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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雪

晨曦破晓。

城内一大早便吵吵嚷嚷,城门禁闭,来来往往的商贾,无一受到被守门的将士们盘查。

一群正准备进城的摊贩则聚在城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

“这次又出了什么事啊?前几天说什么王爷造反,如今有说捉拿什么夫人的乱党,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乱党?”

“听说昨晚他们挟持了当今驸马呢……对了,什么夫人?没听说朝廷有什么夫人啊?”

虽然是乡野村民,但是住在京城里,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朝廷的事情。

“哎,你年纪轻,自然记不得息夫人,当年啊,她和先先皇一起合称双圣,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过,后来不知怎么了,一夜之间,息夫人全家都消失了,听说是江湖寻仇,再后来,便不了了之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闻言,忍不住吹嘘自己的见闻。

“是吗?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有人不信。

“你们是没见识过啊,小子们。”老叟摇头晃脑,满语唏嘘:“当年风朝内乱,群雄并起,贺兰家之所以可以一统江山,便是因为有了息夫人的相助。——你们想想,当年息夫人手下一个普通的仆役,现在都是风朝的宰相。她手下的人才,更多如过江之鲫。奇门八卦,行军布阵,农艺木艺,星相卜卦,皆是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哎,真是天妒英才。”

“你刚才说的那个宰相,难道是裴大人?”旁人起哄问。

老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正是。”

“可是老伯,为什么你会知道呢?”还有人不信。

“因为,我曾经参加过息夫人的军队,还为她斟过茶——息夫人,真乃神仙人也。”老叟一脸神往,连被岁月侵袭的面容,都变得异常生动起来。

“哎,老头,你又在吹牛了!”后面一个壮小伙子推了他一下,大伙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又过了一会,大家陆续进城,城外渐渐清净了。

老叟叹了口气,正待转身,便听到身后一个惊呼声:“啊,小姐,你没死啊?”

伊人迷迷糊糊中,只觉有人‘哗啦’一下扑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二话不说便开始呜呜地哭。她不禁动了动,抬手揉了揉眼睛,那趴在自个儿身上的人立刻坐直身体,大惊小怪道:“啊,小姐,你没死啊?”

伊人坐起身望着面前打扮怪异的十一,先是一喜,随即微微一哂:“没死啊。”

那么明显的事实。

十一怔了怔,然后回头冲着身后的一堆人大声质问道:“谁谁,你们刚才谁谁说她已经死了?!”

而在她质问的时候,伊人则困惑地打量着她:十一的打扮真的很奇怪,说她穿得齐整吧,可是外衫破烂,头发蓬松,脸不施粉黛,极其落魄。说她是小叫花子吧,她的手腕上竟然还戴着一串连伊人都看得出来、价格不菲的玛瑙手链,外衫里面的里衣隐隐约约,也似乎是绫罗绸缎。容长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喜悦,丝毫不见落难的痕迹。

而且,以她方才质问的语气,倒像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大人物,地位不低。

“帮主夫人,我们把她从臭水沟里抬出来的时候,她一动不动。我们当时就想,一个正常人哪里会在臭水沟里睡着,便以为……”一个人低头丧气地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嗫嚅道。

这群人的模样,却是十足的叫花子装扮了。

“哎,也难怪,你们哪里见过小姐这样极品的女人。”十一深有所感的点了点头,不再追究。

伊人却懒得计较这种种前因后果,早已握住十一的手,极欣慰地问:“十一,我一直在找你,你去哪里了?”

“哎。”十一似被触动了心事,先是一声长叹,黑溜溜的眼珠儿立刻润湿了:“说起我的遭遇,那就是一个惨啊。当日王府里的人作鸟兽散,所有人都抢啊夺啊,大发横财。只有我势单力薄,连一粒米都没抢到,还被其它房里的丫头从后门给一脚踢了出去。出了王府后,我孤孤单单,无东西吃,也没地方可去,后来一群纨绔子弟觊觎我的花容月貌,又被他们调戏。”说到这里,她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幸亏遇到了打狗丐帮的帮主、英俊有为的少侠黄阿牛,他不仅救了我,竟然还对我一见钟情,娶了我做正室,我才有一个好归宿。果然长得一副好样貌,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小姐,你这样的姿色,大概是没有什么好际遇了,不如捡个现成便宜,和我一起当帮主夫人,我让阿牛勉为其难一并娶了你。”

“可我要去找贺兰雪。”伊人眨眼道:“我本来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现在知道你过得好好的,你就不要去了。”

“干嘛找那个流放的落魄王爷啊。”十一不解地瞧着她,道:“小姐,十一想过了,宁做鸡头,莫做凤尾。既然当不成王妃,就当丐帮的帮主夫人也不错。最多不分妻妾,我让阿牛一视同仁呗。”

伊人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感动的。十一的嘴巴固然刻薄,却实实在在地想着她。

“不干啊?”见伊人只是盈盈地瞧着自己,并不说话,十一嘟着嘴继续道:“大不了让你做大,反正你做大做小,本来就没区别。”

“做人以信义为本。我还是要去找贺兰雪的。”伊人终于开口,圆润可爱的脸上堆出一抹阳光般的笑来,笑意弥漫至眼角眉梢:“十一,你真好。”顿了顿,伊人又说:“我也不用把一百两给你当安家费了,真好。”

“切,不知你在说什么。”十一听完,做了一个鄙视的表情。她已经习惯了伊人的前言不搭后语,见怪不怪,所以并不追问。

伊人不以为意,在十一的扶持下慢慢地站起来。

“脚怎么了?”十一很快察觉到她行动的迟缓,担忧地问。

“崴了。”伊人实事求是、淡淡道:“对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你好几天了。”十一嘟着嘴巴,一副‘你竟然不知情’的模样:“小姐和王爷一道入宫,后来只听说王爷流放了,却没有小姐的消息,十一还以为……”她顿了顿,不再说话,伊人却能知道她当时的担忧。

伊人没有追问,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十一,你相公黄阿牛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十一嫁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伊人一向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可是却对十一的夫君有点兴趣。大概是关心十一的缘故吧。

从前的淡然,也许只是因为对世情漠不关心而已。

十一见她问及自己的夫君,俏脸一红,泼辣的神色立刻收敛了,正待仔细描述一番,却听到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地问:“敢问这位小姐,‘做人以信义为本’,这话是你从哪儿听到的?”

伊人凝目望去,面前的老叟衣着破烂,一脸沧桑,额上深深的沟壑仿佛装满了苦难与智慧,深不见底,“是我的一位长辈教我的。”她回答。

闻言,老叟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那是一种混合了回忆与敬仰的表情,甚至有点肃穆了:“从前息夫人,便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上。可惜她以信义待人,却被不忠不信的人背叛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倒像自言自语。

伊人眨眨眼,总是云淡风轻的脸色终于有点一丝变化,“息夫人也常说这句话?”

“是啊。”老叟似已经陷入往事中,布满皱纹的容颜如蒙上一层追忆的光芒,“当年息夫人对先先皇,何等有情有义。可后来——”老叟顿了顿,极惋惜道,“后来,先先皇却将息夫人赐婚给了江南柳家。他到底不明白夫人的深意。”

“息夫人现在在哪里?”伊人顺口问道。

“小姐想见息夫人?”老叟莫名地问道,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是了,小姐与息夫人有缘,也许能看懂息夫人留下来的遗言。老朽这就带小姐去找夫人。”

伊人还未接话,早已在旁边按捺不住的十一低喝道:“喏,你这老头,看你也是乞丐,到底是那个香主门下的?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呢?”

老叟回头瞟了她一眼,刚才沧桑颓败的模样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微微佝偻的身体也挺直起来,目光如炬,看得十一心底发毛。

“你也是一个义仆,老夫暂时不与你计较,这位小姐想见息夫人,老夫不过是顺她的意思。得罪。”话音刚落,那老叟已经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拎起伊人的衣领,双腿微动,那瘦弱的身影,竟像火箭炮一般,眨眼消失在十一的视线里。

十一瞠目结舌,发了一会愣,然后转身,敛容呵声道:“来人,查查那老乞丐是哪个香主门下的,这般无礼,还有,赶快去找那劳什子‘息夫人’的位置。”

众人领命下去,十一回头望着兀自翻起的尘埃,明亮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喃喃道:“小姐,十一也有自己的生活,能帮你的,大概只有这些了。”

她突然有种很奇怪的预感,以后可能不会再找到自己的傻小姐了。

伊人被带到塞北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身处塞北。

只是与老叟行了五日,周围的景致越发荒凉——本来中原也是冬天,路边的花啊草啊皆已凋零,但是偶尔还会有一些鲜艳的色彩,如早发的寒梅,如孩童身上鲜艳的衣裳。

而到了第五日,伊人所呆的城镇,便完全是清一色的灰。近处的砖墙都是用灰不溜秋的大石头与泥土垒成的,而视线的极处,砖墙之外的地方,则是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的戈壁。

这便是关外了,塞北关外。

大漠孤烟直的关外。

伊人五日来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那破败的客栈门前时,已经疲惫不堪,实在没心情去欣赏这片景色。

她现在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桶热气腾腾的水,一张软绵绵的床。

如果可以,连日来被马鞍磕得生疼的小屁股,也是需要抹点药的——不过看着旁边人一脸严肃的表情,伊人还是决定不开口了。

她不会骑马,这一路,都是被老叟威逼过来,两人共乘一骑,日夜兼程,最多是路上停下来买点馒头和水——伊人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不过还好,她的心态不错,只觉既然已经受罪了,那也只能这样了。

所以,她并没有破口大骂什么的,只是安安静静,该吃东西的时候吃东西,该上路的时候上路,颠颠簸簸中,还能扒拉在老叟身上打一会瞌睡。

如此五日,老叟终于停了下来,将马牵到这间客栈前,伊人方从上面滚下来,脚一挨到地,只觉全身都痛,差点软倒在地上。

“刘婶,难道你认识阿雪?”客栈对面的一个茶馆里,突然传来一个陡然抬高的、好奇的声音。

听到“阿雪”这个名字,伊人有点吃惊,却又不能确定,只是站在原地,全神贯注地支起耳朵,听着对面茶馆里的谈话。

可惜声音复又低了下来,耳边再次充斥着茶博士的吆喝以及街道上的喧哗声。

“你这小丫头,还在这里发什么愣,进去吧。”老叟招呼她。

伊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好脾气地自我介绍道:“我叫伊人。”

同行多日,老叟一直没问她名字。

老叟怔了怔,‘哦’了下,然后率先走进了客栈大门。

伊人也不怠慢,屁颠屁颠地紧跟而上。

荒郊边城,物质匮乏,客栈却是不少,来来往往的人,皆是路过,长居人口不太多——路过的多是提着脑袋往来国境的商贾,而商贾吸引来的,则多是响马盗贼。

在伊人与老叟一同进入镇子里时,便碰到了一群拍马而过的莽撞汉子,衫子上尚有血痕,不知从哪里抢掠了回来。

当时,伊人还注意到老人的头摇了摇,自语道:“若是息夫人在这里,必定不会让这些人如此猖獗。”

几日相处,伊人发觉,这位老人对他口中的‘息夫人’出奇尊重,简直是敬若神明。

而他口中的息夫人,也确实无所不能,除了飞天遁地,简直和神仙一般:诗词歌赋、奇思妙想,开明爽快、计谋无双。

“我们还有多久能见到息夫人?”伊人忽然很想见到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了。

老头停住脚步,伊人还是第一次主动发问,他略觉惊奇,“很快了,休息一天,明天一早,往戈壁深处走三日,就能见到夫人的墓地。”

“墓地?”伊人眨眨眼,有点不解。难道这位如此出色的前辈,已经亡故了?

老头的脸色也黯淡下来,一脸苍凉,又有点激狂,如这片乍然风起的漠地:“息夫人虽然不在了,可是她留下来的话,仍然能颠覆整个王朝——息夫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伊人没有注意听他的话,更加无视他的激越和口号,只是,顿觉寂寞。

那是伊人第一次认识寂寞,大抵,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失望的感受——虽然她并没有过多地期望过。

“这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热情的问候声打碎了伊人瞬间的感伤,她咪咪一笑,抬头请示了老头一眼,然后回答:“住店。”

“几间?”店小二看出两人是一同进来的,目光在老头与伊人见逡巡着。

“一间。”老头哼了下,冷冷地回答。

“好嘞,一间上房——”店小二一甩毛巾,向账房的方向吆喝了一声,然后低头小声地嘀咕道:“老牛吃嫩草。”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并不算小,只听得老头火冒三丈,伊人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没心没肺。

忍了忍,老头终于没有发火,而是冷冷地瞅了店小二一眼,那小二只觉身上凉飕飕地一激灵,顿时敛容肃立,再也不敢造次。

“前面带路。”老头没好气地说。

店小二果然不再乱说,恭恭敬敬地走在前面带路,伊人也赶紧跟了上去,大概因为长时间骑马,脚步踉跄了一下,走在楼梯口时,差点从上面栽下来。

不过,行在前面的老头眼疾手快,在她即将倒下之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谢谢你啊。”伊人站稳后,很不计前嫌地向他道谢,态度极为真诚。

仿佛她并不是由他掳来的一般。

“你可以叫我武爷。”老头似乎发了善心,矜持地点了点头,终于告知自己的大名。

伊人抿嘴一笑,很甜地唤了声:“武爷。”

哪知,伊人的话音刚落,前方负责带路的店小二倏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惊惶地望着老头,“武爷?”那表情,活像刚吞吃了一只苍蝇。

武爷冷冷地瞧着他,态度倨傲,神色里又隐藏得色。

“你真的是传说中的武爷?”店小二这次的嘴巴,足以塞下一只鸡蛋了。

“你以为呢?”武爷沉声反问。

店小二身子一颤,脚明明已经踩到了最上面的一个台阶,却不知怎么一抖,咕噜一声滚了下来,转眼便滚到了楼梯下,到了下面,他也不急着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迅速地爬起来,一边张皇地望向武爷,一边甩着手中的毛巾,大声呼喝道:“大家快跑啊,大家快跑啊,武爷来了!武爷来了!”

本来在楼梯下用餐的客人,也纷纷抬头望向他们,然后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争先恐后地向门口跑去。一时间,锅碗瓢盆声,推搡喧哗声,男人的咒骂声,小孩的哭泣声,不绝于耳。

活像大灾难。

伊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楼下人的表演,有点不明状况地摸了摸头,等那阵地动山摇过去后,客栈的楼下已空无一人。

至于楼上的人,则缩在楼道的一边,迟迟不肯过来,像一群冬日缩在一起取暖的小白鼠一般。

“他们怎么了?”过了好一会,伊人才讷讷地问。

武爷‘哼’了声,雪白的胡子翘了翘,傲慢而自得地回答:“没想到事隔多年,老夫的影响力还这么大啊。”

伊人眨眨眼,貌似崇拜地瞧着他,让武爷的自尊心大大受用:“武爷你都干什么了?”

“屠城啊。”武爷耸耸肩,挺无所谓地说:“没听过‘以战养兵’这种说法吗?”他的目光往上一瞟,重新变得崇敬起来:“你自然没听过,这种伟大的战法,只有息夫人能想到。”

伊人垂眸不语,只是息夫人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瞬间低落了不少。

“身份暴露,我们不能住在这里了。”等发完感叹,武爷扫了一眼正瑟瑟发抖的众人,道:“不然,惹来官府,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老夫现在还不想开杀戒。”

只是,武爷固然不愿意惹来官府,这么大的动静,也已惊动了不少人。

他顿时放弃了在此镇休息一晚的打算,决定连夜动身,前往息夫人的墓地,以防夜长梦多。

走出边城时,自然没有人拦截他们,众人都躲得远远的,藏在树后,巷子口,小心地窥探着他们。

武爷自昂首挺胸,走得雄赳赳,气昂昂,雪白的须发在风里张扬地吹着,非常嚣张。

伊人亦步亦趋,若是看见探头探脑的人,还会给一个和煦的笑容——不过那笑容,往往会将别人吓出一身冷汗来。

——身为朝廷钦犯,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果然是艺高胆大,有恃无恐啊。

他们以为伊人与武爷是一伙的,而伊人,也确实不像一个被劫持者的模样。

“深入沙漠还有三天的行程,靠脚力是不行的,我们得去找匹马,置点干粮。”武爷低声自语了几句,目光已经在长街上的店铺几番逡巡。

只是‘武爷’两次传出后,大街上的店铺早已十有九关,零落的几家,则是买农具胭脂的,没多大用处。

武爷看着来气,正准备发飙,城外突然走进一个冤大头:穿着厚厚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了鼻子一下的脸,征尘满面,唇色也极淡,虽然看着轮廓,大抵是清秀的人吧——不过终究是一个粗人,穿着也笨重而破旧。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拉着一匹马,一匹两边都挂着行李、毛色油量,四肢健壮的马。

武爷面色大喜,三步化成两步,走到了那人的面前。

“喏,小子,这匹马,武爷要了。”他本以为只要亮出自己的名号,那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拱手叩头,将骏马双手奉上了。

哪知那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露出斗篷下的一双懒洋洋的眼睛,细长的,平平无奇的,“这位老先生,非是在下不给你这马,而是此马只听在下一人的话,别人的话,一向是不理会的。”

“哪有这样的事情?”武爷不信,吹胡子瞪眼。

“畜生一向如此。”那人叹口气,感慨道:“从来是我行我素,霸道专横,哪里会听人话。”

武爷认同地哼了下,忽而想起什么,两眼瞪得铜铃般,“小子,你在骂老夫?!”

“哪里,我只是在骂畜生而已。”那人急于辩白,只是语调从容,丝毫没有惊慌的模样。

武爷又重重的哼了下,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将怒火转移到那人旁边的马身上:“老夫倒要看看,这马,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谁的话都不听!”然后,他又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如果你所言有虚,别怪老夫无情!”

“请便。”那人信手一伸,丝毫没有被威吓的感觉,意态闲闲。

武爷往前踏了一步,然后一个飞身,跃到了马背上。

就在武爷跃上马背的那一瞬,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嘶鸣,本来挺温顺的马,忽而发起狂来,前蹄扬起,鬃发飞扬,武爷还未坐稳,便被它甩了下来。

可别看武爷胡子头发都白了,动作端是矫捷,只见他在空中几番急转,复又稳稳地落回马背上。

这一次,马也不甩他了,而是撒足狂奔,憋着劲往戈壁的方向跑去。

武爷也不是盖的,自然不会被一只四足畜生摆布,他扬手一甩,几条绳索应手而去,牢牢地绊住了马蹄,又听到骏马的一声惨嘶,马儿前足跪地,跌倒在地。

武爷从上面走了下来,虽然姿态仍然不失傲慢,却有点灰头土面的感觉。

那年轻人也不说话,只是走上前,解开套着骏马前蹄的绳索,然后抚着马头,小声地宽慰着。

“这马不听话!”武爷想说点什么为自己解开尴尬,气鼓鼓了半日,方丢了这一句上来。

年轻人闻言,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安静,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因为从容,而倍显华贵。

“我说过,它一向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他淡淡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驾驭它的能力。”

“这也好办!”老头眼珠儿一转,阴冷地说:“它听你的,你再听我的,虽然麻烦点,但是还是可行的。”

顿了顿,他重新感叹起来:“当年息夫人说过,会做事不如会用人,如今看来,真是至理名言,连驯马都用得上。”

伊人微微一囧:这个武爷,真是无时无刻不提息夫人的名字啊。

虽然对她的‘以战养兵’的战略觉得心寒,伊人还是渴望能见到她的风采的。

只是故人已矣,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

“可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年轻人优哉游哉地问。

“很简单,要么死,要么听我的,你选哪一个?”武爷霸道地喝问道。

那人低头,很认真很谨慎地思索了片刻,好像真的在权衡这个选择题一般——而这个题目,连伊人都能毫不犹豫地选出答案,他却考虑了许久。

然后,他抬起头,细长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好吧,我听你的。”

武爷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风乍起,拂动那人斗篷的衣袂、宽大的袖口、额前的散发,他在风沙中微微一笑。

伊人方才并没有仔细瞧他,直到他笑的时候,她忽而发现,原来他笑的时候,眼角是极有风情的,那种桃李缤纷落的风情,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贺兰雪。

正想着,那人已经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唇瓣轻启:“阿雪。”

伊人忽然觉得这个荒漠的风,如斯温暖,如斯风情。

拂在她脸上,柔柔的,腻腻的。

武爷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句,“阿雪。”

那人浅笑,风重新静了下来,他的发丝拦住了他的眼睛,明眸微垂,是一种懒洋洋的神色,缱绻缠绵:“不知这位武爷要去哪里?”

“捕鱼儿海。”武爷道。

阿雪复又抬起眸,略有点惊奇的反问:“捕鱼儿海?”

“怎么?”武爷挑了挑眉,傲慢重新出现在脸上:“你刚才不挺镇静的吗?现在知道怕了?”

阿雪平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不卑不亢地说:“据说,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能真的踏足捕鱼儿海,那是戈壁真正的死亡地带。我并不想死,自然不想去。”

“你不想去也行,看你这小子挺合老夫心意,老夫也不强迫你——只要你能再去找几匹马来代替你这匹,老夫便放过你,你换也不换?”

武爷说这句话,倒不是他突然善心大发,而是他估摸着官府的人便要来了,现在再去找一个人抢一匹马实在麻烦,如果阿雪能换来一匹听话的马,倒也省了许多事。

哪知阿雪并没有如临大赦的惊喜,只是懒懒地转过身,直截了断地说:“走吧。”

武爷怔了怔,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明知要去死亡地带,阿雪却还是要跟去。

很快,阿雪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疑虑:“我只有这一匹马,而且是新来的人,这里并无朋友亲戚,看来,只有陪你走这一程了。”

这勉强算是一个理由吧。

为了以免节外生枝,武爷没有过多追究,而是带着最新加盟的‘阿雪’,与伊人一道,踏上了寻找息夫人之墓的茫茫旅程。

待走了几里路,老人家自然发挥自己的‘特权’,优哉游哉地骑在了马背上,阿雪则负责在前面牵马,伊人则屁颠屁颠地跟在阿雪后面,还不住地用眼角的余光瞟着阿雪。

待又走了一会,便进入了塞北的夜晚,塞北的夜,如此空旷而辽远,苍穹四幕,他们在幕中央。

武爷虽是强者,但年纪到底大了些,到了午夜,只听到一声些微的鼾声,他已经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睡着了。放在往日,伊人也能挂在他身上睡一会,不过今天,武爷似乎没有将她带到马上的打算。伊人也没有边走边睡觉的本事——当时困倦交加,脑子有点迷迷糊糊,却是实情。而且,塞北的夜,真的极冷,冷透骨髓。

在她打了第三个寒战后,默声走在身前的阿雪突然转过身,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到了伊人身上。

温暖的斗篷,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透入腹腓。

他的动作很自然,亦很随意,仿佛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毫无做作。

伊人仰头,看着那张全然陌生,又似乎熟悉的脸,轻声问:“你是不是?”

阿雪眉睫轻颤,极静极淡地回答道:“我不是。”

然后,他重新转过身,继续行走在她的前面,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风拂青衫,红尘无碍。

在剩下的时间里,伊人一直在想着那个问题。

为什么贺兰雪会否认?

抑或者,他真的不是?

这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伊人对这个世界的人情过往,恰如一张白纸,所以,她没有想通。

而想不通的事情,她也不会再想——反正万事都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谁又能抵御命运的巨轮?不如随之。

好不容易挨到了白天,东方日光倾洒之时,夜晚的寒气便消失殆尽了,待太阳愈高,温度也渐渐攀升,伊人早已脱了斗篷,累得气喘吁吁。

整整一夜啊,走了整整一夜啊。

伊人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未曾遭过这样的罪,她几乎打算不管不顾地要求罢工了。

虽然在地上打滚耍赖确实是很低级的做法,可是事出特殊,伊人也做得出来。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做,在马背上闭目养神了一夜的武爷,终于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他高高在上地瞅了马下的两人一眼,然后大发慈悲地说:“停下来,休息一会吧。”

他的话音一落,伊人已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再也不肯起来。

武爷望着已经软成一滩泥的伊人,鄙视地撇了撇嘴,然后取下挂在马背右侧的大水袋,扔给阿雪,喝道:“你喝!”

武爷毕竟是老江湖,他要找一个人试毒。

诚然,对于阿雪的忽然出现,他未尝是没有疑心的。

阿雪不以为意地接了过来,仰脖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转手又仍给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伊人。

伊人忙不迭地接过来,也灌了几口,还没喝够,便被武爷劈手夺了去,再看他,白胡子老脸上满是心疼。

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这一大袋水,便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白白地便宜了这两个小辈。

等武爷喝好后,他又从左侧的包裹中取了三个硬馒头,一人扔了一个,同样等阿雪先咬了口,他才动口。

三人便啃着馒头,一个在马上,一个站着,一个坐在地上,就这样,开起了座谈会。

武爷:“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阿雪:‘闲人,偶尔做点生意。赶一下马过关卡。’

武爷咂嘴:“原来也是马贩子——听说最近炎国向风朝收购了大量马匹,有这事吗?”

阿雪(淡漠地):“有这事,而且价格颇高。”

武爷得意地一笑:“你可知道,当年炎国的国君,也曾向息夫人求亲,息夫人说,只要他在战场上赢得自己,便嫁与他做王后,哪知他连着三次输给了息夫人,由此立下盟约,在息夫人有生之日,炎国人世世代代,不能踏进风朝半步。”

阿雪听着,并没有多大感触,只是极淡极淡地提醒了一句:“息夫人已经不在世了。”

盟约已经不成立了。

纵然经天纬地,也终究抵不过流年转换。

武爷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面色一沉。

眼见着武爷就要发作,伊人忽而拍拍屁股站起来,似突然想起什么般,问:“息夫人之后,是被贺兰先帝赐婚给柳家了吗?”

依稀记得,武爷这样提过,裴若尘也这样说过。

武爷衰老的脸上竟然划过忧伤,咬牙切齿道:“贺兰家无情无义,有负夫人!”

阿雪面色沉静,慢条斯理地接道:“息夫人又何尝不有负于贺兰家?”

武爷胡子一翘,恶狠狠地剜了阿雪一眼,还未说话,伊人又抢了一句,晕头晕脑地问道:“息夫人还有一个儿子,叫做柳色,对吗?”

难怪之前总觉得息夫人三字尤其熟悉,原来便是尤主管口中的夫人。

那个盲眼少年的母亲。

伊人心生亲近,继而想起那日她摸着柳色的手,寒玉般的冰冷,眸底脆弱的骄傲与绝望。

他有一个过于优秀的母亲,所以不得不自卑吗?

或者,从小便被息夫人的崇拜者们寄予了太多希望,所以造就了他暴虐冲动的个性?

果然,听到‘柳色’这个名字,武爷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道:“柳色和他懦弱的爹一样,丝毫没有夫人的真传,若说他是夫人的儿子,简直玷污了夫人的声誉。”

“夫人有什么声誉可言?”阿雪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唇角轻勾,同样是轻蔑的语气:“她为了逼迫伯……无双帝娶她,不惜与炎国联盟,用三城的百姓作要挟。她为了组建自己的军队,竟然提出了以战养兵的战略,攻一城,屠一城,十年战乱后,风朝十室九空!远仪侯柳如仪钟情于她,守护她多年。在她众叛亲离之际,仍然拼死上奏请求迎娶她,可是息夫人又是怎么做的?她不甘心无双帝拒绝她,竟然图谋造反,让柳家一夕间家破人亡!”

“乱世之中,人命几何!本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武爷怒斥完,然后狐疑地看着阿雪,冷声道问:“无双帝广封言论,如今知道息夫人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以前的老人,也只知道柳家是一夜间被人寻仇,消失无踪。而谋反这等宫纬秘事,你年纪轻轻的一个关外客,又如何得知?”

阿雪垂眸不语,伊人却莞尔一笑:他果然是贺兰雪,只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不想承认吧。

无论如何,知道他是贺兰雪就行了,至于他承认与否,伊人才不管。

总而言之,她对他有承诺,至于其它事,那是贺兰雪的事情,她不予干涉。

“你到底是谁?”武爷没留意伊人的表情,只是盯着阿雪,一字一句地问。

阿雪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望着远处沉沉的天际,茫茫戈壁,接天连地,模糊了方向。

远方沙尘滚滚。

“你知道为什么捕鱼儿海称为死亡地带吗?”他轻声问。

“老夫自然知道,”武爷傲然道:“因为这里经常会有沙尘暴,而且地理位置暗合奇门八卦,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不过这些,都已被息夫人一一克服,否则,老夫又怎敢只身闯入?”

“真的能克服吗?”阿雪微微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竟然有种摄人的邪魅:“那流沙呢?”

他的话音匍一落,武爷的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座下之马一声嘶鸣,扬蹄奋力将他甩下,然后挣脱流沙的引力,向远方奔去。

武爷应变神速,在马甩下他的那一刻,用左足点着右足,便待重新弹起,哪知阿雪突然发难,一手拽起裹住伊人的斗篷,向武爷挥去。伊人被斗篷的力道所带,飞速地打了一个旋,头晕晕地,还未回神,人已经跌进了阿雪的怀里。

熟悉的气味,带着一股略显女气的脂粉味——果然是在京城招蜂引蝶的逍遥王独有的体香。

伊人在闻到它的刹那,便愈加确信了他的身份,那个认知便如一个按钮,‘啪’得一下触动了她的情绪,伊人在第一时间心满意足地抱紧他,像无尾熊一般扒拉在他身上,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找到你了。”

如躲猫猫的孩童抓到了自己的伙伴。

另一边,武爷身体一低,脚便陷到了流沙里,流沙汹涌,迅疾地埋到了他的脚脖子。

此时的情景本十分危机,阿雪根本无暇分心,可是听到怀里人闷声闷气的感叹,心念一动,紧张肃穆的神色间,竟漾出一缕笑意来。

只是,她在找他吗?

为什么,原以为将她托付给裴若尘,便是让她得偿所愿,也不枉费她为他挺身而出的情意。

她又何以还来找他?

心思电转间,阿雪的神色已换了几换,对面的武爷陷得更深,流沙下陷的引力,也带动了周边的沙石,此时不便久留。

阿雪当机立断,将胸前八爪鱼一般的伊人推开,努力地冷着脸道:“我们快离开,还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伊人眨眨眼,困惑地看着他,却并没有出言反驳。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真是别扭的人啊。

她微微一哂,目光从那张陌生且熟悉的脸上轻轻转移,然后,便看到了身在囹圄的武爷。

武爷倒有点傲气,虽然处境凶险,他已挣扎得吹胡子瞪眼,却仍然死死地咬着要管,怎么也不肯呼救。

“救他吧。”伊人看着老爷子越陷越深,几乎想也没想,便要伸手去拉他。

阿雪一把扯住她,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伊人道:“救了他,我们都走不了,难道你真的要去捕鱼儿海去送死?他这样的人,死便死了,何必救。”

“——可他并没有真的害我们,对不对?”伊人回头挺纯洁地看着阿雪。

阿雪摇头道:“如果你知道他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鲜血,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武爷,武三通,人称屠城将军,风朝的首号通缉犯,死在这里,也算你死有余辜,你服也不服?”

最后一句话,当然是问那位武爷的。

武爷轻哼一声,藐视地看了阿雪一眼,白眼往上一翻,一副“我是老人家你拿我又怎样”的无赖样。

“不过,这样还是不好……”伊人见状,咂咂嘴,嘀咕道。

没办法见到一个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她只知道,任何一个生命,无论善恶,无论尊贵或者渺小,都是应该被尊重的。

阿雪低头看了看伊人,那个总是懒懒散散的人,此刻的表情却异常认真,她说要救武爷,并不是信口而为,而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如今想来,她也极少信口说过什么。

一旦说出,就必须做到。

念及此,阿雪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然后取下自己的腰带,将它裂开,束接成长条,一条扔给武爷,另一条则绑在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小岩石上。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丢下这句话,阿雪拖着伊人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原路折返而去。

阿雪牵着伊人一路向前的时候,伊人没有说话,只是任他拖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阿雪亦没有说话。

冬日的戈壁,凛冽、干涩。

伊人走了一夜,早已疲惫不堪,步伐自然慢了,两人走了一会,她的脚步已然踉跄,阿雪似乎察觉,忽而停住脚步,转身,面对她,说:“我派人送你回丞相府。”

伊人睁大眼睛望着他,摇头。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回去吧。”阿雪继续苦口婆心。

伊人仍然抿紧嘴唇,摇头。

执拗而坚决。

目光澄澈若水晶。

“我都说了,这世上已经没有贺兰雪,你喜欢裴若尘,我相信他会娶你为妾,也会对你好。”阿雪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突然焦虑起来,语速也变快了。

“那不一样。”伊人淡淡回答。

“为什么不一样?”阿雪问,“你仍然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地方,若尘会让你生活得好好的,更何况,你又那么喜欢他……”

“就是因为喜欢他,所以不一样。”伊人抬眸,打断他的话。神情是云淡风轻的,结论,却那么斩钉截铁。

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所以伊人可以任由贺兰雪冷落自己,也不介意自己做他众多姬妾中的一名。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计较。

因而,伊人不可能去当裴若尘的妾。

她只是不在乎,并不是真的代表可以委屈自己。

“更何况,我答应你的。”伊人望着阿雪,又加了一句。

答应过你,永远不会遗弃你,要为你施肥、抓虫,等你长大。

说这句承诺的时候,伊人表现得如此淡定简单。

便如欠债还钱一般,说过的话,便要兑现——这是她的原则。

尽管,这样的原则,许多人已经不复有了。

阿雪微微怔忪了片刻,然后神色一肃,正打算继续义正严厉辞地否认自己的身份,那茫不见人的戈壁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骆驼。

阿雪见到骆驼,便如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难看,他猛地转过身,也不理伊人,拔足便走。

只是,远处的人显然已经看见了他。

只见一个灰衫青年骑士拍马而出,马蹄翻腾,转眼便到了阿雪和伊人面前,然后他扳鞍下马,二话不说,单膝扣在了阿雪面前,又急又喜地说:“王爷,易剑终于找到你了!王爷平安,真是佛佑风朝!”

“我都说过,我不是王爷。”阿雪几乎气急败坏了,“你们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从今以后,贺兰雪已经死了,不在了,你们不要再找我了!”

说完,他又郁闷地自语道:“难道我的易容术有那么差?”

易剑闻言,非但没有笑,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王爷的易容术自然天下无双,只是王爷身上的气度风仪,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你认出来有什么稀奇!”阿雪瞪了易剑一眼,忿忿道:“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小傻瓜也能那么快认出我来?”

伊人见阿雪说到了自己身上,连忙将目光从易剑身上移开,很茫然的望着阿雪,反问道:“啊,你有伪装吗?”

在脸上涂抹点东西,把自己装丑点就算易容术啊?

阿雪当场气绝。

易剑听着,也觉得好笑,可是忍了忍,仍然一副义胆忠贞的模样,说:“王爷,那日的刺客已被王先生擒获,黄帮主也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找到了十一的下落,至于王妃——属下向丞相府的人打听到说,她……”

“不用打听了。”阿雪不耐地打断他的话道:“还有,谁让你们去擒捉那个刺客了?放了,立即放了!”

易剑却一脸为难的样子,踌躇道:“王先生已经审问出了背后的主谋,是——”

“我知道。”阿雪的脸色变得更难看,语调阴沉地说:“这件事,从此以后不要再提。让那人带话给他的主人,就说,我已经死了。从今以后,那个让她提心吊胆的贺兰雪不会再出现了。”

说完,他也不等易剑分辨回答,转身,拂袖而走。

伊人困惑地看着贺兰雪的背影,又回头看着依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易剑,想了想,走到易剑的前面,蹲下身,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问道:“主谋的人是容皇后吗?”

“你怎么知道?!”易剑讶异地叫了声,话音匍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嘴巴顿时抿得像一条线。

伊人呵呵一笑,“我叫伊人。”

易剑真是一个坦白的老好人,伊人觉得,她可以勉为其难地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易剑正在郁闷,听到她的自我介绍,又是一惊:“你就是王妃?”

就是王爷特意吩咐他们关照的王妃?

易剑当即行了一礼,不敢多说。

伊人冲他点点头,然后站起身,迈步向贺兰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贺兰雪走得并不快,他既已知道易剑他们一定会追上来,也懒得继续玩失踪了。

伊人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离出发地两千米的地方,赶上了贺兰雪。

匍到他身边,伊人便伸出手,大啦啦地挽着他的胳膊,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大口呼吸。

堪比百米赛跑的速度啊。

贺兰雪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忍了忍,并没有甩开她。

不知为何,现在见到伊人,竟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可说起亲人,贺兰钦是他的亲人,贺兰淳也是他的亲人,甚至于容秀,也是他的嫂子。

他们却显得那么遥远。一个个,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雍容华贵,宛如神仙中人。

只可望,不可及。

只是旁边这个似乎迷糊,似乎一无是处的人,却以最朴实的亲切,对他不离不弃。

“其实,她也是不得已吧。”被贺兰雪拖着走了一会,伊人回过气来,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注视着前方,神色平静若水。

贺兰雪愣了愣,然后回头怒视着紧跟其后的易剑,易剑连忙摆手,一脸惶恐,用表情解释:“王爷,绝对不是我说的!”

贺兰雪自然不信,仍然瞪着后面无辜的易剑,伊人则自顾自地继续道:“她已经是皇后了,不是么?身为皇后,总会有一些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伤心得,甚至不肯承认自己。

“我没有伤心。”贺兰雪终于不再用目光谋杀易剑,回过头,闷闷地说。

易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汗,长呼了一口气。

“会伤心的。”伊人的视线转到贺兰雪身上,极认真地反驳道:“你还是喜欢她的,只要喜欢,就会伤心,我明白。”

不相干的人,永远不会伤你。

伤你最深的,往往是你爱的人。

贺兰雪不语,半响,方道:“从此以后,不喜欢了——其实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放下了。”

可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离开,是否,又真的能放下?

伊人笑眯眯地望了他一眼,洞悉而清淡,没心没肺。

似乎真的被贺兰雪的说辞说动了,可眸地,却是了然的沉静。

第一次,贺兰雪有种被人看穿的感觉,那感觉如此奇怪,以至于他不得不继续辩白道:“其实对容秀,一直是我一厢情愿。当初她入宫,我原本可以阻止的,却没有。是我先伤她,她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伊人浅淡地望着他,似听未听。

而跟在后面的易剑,因为离得近,所以全数听进耳里。

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诧。

想不到王爷有一天,会主动向另一个女人,提起容皇后的事情。

而那件事,曾一度,无论在逍遥王府,还是在整个风朝,都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这个王妃,果然是不同凡响的。

易剑暗暗认定,心中忽然对伊人多了一份尊敬。

前方,贺兰雪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也明白她的意图,即使我离开京城,终究不能保证容家的利益。只有我不在了,皇上才不会继续猜忌容家,才能保他们一家性命无虞——她确实是不得已。”

“可是,伊人,我也是人,当我知道刺客是我倾尽一生去保护的人派来的,我也会伤心。我也会愤怒,我也想毁掉一切——他们,我最尊敬的大哥,我最爱的女人,我为其繁华和安乐而用尽心血的风朝!我不能除了他们,只能毁掉我自己,除了忍,除了让,还能怎样!”

对于贺兰雪一时失态,伊人并没有丝毫嘲笑,抑或者激动、惊奇。只是无比宠辱不惊地瞧着他,清透的眼眸映射着贺兰雪苍白而潮红的脸,如此安静。

他已经抬手,撕掉了脸上的伪装,明媚得近乎妩媚的容颜,比之以前,多了一分属于大漠的阳刚。

以及苍凉。

眉眼素淡,有忧伤侵入眼底。

“可你就是贺兰雪啊。”伊人终于开口:“人活着,倘若不能做真实的自己,那多没易趣。”

“阿雪也是我。”贺兰雪说:“这几天我以阿雪的身份做个普通人,那感觉很好。”

“贺兰雪也好,阿雪也好,反正我就赖着你了。”伊人呵呵一笑,重新抓紧他的胳膊,傻乎乎地说:“我在这个世上没有生存能力的,你答应过我,要供我吃,供我住的。你可不要食言。”

“伊人,你应该回去。”顿住脚步,贺兰雪面对着伊人,第一次,用无比真诚的声音,对她说。

他严肃的时候,声线有种诱人的醇,醇得,让人只想听从于他。

“我也不会食言。”伊人平淡而坚定地回答。

贺兰雪久久地凝望着她,忽而伸出手,握住她缠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

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握进手心里,刚好触及心底柔润的那点。

“好,只要你不反悔,我一定会养你一生,护你一世。”贺兰雪的脸上绽出笑来,那笑容美极灿极,一扫多日的阴霾,“不过从锦衣玉食的王妃,变成边城的一个普通农妇,你可甘心?”

“没关系。”伊人的笑同样明亮得没有一丝阴霾。

这天下曾一度有三大王国,年年争霸。它们分别是风朝,炎国和冰国。而海外的瀛族,隐世的流园虽然也是极大的势力,却因为地理的原因,鲜少露面。

这是一个五角平衡的世界。

直至有一天,风朝忽而发生内乱,然后陷入长达五十年的混乱中,炎国也被病疫侵袭,无暇攻侵,而冰国,一直以来乃女子为王,本无意战乱——如此一来,世界反而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当然,平静只是国与国之间的。

到了后来,风朝的内乱愈演愈烈,各地诸奋起,当时最显赫的是原皇室纳兰族;其次是原风朝大将军吴庸;贺兰族作为皇亲、联合了书文世府柳家,也有一定的势力,却并没有问鼎天下的能力,细川容氏则始终处于观望状态。

炎国的病疫,却在慢慢地控制,国力逐渐恢复,当时担任炎国君王的炎昊,明目张胆地发出话来:一年内,必吞风朝。

就在这火烧眉头之际,风朝出现了两个惊才绝艳之人:一个,是当初的贺兰家少主——贺兰无双,另一个,则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子,美艳绝伦,智谋无双,世人称她,息夫人。

贺兰无双以诚待人,善识人,也善用人,他的手下人才济济,而且仁厚公平,乃民心所向。

当时贺兰无双还有一个挚友,文采惊人,同样极有谋略,当时的人,将他们合称‘风朝双杰’,那人便是柳家的新任当家人,柳如仪。

边城,一间破旧的客栈,烛火摇曳不定,易剑等人守在房外,贺兰雪与伊人对桌而坐。

桌上两壶清茶,已然微凉。

贺兰雪修长的手指敲在桌沿上,蜡烛‘皮破’作响。

“息夫人是怎么出现的?”

伊人难得对一件事表现出兴趣,贺兰雪也充分满足她的好奇心,好听的声音,继续娓娓道来:“二十三年前,贺兰无双与柳如仪微服进入炎国境内,他们在炎国京郊的一家酒店吃酒,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要与他们共桌。那人长得风神俊秀、美艳无双,而且言谈机智,有许多奇怪而绝妙的想法。他们三人一见如故,继而结拜。那个人,便是女扮男装的息夫人。”

伊人咂咂嘴:多熟悉的桥段啊,风云人物,一朝结拜,问鼎天下,情爱纠缠。

“她有没有说,她是从哪里来的?”伊人不屈不挠,第一次打破沙锅问到底。

贺兰雪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心平气和地回答:“没有,息夫人的来历,一直是一个谜。当年无双帝也想知道她的来处,在宴会时,让她多喝了几盅酒。再问息夫人,息夫人的回答却是——”

“是什么?”

“她说:有你的地方,就是故乡了。”贺兰雪沉声道:“息夫人对无双帝,是真的情根深种。”

“当日并肩作战,何等英姿勃发,英雄美人,一对璧人,本是天作之和。没料到,到了最后,竟然双双殒命,成为纠结至深的一双怨侣。”

伊人眨眨眼,显然对贺兰雪跳跃性的感叹不甚了解。

可是,无论过程如何,结局,已定!

“无双帝过世后,便将皇位传给他的弟弟,也是我的父王,贺兰无暇。父王上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封锁所有关于息夫人的言论或者记载,并且剿杀息夫人的一干党羽,这也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世人多不知道息夫人的原因。”

伊人也不太明白贺兰无暇的做法,可是见贺兰雪对息夫人的态度,她似乎做了许多不堪的事情。

“不过朝堂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了。不说也罢。”贺兰雪简单地讲了讲息夫人后,便打住话题,随意道:“不早了,睡吧。”

其实伊人还有很多事情想了解:譬如:为什么贺兰雪为容家扛下了一切,容秀仍然不得不舍弃他?譬如裴家为什么会出卖息夫人,裴若尘想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譬如柳色,他让尤主管进宫,到底是为何?譬如,娶了十一的那个黄帮主,是不是贺兰雪的人?再譬如——是什么让兄弟之间水火不容,猜忌若此?

世界如此复杂,而她的因果,向来简单。想不通,亦无法去想。

听到贺兰雪的话,她也只是乖巧地点点头,道:“睡了,晚安。”

确实该睡了,困得厉害。最近车马困顿,突变不断,伊人早已疲惫不堪。

她从桌边站起来,晃晃悠悠地环视了客栈一圈,终于瞄到了旁边的一张垂着纱帐的大床,当即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将头往棉被里一埋,蚕蛹般裹紧,几乎顷刻间,便陷入了梦想。

贺兰雪见怪不怪,仍然坐在桌边,手指滑过杯沿,侧头望着她,唇角挂着一轮似出未出的笑,带着宠溺,而眉眼,却沉静如潭。

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可以毫无设防地立刻入睡,甜美得像个小孩。

在她心中,当真是无所挂碍,当真是坦荡如斯。无所愧,无所求。

而自己呢?

贺兰雪起身长立,缓步走到房门口,然后拉开门。

一直守在外面的易剑慌忙跪倒,敛声请安道:“王爷。”

“那人真的被王先生所擒?”贺兰雪沉声问。

“是,王先生已经出山,正在赶往绥远的路上。”易剑肃声道:“王先生着人带话给王爷:以退为进,再求后发。”

“知道了。”贺兰雪微微点头,淡声道:“那个刺客,可以放了。让他回去告诉皇帝,当我知道小容来刺杀我时,我是怎么难过,怎么痛不欲生,以至于隐姓埋名。”

“不出半月,世人都会知道容皇后为保全容家,派人刺杀逍遥王,从此逍遥王销声匿迹。”易剑躬身道:“王爷放心,三月之内,属下不会再出现在王爷面前,暴露王爷的行踪。”

“无所谓暴露与否,反正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你像以前那样守在我附近,反而更不会引起那人的怀疑。”贺兰雪沉着地吩咐道:“我只是想告诉那人,我有心归隐,那就足够了。”

“不过,王爷又是如何知道,那刺客并不是皇后派来的,而是皇帝栽赃的呢?”易剑终于小心地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他哪里知道,小容若要杀我,何必派刺客,她只要说一句话,我又焉会不为她而死。”贺兰雪说着,眼角渗出一抹邪魅至极的阴冷:“皇兄,别逼人太甚,我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易剑仰面,看着整个气质为之一变的逍遥王,脸上并无惊奇之色,反而有种莫名的欣喜,欣喜并仰慕。

这才是十二岁便舌战诸学士,震佛学大师,惊天下英才的三皇子。

这才是十七岁出使冰国,谈笑间傲视险境、消弭战祸,让冰国女王倾心爱慕,不惜下嫁的逍遥王。

这才是五年前,站在庙堂之高,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他若负你,我便收回这江山’那意气风发,神魔无阻的贺兰雪。

易剑几乎有点感谢皇帝的多此一举了。

若不是他派人来试探王爷,若不是他蓄意挑拨王爷与容皇后之间的关系,他又怎么会重新见到王爷的绝世风采?

“还有一件事。”顿了顿,在易剑准备转身退开的时候,贺兰雪再次开口,“好好保护她。”

“她?”易剑愣了愣,目光一转,很自然地停留在那个在大床上蜷着身子,呼呼大睡的伊人,随即了然:“王爷放心,属下一定会全力保护王妃。若她有丝毫差池,属下定会提起脑袋前来相见。”

“不用,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她就行了。”贺兰雪淡淡地说道。

易剑低下头,又有擦汗的冲动。

伊人醒来的时候,贺兰雪仍然坐在桌边,仿佛一夜没有动过。

她坐起身,很不雅观地伸了一个懒腰,挺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早啊。”

然后,她用拳头揉了揉眼睛,等拳头挪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水红,深红和粉红。

贺兰雪闲闲地将竹篮放在床上,很漫不经心地说:“易剑准备的,不过是假的,等到了花季,再找真的送你。”

伊人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竹篮绢花,丝绸扎成的花朵,逼真而娇艳,仿佛真的能闻到花的芬芳——怒放如心花。

“怎么?”见伊人久久不语,贺兰雪眉毛一挑,撇嘴道:“高兴傻了?还是嫌弃它是假的?”

伊人这才抬起头,扒拉着将竹篮抱在怀里,然后扬起一个无比明媚的笑脸,甜甜地说:“谢谢。”

这一次,轮到贺兰雪开始发怔了。

他原不知,一个人的笑,可以明灿若此,好像真的能看到一条隐秘的线,缠缠绕绕,系在全无伪装的真心上,连虚伪的矜持都不曾有。

如此,富有感染力。

连这间阴潮的房间都明亮了许多。

他忽而想起,许久以前,他费尽心思,几乎冒着生命危险,为容秀取来雪芝,当他满怀憧憬地捧到她面前时,容秀只是笑,或许激动,但笑容是那么高贵含蓄,谢意也是如此吝啬微小。

可面前的女子,只一捧绢花,便能换得她全部的感动与欣喜。

伊人太容易知足了,她的欢欣,让贺兰雪莫名地反省:自己给的,真的太少,少得,配不上她这样的笑。

可是对伊人而言呢,她的想法却实在很淳朴:贺兰雪真是可爱,竟然真的相信月季就是玫瑰。不过,饲养员的额外善心,很难得啊很难得。

所以,她笑得格外快乐,如此而已。

在绥远安顿好后,贺兰雪曾向伊人提出过三个奇怪的问题。

第一个,她是否还惦记着裴若尘?

第二个,倘若裴若尘出事了,她会否担心?

第三个,如果有一日,他与裴若尘为敌,伊人会站在哪一边?

当时的伊人,只是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她才蹦出一句:“为什么这些事要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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