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鹏用毛笔蘸墨在一张黄表纸上写下两份字据,又摁下手印。崔老三也在上面签了字,摁下手印。
赵云鹏拉住翠儿的手:“小妹,我们走。”
崔老三道:“走?你可以走,把你妹妹留下!”
赵云鹏道:“我不是已写下字据了吗?你我的债已然两清,我妹妹为何不能走?”
崔老三瞪起眼睛:“爷我方才的话你没听清吗?你妹妹可留下做活抵债,你已应承了,难道你要反悔吗?”
赵云鹏道:“我不是已用我家十五亩田抵债了吗?还要我妹妹抵什么债?”
崔老三道:“爷我说过了,你妹妹做的活值不了几个钱,剩下的债你还得还钱,是你说定以你家十五亩田抵债的,你也写下了字据,白纸黑字,你想抵赖?休想!”
赵云鹏发急地说道:“我只说用我家的十五亩田来抵全部债务——”
“你胡说!”崔老三厉声打断赵云鹏的话,“来人!把这个出尔反尔的无赖给爷轰出去!”
“蒜头鼻”和另一名家丁马上进屋,一边一个拽住赵云鹏双臂往外就拖。
翠儿在一边哭叫:“哥哥,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跟你在一起。”
赵云鹏边极力挣扎边道:“我妹妹她人还小,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让我们兄妹一起去城里挣钱,挣了钱我一定来还债。”
崔老三厉声道:“不成!你要把她带走可以,但是得拿钱来赎!再来人!把他拖出去!”
立刻又进来两名家丁,四名家丁拽的拽,搡的搡,把赵云鹏拽出门外。
翠儿吓得大哭起来。
崔老三对翠儿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哭!再哭便打断你的腿!”
赵云鹏被拖到崔家房前庭院里,使劲往后扭着头以哭腔呼叫:“妹妹!妹妹……”
四名家丁把赵云鹏拖拽到大门口后猛力往门外一抡,赵云鹏即被抡到门外摔倒在地,大门随之“咣当”一声被从里面关严了。
赵云鹏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拍门:“开门!开门……”
大门紧闭着,任凭赵云鹏怎么拍怎么喊,门就是不开……
为挣钱赎出小妹,赵云鹏连夜赶到卢龙县城打短工,可一连寻了三日,也没寻到雇用短工的人家。到了第三日夜晚,赵云鹏背靠一面高墙,坐在一只破包袱上闭着眼睛打盹。忽听不远处传来大喊声:
“官军追来了,快跑啊!”
接着跑过来十几个汉子。在汉子们的后面,亮起几十支火把,同时传来叫喊声:
“站住!站住!不许跑!”
赵云鹏急忙起身,蒙头蒙脑地跟在那十几名汉子后面跑了起来。跑到一道城墙下,赵云鹏见城墙高过人头数尺,人无法上去,此时忽听有人喊:
“城墙那边有一个豁口,可以过到那边去,快来呀!”
接着便见有人朝城墙右侧跑去,赵云鹏和其他人随后跟着跑过去。跑到城墙豁口处,人们互相帮助攀过豁口,又拼命向城墙外野地里跑去。到天大亮时,赵云鹏跟着汉子们跑到山坳里的一座破庙前。
庙前稍开阔的平地上已聚集着上百人。这些人穿戴各异,年龄不一,但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其中一位宽脸膛汉子对跑来的汉子中一位面孔黧黑汉子道:“邱团总,这一趟跑得如何?”
面孔黧黑汉子道:“唉,大王,这一趟跑得真是不顺,我等弟兄刚刚进城便遭遇了官军,非但没招集到人入伙,反倒险些被官军抓住,幸亏我等跑得快,不然弟兄们的小命便没了。”
宽脸膛汉子道:“能脱险回来便好,招集人的事下一回再办。你等弟兄也都饿了,现下便开饭!”
众汉子纷纷朝破庙后面走去。赵云鹏也跟着走过去,见庙后面用石块架起的两口大锅里冒着腾腾热气,锅边架起的一块木板上摞着几摞粗瓷大碗。汉子们分成两队依次到锅边盛粥。每口锅边都站着一名汉子手拿大铁勺给排队的汉子们盛粥。赵云鹏也从锅边木板上捡起一只碗让人盛了一碗粥——谷糠加菜叶熬成的稀粥。他已经饿得前心帖后心了,随即端起碗用嘴含着碗边吐噜吐噜吸吮起来。
喝完粥,宽脸膛汉子招呼众汉子来到破庙前面,开始站队。百余名汉子分成三个队伍,每个队伍都站成三排。
宽脸膛汉子站在三个队伍前面,高声道:“站好队,清点人数!”
赵云鹏站到了面孔黧黑汉子整队的队伍中。
其身边一名汉子扭头看了他一眼,扭回头去以后停了停,又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他,接着问他:“你是谁呀,我怎没见过你?”
赵云鹏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
这名汉子一把揪住赵云鹏的衣领:“大胆奸细,胆敢来这里密探军情!”转对面孔黧黑汉子高声道,“报告团总,这里有奸细!”
其他汉子马上纷纷过来围住赵云鹏。
另一名汉子道:“把他绑起来!”
其他汉子七嘴八舌喊:“对!把他绑起来!”
面孔黧黑汉子一扬手:“慢!”走到赵云鹏跟前问道,“你是何人,来自哪里?”
赵云鹏回答:“我,我也是穷苦人,去卢龙城里打短工,夜晚正坐在墙根下过夜,忽听有人喊:‘官军来了,快跑啊!’接着便见人们跑了过来,我恐官军抓我,便跟着人们跑——”
“喂!邱团总,你们那边怎么了?”站在三个队伍最前面的宽脸膛汉子望着这边喊,打断了赵云鹏的话。
面孔黧黑汉子拉着赵云鹏来到宽脸膛汉子身边,对宽脸膛汉子说起赵云鹏的来历。
宽脸膛汉子把面孔黧黑汉子叫到一边,二人互相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宽脸膛汉子返回对赵云鹏道:“我们都是穷苦人,为不受冻饿之苦方聚在一起。我们只是与那贪赃枉法的官府、为富不仁的世家大户作对,除灭赃官,杀富济贫,并不伤害无辜。你若愿与我等弟兄在一起,便可留下来。”
赵云鹏想了想,说道:“赵某已然走投无路,现下只要有个能吃上几口饭的地方存身便可,已顾不得别的了。”
“好!”宽脸膛汉子道,“自今以后,你便是这里的弟兄了。我等弟兄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算人生一大快事!入列吧,开始操练!”
赵云鹏在述说的过程中,端坐在御座上的李世民一直在认真地听。长孙无忌、房玄龄、胡演等人也都在静静地听着。
赵云鹏又道:“小民入伙以后得知,这些人中十有八九都是附近各县流亡的灾民,因生计无着而举事。那日夜晚小民在卢龙城内遇见的十几名汉子,便是偷偷入城招集灾民扩充队伍的,不期遭遇巡夜官军,被迫逃回。后因头领得知小民曾读过几年村塾,能识文断字,便封了小民一个记事参军的头衔。其后不久,这支队伍便遭遇官军清剿,头领战死,小民与其他弟兄一同被官军所俘。”
李世民道:“听你之言,你是误为叛贼,蒙受冤屈了?”
赵云鹏坦然道:“小民无冤,亦非误为叛贼。”
李世民眉目一扬:“嗯?是么?”
赵云鹏道:“小民先前入伙确是为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可其后一想,为寻条生路,只得如此,如此强过冻死饿死。队伍中的弟兄们都这么说。”
李世民的目光凝固在赵云鹏的脸上。渐渐地,在李世民的眼中,赵云鹏的身形越来越大,最后成为了一个带枷锁的巨人。赵云鹏“为寻条生路,只得如此,如此强过冻死饿死”这句话反复回响在李世民耳边。伴随着声音,赵云鹏巨大的身影在李世民眼中化为一群衣衫褴褛、面现菜色的百姓身影,一张张愤怒的面孔,一双双冒火的眼睛,飘荡的旗子,舞动的棍棒,潮水般直朝李世民的眼前涌来。
是大泽乡的九百戍卒,还是以朱红涂眉的樊崇的队伍,抑或是头裹黄巾的人们?
是,但又不都是。秦末的陈胜吴广、西汉的赤眉绿林、东汉的黄巾起义,毕竟已经十分久远。而这些形象在李世民眼前却是如此熟悉,如此真切,见到他们,仿佛就是在昨天,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反隋斗争的风暴中。
一首雄壮而豪迈的歌曲在李世民耳边响起: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
长矟侵半天,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是隋大业七年(公元611年)邹平人王薄所作的《无向辽东浪死歌》。这是一首声讨隋王朝的战歌,是在百姓胸中积压已久的反抗之声!在王薄的宣传组织下,衣食不给不堪其苦的农民,啸众而起,聚义于长白山,揭开了推翻隋王朝斗争的序幕。
此后,群雄四起,义旗遍地,十分天下,九为义军。先有益海公起自济阴,孟让起自东郡,继而郭方预起自北海,格谦起自河间,白瑜娑起自灵武……至大业十一年底,全国义军有百数十支,惊得隋炀帝坐卧不安,梦中也时常惊呼有贼。
到了次年,斗争进入高潮,三支力量势如鼎足:齐州人杜伏威活跃于江淮流域,长乐王窦建德据有河北,魏公李密的瓦岗军领有河南。强盛一时的隋王朝日趋瓦解,长安、洛阳、江都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几成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