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沉沉地睡了大半天,犹如死过一次,醒来时,觉得头有些疼,嗓子也干渴。他还以为睡在自己幸福的小屋里,当完全清醒的时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家,这是在哪?他惶恐地来不及掀被就要一骨碌爬起来,但却觉得浑身疼痛难耐,又身不由己地栽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声响,而他身上的皮肉伤也撕裂般疼痛着。他努力地回忆着曾经发生过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半碗的孟婆汤,说什么都不记得,还隐隐约约地记得点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索性什么也不要想,就这样松懈地躺在床上。最后还是忍不住干渴,挣扎着爬起来,他看见地上摆放的饭桌和那饭桌上的残羹冷炙,直到看见桌上二锅头的酒瓶子,才想起来自己喝酒了,而且第一次喝酒就喝了满满一杯。他摇晃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桌子旁端起暖壶倒了一杯水,当一杯温突突的白开水下肚之后,他仍觉得浑身乏力,便又松松软软地歪倒在床上。
天黑的时候,张哥又哼着小曲回来了,进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拽灯绳。为了黑夜进屋开灯方便,也为了睡觉时候熄灯方便,灯绳门外一个,门里一个。
张哥一边惊讶地打量着被萧然碰掉的门,一边把头探到了里屋。
“咦!这门修好了?”
萧然还在床上躺着,他是强忍了疼痛才把唯一的那个钉子找到,然后又找到家里唯一的一个工具—菜刀,他用刀背当钳子把钉子钉死在合页上,虽然就这么一个钉子,但是只要它牢固了,门也就不晃了。
“你咋还不走?我不是说让你吃了饭就回去嘛,诚了心地想赖我这,我可养不起你这么大的小伙子。”张哥又开始嘟囔起来。
萧然一动没动,也没看他一眼,他认定张哥就是个好人,因为他在他喝醉酒之后给他盖了被子,这样的爱心一个恶毒的人是不会有的。
张哥左手拎着两个装了饭菜的塑料袋,右手拿着一个满是污垢的破铝盆,铝盆里有一些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他把装着饭菜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把那个铝盆塞在了床底下。
张哥用力地扒拉了一下萧然的胳膊,说:“嗨嗨,醒醒,醒醒,你以为睡觉能当饭吃啊?”
萧然佯装困意地睁开眼睛,看着张哥煤灰色的脸。
“快起来吧,我再留你住一宿,说好了啊,就一宿,明天一早你就给我滚蛋!”张哥怒着脸说。
萧然坐了起来。
“一天没吃了吧,听你这肚子都咕噜噜叫呢,村里喂养的猪,一到饭晌就嗷嗷叫,跟在老娘们的身后要食吃,你这肚子饿了,还得我过来叫你,你说是你不如猪,还是我不如老娘们?”
张哥的话太风趣了,萧然实在憋不住扑哧笑了,他小心地下了床,试探着坐在板凳上。张哥也坐了下来,又晃了晃酒瓶子,问:“你再陪我喝点?”
“我可不喝了。”
萧然说话的时候虽然不敢张大嘴巴,而且还一字一顿,但是吐字清晰了。
“呦,这驴唇是好多了,酒不但是粮**,还是消炎药,不喝就不喝吧,我也不喝了。”张哥突生爱心,不再强迫萧然,满脸和善的样子。他递给萧然一双在小摊上拿来的方便筷子,又解开塑料袋的口,示意萧然别客气,两个人就一边说话一边吃起来。
“你这小子有骨子倔劲,我还挺喜欢,要不别叫哥了,干脆给我当干儿子吧!”
“那可不行,爹是不能随便认的!”
“用不着喝酒,你也敢说话了啊,我还真小看你了,我看现在给你个大姑娘,你也不能腼腆了是不?”张哥的眼睛里闪着色迷迷的光芒。
萧然有点难为情地样子。
张哥说:“认我当干爹有啥不好,供你吃,供你住,其实我乡下也有老婆孩,不过,唉,可惜都是个丫头。”
“不行,这是人格问题!”
“人格,啥叫人格?还文邹邹的,我可听不懂,人格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有时候它高高在上,有时候还不如脚底下的臭鞋垫呢,书上说,不吃……不吃……”张哥又说不上来了。
“不吃嗟来之食!”
“对,对,不吃嗟来之食,早上你就说过,你也别怪我记不住,压根儿你就没说清。那这会儿你咋吃呢?”张哥嘲讽地问。
张哥的这句话重重地戳在萧然的脊梁骨上。他生气地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说:“我还你!我早就想好了,我赚了钱就一准还你!你要利息我都给!”
萧然这一激动,不仅张大了嘴巴,还加快了语速,脸上的伤又犹如被撕裂了一般疼痛起来。
“呦!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不光敢说话,这表情也丰富了啊,你忘了你这张南瓜脸和你这翻翻的驴唇了,还,你咋还?不是我及时救你,你早就断胳膊断腿了,不把你饿死,也得把你冻死,你是还我几百大千,还是几百大万啊?”
“我……我……”萧然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你也当真,毛头小孩,真是乳臭未干,走上社会可有的是学的,快吃吧,吃吧,你在家躺了一天,我可是在大街上累了一天。”张哥一边说着一边稀里哗啦地往肚子里填着饭菜,撂下筷子的时候哏哏地打起饱嗝。
“你收拾一下桌子,把杯子刷了,筷子留着明天用,我累了,先睡一觉。”张哥吩咐道。他很麻利地脱了鞋,钻进被窝,身子刚一挨床,似乎一分钟还没到就想起了鼾声。
萧然轻声撤去桌子上的残羹冷炙,再把能洗涮的尽量洗涮得很干净,又把整个屋地扫了一遍,用拖布拖了一遍,把墙角的灰也弄了下来。虽然身上的伤口还很痛,但是他觉得自己总该做点什么,慢点干,小心点就是了。经过这一番打扫,这个破旧的屋子干净了许多,也亮堂了许多。或许白天睡多的缘故,虽然已经到了深夜,但是萧然仍旧一丝困意也没有,他坐在张哥的旁边,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其实陌生又看似熟悉的面孔,刀条的脸,长鼻子,散乱的眉毛下是酷似一条缝的眼睛,皮肤不是煤灰色,而是红黑色。他打鼾的样子很有趣儿,嘴一张一翕,噗噗地向外吹着气。在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屋子,屋子里居住着这样一个人,而他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遇见他简直是个奇迹!突然间,萧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当他被一根绳索吊在空中,脚下深不可测的时候;当他坐在盘山道的车里,觉得自己就要坠落下去的时候;当他遇见恶魔,快要被恶魔毒打致死的时候,他都活了过来!不管明天会怎样,他确实应该为自己能幸运地碰上老大爷和张哥庆贺一下。明天?一想到明天,他的心里禁不住又变得沉重起来,想当初,他是那么不顾一切出来奋斗,是那么相信这个挑灯夜舞的女人。他憧憬着绚烂的灯光下会有成堆闪闪发光的金币和珠宝,只要他弯下腰能拣得起来,便任由他去拣,却万万没想到明亮的灯光背后却有着无数的恶魔再等待着他。
萧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谁,你要干啥?”张哥被惊醒,揉了一下眼睛,又使劲地睁了睁,丝毫没有效果,他的眼睛还只是一条缝而已,这条缝里闪出惊恐的神色。
萧然看着他笑。
“你个小犊子,你崇拜我呢,快吓死了,我以为屋里进了贼。”
萧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说:“就你这个小屋还能遭贼偷么?恐怕连耗子都不能来光顾,要是贼进来就得嚎啕大哭,怪自己瞎眼了!”
“哈哈!有道理!”
张哥大笑之后,又迷迷糊糊地躺下,随即鼾声大起。
看张哥睡得如此香甜,萧然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