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哥心里似乎永远没有忧愁,总是哼着小曲而出,哼着小曲而归。当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神清气爽地地从外面回来了。见萧然正在水池旁洗脸,停了口里欢快的小曲,打着招呼说:“起来了,今儿起得早啊?”
像往常一样,进到屋里就把早餐放在桌子上,他似乎看到了这个屋子的变化,异常高兴地又说:“这屋子干净了啊,你小子还挺勤快,呦!暖壶也给我擦了,皮儿都发亮了!”
“张哥,你也先洗洗手再吃吧!”
“啥,你让我洗手?我的手早就洗过了啊?”张哥翻动着两只熊掌似的黑手,看看手背,又看看手心。
“洗过了,咋还那么黑?”
“嗯,黑吗?黑吗?我咋不觉得黑呢?”张哥仔细地端详起自己的手。
“行,洗洗就洗洗。”他似乎看出自己的手的确很脏,便很听话地来到水池旁边,仔细搓弄了好一会,才来到饭桌旁坐下吃饭。
“我从来没这么干净过,这个屋,这个桌子也都没这么干净过,你呀,在我这就应该这样,越随便我越喜欢,伺候伺候我,我更喜欢!人呢,就得变得活份一点,别一条道跑到黑,那样对自己没好处,有的事你看不惯,这大千世界看不惯的事多得是,你看不不惯他,他还看不惯你呢,啥你都想弄个明白,能弄明白吗?等你弄明白了,你也快老了,弄他干啥,不行咱就绕个道走,自己活自己的多舒坦。人呢,还不能想得太多,稀里糊涂的过日子最好,不累人……”张哥又打开了话匣子,即便他的嘴被馒头塞满了,也不停地说,满嘴掉着馒头渣。大口吃菜的时候,又满嘴冒着唾沫星子,偶尔溅到饭菜上,溅到萧然的脸上。
萧然成了张哥的忠实听众,听到自己也认为对的地方就赞成地点点头。
天已经大亮。
张哥吃了一嘴的油,饭饱之后,伸出手背抹了抹,觉得不妥,又拿起脸盆去厨房接了半盆水,噗噗地洗起来,特别是嘴边清洗得非常认真仔细。萧然认为张哥是被他感动了,先是认真地洗着手,现在又仔细地洗着脸,想干干净净地出门工作,不过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萧然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在心理琢磨着,并不时地回头看看这位忙得不亦乐乎的人。
张哥终于把嘴边的油洗净了,伸手拽过毛巾一边擦着脸,一边嘱咐着萧然说:“把那些垃圾收到一个袋里,等会儿啊,你也出去溜达溜达,别老在屋里圈着,老在屋里不吸收新鲜空气,好人也圈坏了,顺便再把垃圾扔到街边的垃圾箱里。”
萧然点头答应着。他发现张哥的脸和他的手一样,即使洗掉一层皮也看着不干净。
擦完脸后,张哥又跪在地上,一只手拄地,一只手伸到床底下来回摸着,嘴里不停地嘟囔:“昨儿我就放这了,哪去了呢?怪啊,真怪啊?”
他顺手从床底下扔出了很多东西,一股一股的灰尘随着这些东西从床底下冒出来。几只破旧的胶鞋上沾了一层灰网;几件皱皱巴巴的破旧衣服,像是打了铁那么亮。还有一顶瓜皮帽,看样子,起初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却变成灰黄色,褶皱得如果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是个帽子。张哥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索性把头也伸到床底下,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可算抓到你了,你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随着话音,只见张哥迅速地缩回头,手里拿着一个长筒形的铁盒子,头上顶着一张灰网,如获至宝地坐在地上。他这一番折腾,把床底下的灰尘几乎都翻弄出来,虽然看得不清晰,但是却能闻到一股呛鼻子的味道。
萧然伸手想替他把头发上顶着的灰网摘下来。
“别动,别动,这正合我意!”
张哥忙伸出手阻止住萧然。他稍微喘息了一会,打开那个盒子盖,伸手捏了点黑灰胡乱地往脸上抹去,随即一张刚刚仔细清洗过的脸立即变了模样,只剩一张缝眼闪着一道一道的白光,再加上一身的破衣篓馊,犹如久居深山老林,突然有一天被一条饿狼发现,拼了这条老命才跑了出来的幸存者。
萧然愣眉愣眼地看着他。
张哥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床下,把那个看似宝贝的盒子放在床底边能看得见的地方。他一个跃身站了起来,对此时的自己,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或许是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狼狈模样,所以,他全然没注意到旁边的萧然是怎样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你……你?哈哈!”萧然忘记了身上还有一丝一缕的疼痛,不由得大笑起来,身子一颤一颤的。
“你什么你?有啥可笑的,我这一身,我这张脸,在大街上没看过啊?”张哥狠狠地瞥了萧然一眼,这一瞥像是一把利剑闪出一道锋利的光芒,剜射得萧然有点心悸。
“没,没见过。”
萧然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使劲地晃着脑袋。
“也难怪,村里来的,没见过的事多了,今儿你张哥就领你见见世面去!”
张哥很熟练地从靠床头的低边摸出一个小铝盆,这个铝盆的里外都沾满了污垢,盆底好像特意被翻过来踩了几脚,又用钳子砸了无数下,因此没有规则地向里鼓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包,反过来看就像是人脸上青春痘退去之后遗留下的密密麻麻地痤疮坑。铝盆里装有一分、二分沾满污垢的硬币,能看出这些硬币辗转反复,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到了这个盆里。
一切都准备好了,张哥就要出门。他看了看萧然,似乎又有点苦衷。
“小老弟,要不你回家吧,你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我就不领你出去转了,其实也没啥可见的,这林子大,鸟多着呢,这一天你也看不过来。”
萧然感觉到张哥对他说过的话有些后悔了。
“我不回家,也不和你去,我自己出去转转。”
“啥?就你这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这脑袋好不容易从南瓜头恢复成人脑袋,还找活呢,我看还没看见活,人就让你吓跑了!”
萧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还有刚结成的血嘎巴。
“那我也不回家,说啥我都不回!我就是不回!”
“唉,你这倔小子,我让你叫我张哥,你就欺负我好说话是不?我这可不能再留你了,我得出去干活了,要不晚上回来吃啥?喝啥?你还是回家吧,啊?”张哥嘱咐道。
萧然不动声色。
“你个犊子真磨叽,到底想咋整,你倒吱个声,这日头越升越高,都耽误我的生意了,哎呀,真是的,行了,行了,别走了,我看你走道也挺费劲的,我就再将就你一宿,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讨债来了,好了,我走了,门没有锁,只要你能走随便你出入,中午我不回来。”
张哥一边很不耐烦地嘟囔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生怕耽误了一分一秒赚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