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然家,一个不足三十平米的草坯房里。
蓝梅正默默地坐在炕头做着针线活。剪子,针线在她的手里显得格外灵活,鞋样儿、鞋帮、鞋底、棉花、布条,在这个女人手里换来倒去,几天之后就能组合成一双漂亮的新鞋。蓝梅表面安静,心里却一直想着袁正军,他们相濡以沫二十年,同舟共济的岁月在她的脑海里时时闪现。
萧萍和萧华围着桌子温习功课。
萧然站在挂在西墙上老式的镶着金色边框的镜子面前。这个镜子的左下角嵌着两朵牡丹花,两只蝴蝶像是一对甜蜜的恋人在花丛中快乐的缠绵飞舞。萧然照着镜子,用木梳梳理了一下头发。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这张脸,虽然看不出是稚嫩的还是成熟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二十岁还不能称之为男人么?
萧然放下木梳,转过身来,先看了看温习功课的妹妹,而后把目光锁在蓝梅的身上。
他鼓足勇气,说:“妈,我要去城里。”
蓝梅慌忙抬起头,惊讶地问:“你去城里干啥?”
萧华和萧萍也满脸疑惑地把目光投到了哥哥的脸上。
萧然解释道:“我打算利用这个假期到城里走一走,找点活干。”
“你咋有这种想法?现在是高考的关键时候,你应该利用这个假期把学过的功课再温习一遍,还有一个学期就要考大学了,考大学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我知道,可是……”
“没啥可是的,家里的一切都不用你担心,只要你们都能考上大学,不管考到哪,我都想办法,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你们其中的一个断了念书,也不能让你去吃苦受累。”蓝梅坚定地说。
“妈,我就是去看看,在课上老师也鼓励我们勤工俭学,不耽误学习,我自己会有分寸的。”
“你一个学生连门都没出过,能有啥分寸,你以为城里的活那么好找啊,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说完蓝梅低了头,不再理会萧然。
蓝梅右手捏着带着长线的针又继续从鞋帮的这面穿到那面。突然,她托着鞋帮的左手抖了一下,拿上来看的时候,一滴鲜血已经从手指肚里冒了出来。蓝梅急忙抓起一条废掉的布丝,把鲜血擦去,又把手指肚贴近嘴唇用牙咬了咬。
看得出,此时蓝梅心里异常地烦乱。
萧华急忙凑到妈妈跟前,问:“妈,你的手疼吗?一定要小心啊!”
“没事,没事,总做针线活,扎手是常事,去看书吧。”
蓝梅平静地宽慰着萧华。
萧然的心也跟着蓝梅的手指肚疼了一下,他不知道再如何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萧萍的目光在母亲和哥哥之间来回移动,都说城里好,如果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哥哥岂不是变成了城里人?她不懂得母亲为什么不同意哥哥的想法。
蓝梅认真的做着针线活又不作声了,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丈夫临行时的样子,耳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话,一定要照顾好萧然,如若萧然有什么闪失,或者人生路上留下什么遗憾,他无脸去见黄泉路下的战友。她满眼含泪,不住的点着头,眼见着自己的男人喊着萧然的名字咽下最后一口气。蓝梅知道,今天萧然提出的这个想法是在为她分担,但她坚决不允许他这么做,放走了他,断了他的学业,她如何能对得起丈夫。
萧然又鼓了鼓勇气,说:“妈,啥我都可以听你的,可这次我不能听,我有我的想法,你就别阻止我了!”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要是你爸还活着他也不会看着你这么做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我爸已经离开了我们,所以我不能在家就这么闲着,我们不能坐吃山空,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萧然倔强地说。
“不行,我还是不同意,现在你的年龄还不是考虑生计的时候,你们还有妈在,我是不会同意你走的,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复习功课,过了年准备考大学吧。”蓝梅的态度坚决,她早已停下手里的活,从炕上下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萧然双膝跪在蓝梅的面前,说:“妈,原谅我这次不听你的话,儿子不孝了!”
说完,他快速地站起身两步就蹿进了里屋,拿起装满日常洗涑用品的那个帆布书包,一扬手跨在身上,像一头挣断了钢绳的小牛犊慌不跌地用身子撞开最外面的那个木头门冲了出去。木头门随着惯性悠荡回来,碰见门框又悠荡回去,最后留下一条能容得下半个身子出入的空隙。
面对萧然的倔强,蓝梅毫无防备,她急忙追出门,冲着萧然的背影大声喊着:“萧然,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见萧然头也不回,蓝梅又急忙对身边的孩子说:“快,快,萧华快去追你哥,可得把他追回来啊,把他追回来!”
她没料到她的儿子会倔强得像一头拉不回的老黄牛,而凭着她的走步速度是追不上萧然的,她的老寒腿一到冬天病情就加重,虽然小步走路不见得费劲,但是却皱得一步也跑不起来。
萧华和萧萍有些惊呆了,傻了一般站在院里,听见妈妈的召唤,才回过神来。萧华立即跑着去追哥哥,萧萍也跟在了身后。萧然跑出小院的大门,一转弯就没了影子。
路上的积雪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清理又经过太阳的暖晒结成了冰,有的地方厚一点,有的地方薄一点,因此路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于走这样的路,大一点的小孩子经常在路上抽冰嘎。萧萍跑着跑着却神鬼使神差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摔得她哎呦呦地叫着。
见妹妹摔倒了,萧华急忙又跑回去把她扶起来,又帮她拍了拍粘到身上的有点发白的灰土,责怪道:“你咋这么不小心呢?”
萧萍强忍着疼痛说:“姐,别管我了,你快去追哥哥吧。”
“行!我追到哥哥就回来!你等着啊!”
萧华继续向前跑去,拐过一个弯之后,终于看见了哥哥的身影,她大声喊:“哥,哥,等我一会儿,等一会儿,”
听见妹妹的喊声,萧然停住脚步,回过头冲着萧华,喊道:“二妹,回去吧!别追我了。”
“等等……我,等等……我,”萧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带喘地跑到哥哥面前。
萧然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让你回去嘛,咋还追着我,我又不是去城里干坏事!”
“那你也得听妈的话啊,妈说让你回去。”萧华喘息着说。
“我不回,你告诉妈,过年的时候我一准回来,你俩一定要听妈的话,别惹妈生气!”
就在这时,刚好有一辆去城里的客车要启动,售票员催促着要上车的人。萧然顾不了那么多,奔着客车跑去。他那两条长腿迈出的步子,萧华哪里能撵得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上了客车。随即,售票员酷似无情地关上了车门。司机一脚油门,片刻时间,客车就跑了很远。
萧华的目光跟随着客车越来越小的身影,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萧萍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她望见了那俩跑远的客车,不解地问:“姐,哥为什么不听妈的话,非得要去城里啊?”
“你呀,还是小,这你还不懂,哥是去城里赚钱,是给咱们赚学费去了。”
“哦”萧萍看着姐姐脸上的两大串泪滴,眼睛也湿润了。
蓝梅瘫坐在炕沿上,心里乱成一团,果真儿大不由娘,而她的儿子又是这般孝顺懂事,越是这样,她越是感到惶恐不安,犹如一个有眩晕症的人在半空中荡着秋千。
当萧华和萧萍蔫头耷脑地走进屋里的时候,蓝梅并没有责备她俩,她已然料到她俩是追不回萧然的。她突然想起怎么没给孩子拿点生活费呢,为了给丈夫治病家里都快砸锅卖铁了,但是无论怎样生活费还是要给的,哪怕出去借一点。
正在蓝梅愈加惊慌失措的时候,屋门响了,王坤一闪身进到屋里来。
蓝梅的眼睛突然一亮,说:“孩子,袁姨正有事要找你!”
王坤惊讶地问:“袁姨,啥事?”
“萧然他刚去了城里,袁姨知道你俩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袁姨遇到了难事,你能帮帮我吗?”
王坤非常佩服萧然行动的速度。
“袁姨,你说啥事?我和萧然是铁哥们,他不在家,你的事呢就是我的事!”
“好,好,那袁姨先谢谢你了,萧然临走时没带钱啊,我就想着怎么阻拦他,可是忘了给他拿钱,我担心他到了城里吃不上饭,孩子,袁姨给你点钱,你看能不能去城里一趟给萧然送过去呢?”蓝梅见到王坤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满怀期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袁姨,你不用着急,他身上有钱,前几天他从我这里拿过钱,说是有急事用的,没准就是拿着去城里住店啊,吃饭啊什么的,再说像我们这么大的小伙子,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特别是萧然鬼精鬼精的,到哪还不混碗饭吃,一准没事,你就放心吧!”
王坤劝蓝梅安心,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萧然才向他借了三十元钱,这个数目在王坤眼里就是杯水车薪。
蓝梅虽然点着头,但是眼里却泪水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