽着,这种呜咽比马海伍机那种撕心裂肺更加令尔古尔哈心痛。一转眼,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自己也成了寡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这些孩子突然失去父亲,心里是很难承受的。他们在村里见过太多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几个孩子忽然成为孤儿的情形。
尔古尔哈尽管心里难受,但是,她不能哭。因为按彝族的风俗,妻子哭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她还是学校的老师,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更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礼数了。
依火夫哈的媳妇走过来,低声对尔古尔哈说:“阿珉,这么多人来帮忙,要数嗷(彝族话:吃饭)啊。”
尔古尔哈有些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给依火夫哈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就走进了屋子。依火夫哈也跟了进来,说:“来了不少老木枢(彝族话:老年人)和曲波(彝族话:朋友),要啥子数嗷。”
“你去办吧,我这里没有多少钱,只有两百多块。”尔古尔哈无奈地说。
依火夫哈说:“没事,我来办。赫尔浦(彝族话:家支的份子)和兹浦(彝族话:朋友的份子)就差不多够了,实在不够我帮你借一些。我哥怎么也是村里有面子的人,措漆(彝族话:丧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的。”
尔古尔哈能说什么?这是果吉的风俗,有的家支硬的,老人去世要杀十几头牛,不过那是喜丧。像依火不吉这样的,能从简则从简。不过她知道,即使是有赫尔浦和兹浦,自己在这次丧事结束后也会欠下大笔的债务。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又是一沉,整个人似乎又悬浮起来。她明白,自己还发着烧,可是,自己要挺住,不能躺下。
依火夫哈正要走,尔古尔哈忽然叫住了他,问:“毕摩什么时候来?”
依火不吉回答:“明天。”尔古尔哈明白了,按风俗,像依火不吉这样的死者,不是属于喜丧,毕摩只是在他葬礼的时候,和葬礼结束的一段时间才念经的,所以,今天毕摩不会来。
“这样,你叫谁去给我买点药,我在发烧。”尔古尔哈很虚弱地对依火夫哈说。
依火夫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等下我打电话,叫山下的人带上来。”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院子里坐不下了,房子后面山坡上也坐满了人。不断有亲戚来安慰尔古尔哈,她的两个妹妹一直陪着她,安慰着她。尔古尔哈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乌嫫(彝族话:姐妹),他们分别送来了一头牛和两只羊,牛是哥哥弟弟合伙送的,他们也不是有钱人,能送这些搞不好也是要欠债的。可是,这就是风俗,如果不送,会叫人看不起的。
依火不吉的兄弟姐妹们也送了两头牛,这也是合伙送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送了牛,家里会艰难一段时间的。不过,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出依火不吉的哥哥依火依坡的表情显得很凝重,他的媳嫫脸上有伤,恐怕是因为送牛两人打架了。
有人给依火不吉换上了漂亮的彝家衣服,这是他结婚那年穿过的衣服,平时很少舍得穿,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吧?平时,依火不吉也就是两件旧衣服,都是带补丁的,即使是冬天,也不过是一件旧的擦尔瓦(一种彝族服饰,可以当大衣,也可以当被子)而已。这个时候,他知不知道自己穿得如此华丽?
有人在依火不吉的帽子上插上了香烟,他在平时只抽得起最便宜的香烟,而这些香烟都是他平时抽不起的。这是他一生中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吧?他现在已经飘向另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生活,香烟的档次也提高了吧?
尔古尔哈看着这张苍白的脸,看着这个无数次毒打她的男人,她发现,自己此时居然没有一点怨恨。只是想起依火不吉给自己留下的麻烦,心里越发没有底。尤其是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的人,她就像傻了一样。
尔古尔哈家门口是一片荞麦地,很快,有人在地里摆上了几口锅,烧上开水,开始有人宰牛宰羊。有人开始放鞭炮,孩子们快乐地在尔古尔哈家周围跑来跑去,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尔古尔哈一家人的悲伤。
这片荞麦地本来会给尔古尔哈一家人带来不少收获的,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很多人要在这里数嗷,需要地方。
吉伍学才居然也来了,而且给送来了一头牛,二十箱啤酒。他不断地跟村里人打招呼,说着依火不吉的好话,说他是个男人,出了事太可惜了。尔古尔哈非常清楚他这是想干什么,他一定是怕村里人说,是他做局赢了依火不吉的钱,害死了他。而且,此时,他也要趁机先试一下自己的口风。
阿牛阿加进了屋子,悄悄塞了一千块钱给尔古尔哈,说这是吉伍学才的意思,之所以不能当着大家面给,是怕别人有意见。尔古尔哈心如刀绞,这哪里是一千块钱?这分明是依火不吉的一条命啊。
尔古尔哈正想拒绝阿牛阿加,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她闻声出门一看,发现原来是婆婆马海伍机哭晕了,亲戚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按人中的按人中,喂水的喂水,折腾了半天,马海伍机才苏醒过来。她睁眼一看见尔古尔哈,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尔古尔哈找出孩子们过年才舍得穿的彝家服饰给他们换上,自己也把当年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换上。彝家就是这个传统,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要盛装。平时,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穿这样的衣服的。
有人拿来孝布,尔古尔哈和孩子们都戴上孝。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在白布下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尔古尔哈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以后,自己就要带领他们独自面对艰难生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有人送过来一点感冒药,说是依火夫哈叫带上来的,尔古尔哈没说什么,赶紧吃药,因为她生怕自己倒下去。
不断有男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很讨厌他们的目光,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来参加葬礼的,自己无论怎样也得忍受。
马海伍机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不再有泪水,她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房顶,嘴里不住地叨念:“天塌了,天塌了。”是啊,对于马海伍机来说,她的天的确塌了。马海伍机虽然有好几个子女,可是因为她有哮喘病,别的子女都不肯养她,而且平时也不给什么生活费,生病买药也没人给出钱。现在,依火不吉没了,她的天自然塌了。
尔古尔哈走到床前,用手握住马海伍机干瘪的手,说:“阿妈,没事,没事,还有我呢。”
马海伍机长长地叹口气,说:“尔哈,你还年轻,将来要嫁人的。”
彝家的风俗是,女人改嫁,不许带孩子,而且嫁过去因为家庭的原因一般也顾不上孩子。当然,也没法顾上这个阿妈。
尔古尔哈低声说:“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马海伍机叹口气,声音嘶哑着说:“尔哈,别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阿妈,没事的,没事的。”尔古尔哈的泪水像瀑布一样挥洒。其实,就连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希望,她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马海伍机而已。
外面有人进来,旁边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打着招呼:“吉伍村长。”
尔古尔哈站起身,吉伍学才今天也穿着一身彝家衣服,只是上面有很多银饰,显得华贵无比。参加葬礼要穿盛装,这是彝家的风俗。他今天穿成这样,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吉伍村长!你来了,麻烦了。”尔古尔哈跟吉伍学才打着招呼。
“尔古老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向依火不吉的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吉伍学才一本正经地说。
尔古尔哈很想大骂他一顿,说要不是你下圈套叫依火不吉去赌钱他也不会死。可是,想想,自己没有什么证据,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显得自己很无理,而且,他是村长,说不上以后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自己和家里人,还是忍气吞声吧。于是,她回答:“谢谢吉伍村长。”
吉伍学才看看马海伍机,皱皱眉头说:“尔哈老师,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碍于情面,尔古尔哈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走到门外,走到一边,站在一个没多少人的地方。吉伍学才静静地看着尔古尔哈,眼神很是柔和。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吉伍村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你今天穿上了这套衣服,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嫁给依火不吉的时候。那时的你是咱大凉山最美丽的索玛花,唉,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吉伍学才温柔地道。
尔古尔哈脸一沉,冷冷地说:“吉伍村长,你有话就说,依火不吉还躺在那里呢。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请自重。”
吉伍学才一愣,脸上掠过一丝黑云,但是,马上又温和起来,他说:“对不起,我也是随便说说。”
尔古尔哈不苟言笑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不要太过分,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
吉伍学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显得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是这样的,依火不吉把你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
“啊?”尔古尔哈耳朵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黑。好在吉伍学才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
“输给你了?”尔古尔哈问。
吉伍学才轻轻一笑,道:“你知道,那天我没跟他赌,他是跟别人赌赌输的。”
“输给谁了?”尔古尔哈紧张地问。
“唉,输给镇上一个拉惹了。不好办啊。”吉伍学才叹着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那怎么办?”尔古尔哈盯着吉伍学才问。
“还好,这个人我认识,还能说上话。这样吧,先办丧事,然后咱们再慢慢商议。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了,办丧事期间,谁也不准来闹事。”吉伍学才道。
“那就麻烦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道,不知怎么她发现这句感谢居然是真诚的。
“不用客气,为了你,我回头找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总不能叫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住的地方啊。”吉伍学才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尔古尔哈知道他这话隐含着什么意思,但是,没有说太多,只是低下头,从吉伍学才身边侧身走过。走过这个穿着华丽的男人身边,她忽然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正在收紧。
“尔古,你真的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帮你。”吉伍学才伸手拉了一下尔古尔哈的手臂,尔古尔哈用力一甩,甩开了他。吉伍学才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尔古,你别这样,我真是不想你受苦。”
【第四章 艰难决定】
第二天,当一缕青烟从树林里升起,尔古尔哈知道,那个平时总是喝酒赌博动不动就打自己和孩子们的男人已经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这缕烟是烧依火不吉遗体的柴产生的,此时的他去往哪里了?
亲友们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尤其是马海伍机,哭得特别伤心。尔古尔哈很能理解她,昨晚,很多人都在院子里喝酒的时候,马海伍机躺在床上,她问尔古尔哈:“尔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尔古尔哈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淡淡地回答:“能怎么样?过日子呗。”
“过日子,过日子,这日子怎么过啊?”马海伍机望着屋顶,声音嘶哑地说。
马海伍机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她的其余几个儿女,都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居然没有人过来陪陪她,也没有人问问她是不是要吃点东西。只有阿依端了一碗羊肉给她吃,而马海伍机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不管阿依和尔古尔哈怎么劝,她都不吃了。
尔古尔哈很明白马海伍机现在的心情,儿女们都有意躲着她,还不是怕她拖累自己?也难怪,每个人都不富裕,多了个老人那一定是让日子更加难过。马海伍机现在一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将来怎么办?这的确是个问题。
几个孩子也在哭,他们的哭声显得很凄惨,他们一下子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以后就要面对更艰难的岁月了。况且,尔古尔哈知道,办这个措漆一定会花很多钱,这些债务需要自己去还。现在自己没收入了,依火不吉也没有了,光靠家里的地,那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其余的亲戚的哭声貌似也很伤心,可是,尔古尔哈能听出来,这种伤心不是那么真实。不过,他们能这样表达她已经很感激了,他们这样的哭声毕竟让自己很有面子,让依火不吉很有面子。
尔古尔哈依旧不能哭,这是风俗。不过,她很想哭,她的心里很难过,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是为失去丈夫伤心还是为未来哭泣?
一转眼,尔古尔哈看见伟古正在一个角落里,拿着一颗香烟在吞云吐雾,尔古尔哈瞪了他一眼,伟古赶紧把香烟丢掉了。这孩子跟着他父亲依火不吉养成了很多坏毛病,以后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在众人的哭声中,尔古尔哈明显地感觉到了某种不自在,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自己几次——那就是吉伍学才的眼睛。吉伍学才这么多年对自己一直有某种想法,只是碍于依火不吉有些犯浑,他不大敢把自己怎么办。现在,依火不吉不在了,他似乎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尔古尔哈不知道以后自己将怎样面对他,她一时有点恐惧。
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了另外一些目光,这是几个没有媳嫫的男人的目光,而这些目光比吉伍学才的目光更加让她感到不安。
按风俗,依火不吉的遗体被抬上火葬台后,人们便离开,只剩下几个人和毕摩在现场。
这时,送葬的人又回到小树林,开始排排坐,等待着分肉分饼,这样,措漆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在草地上,参加措漆仪式的大人小孩都喝酒,快乐得就像过节日。此时,真正伤心的也许只有尔古尔哈、马海伍机和三个孩子。可是,这样的时候,谁又会在乎她们的心情?依火不吉的那几个兄弟姐妹也在大呼小叫地喝着酒,似乎死去的并不是他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