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萧然从梦中醒来时,太阳的光线已经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飘在光线里的灰尘看似安静,其实都在空中没有方向地浮游着,这几缕躁动使得整个屋子都显得极不安分。萧然小心翼翼地试着坐了起来,他的每个动作都会牵动身上挂了彩的皮肤,继而牵动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张哥哼着小曲回来了,手里抓着几个装着饭菜的塑料袋,见萧然已经起了床,突然阴沉了脸,不耐烦地说:“到水池那洗洗脸去,供你一顿早饭,吃了赶紧回家!”他把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
不管这个城市有多么不欢迎他,不管这里的人有多么厌恶他,萧然都没想过要回家,虽然那家是温馨的,炕头是热乎乎的。他忍着身上剧烈的疼痛,小步挪动着去洗脸,跨过门槛的时候,才看见这个门框就只剩下一个合页,而整扇门就靠着这个合页上的最后一个钉子连着门框,就连这唯一的一个钉子耐不住寂寞也要掉下来。门上是木制的窗户框,玻璃是破旧的废报纸糊上去的。
张哥转身去了厨房,摸出两个挂了污渍的玻璃杯,用清水冲涮了一下,一边甩着玻璃杯里残留的水,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见萧然正要跨过门槛,急忙大声嚷道:“慢点!慢点!别把门给我碰掉了,碰掉了你得双倍赔偿!”
萧然惊恐地看了张哥一眼,极其小心地迈过门槛来到水池旁,伸出手拧开生满了铁锈的自来水管。干净的水流哗哗地从水管子里流出来,在红黑色水管子的映衬下,这股水流显得格外清澈。他的脸上有几处结了血嘎巴,这些血嘎巴把整张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刚敷上一层面膜。萧然伸出手轻轻地往脸上撩了几把水,凉水溅在红肿疼痛的地方倒也有了一丝舒服的感觉。
张哥已经坐在桌旁。
“来来来,进来!咱哥俩喝点,好久没有人陪我喝酒了,我看你那驴嘴也好些了,这会儿我看着你还算顺眼,陪我喝点吧!”说着他从塑料袋里拎出一瓶二锅头,分别把两个杯子倒满,又拿出香肠、面包,还有上面像抹了一层黄油的熏制烤鸡。
烤鸡的香味飘到了萧然的鼻子里,他的嘴里顿生口水,禁不住暗暗咽下几口,那标志着男人发育成熟的喉结也滚动了两下。
“怎么,好吃的摆在你面前还犹豫啊?没见过你这样的,像个大姑娘,不爱说话吧还腼腆,给你个花俏女人,你腼腆不?”张哥继续招呼着萧然。
萧然继续撩着水,这一把,那一把的,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张哥又继续招呼着,萧然却像没听见一样,半晌也没回应一句。萧然的高傲态势似乎惹怒了张哥,他不由分说地两步跨过门槛,好像是忘记了萧然身上有皮肉伤,嘴唇翻翻成了驴嘴,就那么死拉硬拽地把他往屋里扯。当萧然一脚屋里,一脚屋外的时候,只听哐啷一声那扇门倒在了地上,他的心脏随着那个哐啷的声响猛然哆嗦了一下。他慌忙回头看那扇门,两倍的赔偿!这扇门惹祸了!这扇门要了他的命了!
“我日它娘的,这个门还是掉了!”
张哥一边生气地嘟囔着,一边用力把萧然按在板凳上。
萧然屁股上的皮肉伤突然挨上了硬板凳,并不比挨硬皮鞋的踢踹好在哪里。
“你这小伙子还真挺有骨气,书上咋说来着,不吃……不吃……不吃什么之食?我听我那丫头念书时说的。”张哥抓耳挠腮地想着。
见张哥着急的样子,萧然小心翼翼地奴动着双唇,很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补充道:“不吃嗟来之食。”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音儿,我那丫头在我耳朵旁边念过八十遍了,我也记不住。依照你这脾气,我这门坏了,你不给买个新的,是不还过意不去啊,你说是这一顿饭钱少啊?还是这个门钱少?要不你双倍赔我的门钱?”
张哥说话的声音由高到低,不仅语气愈发恶狠,目光也凶残起来,并把手伸到萧然的眼前。
萧然似乎看到了霓虹灯下让他恐惧的分不出男女的狐影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他仿佛看见了一张血盆大嘴正血淋淋地向他咬来,他的心扑腾扑腾剧烈地跳动着。他兜里只有两元钱,他的这身衣服也并非金光闪烁,他有着一骨子虎力气,可是来到这个城里却派不上用场,这个人能把他怎么样呢?
“好了,算了吧,碰上你算我倒霉,只要你能陪我喝点,我就不追究了,吃吧,吃吧。”张哥话锋突转,语气变得平和,脸上的表情也温和起来。
犹如躲过一场劫难,萧然在内心深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喝酒哪有不会的,只管往肚子里咽就是了。张哥伸出两只黑大的手撕了一大块鸡肉,递到萧然的眼前,萧然不再犹豫地接了过来,撕成一个个的小丝丝,往嘴里塞着。
张哥称赞地说:“嗯,这就对了,人就得变得灵活点,死要面子才活受罪呢,这袋里的东西,想吃啥就吃啥,家里本来有两双筷子,刚才我到厨房一看都黑得看不下眼了,你就用手抓着吃吧!没媳妇儿照顾的男人可惨着呢。”
萧然点点头,冲着张哥笑。这个烤鸡的味道的确不错,咬一口满嘴流油,他突然恍悟为何村里里的人来到城里便不再回家种地养猪,甚至对这样的活计厌恶透顶。
“来喝点!”
张哥示意萧然举起酒杯碰一下,萧然很听话地端起酒杯,相互碰撞之后,张哥先饮了一口,并砸吧着嘴品着酒香。萧然也嗞地吸了一口,这口烈酒直冲他的嗓子眼,只听萧然一阵急咳,烈酒经过嗓子眼的时候,不仅停住了,还深入其中,把他的嗓子眼烧得火辣辣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跟。他急忙抓起面包,顾不得腮帮子和嘴唇的疼痛,噎了一口才好起来。
“哈哈,小脸被辣得通红,真是个嫩娃,就像那还没上成的嫩苞米,掐一下都能嗞嗞冒浆!”
张哥像是在故意捉弄萧然,而后搏自己开心一笑。
“在我这吃过饭的人多了,也有不少挨打的,也有不少没地方住的,你还真是和他们不一样,有吃、有喝、有住,谁不想多赖几天,有的人我得黑下脸才能把他们撵走,其实你不知道,我可是个大英雄呢,我救过好几个你这样的小伙子,就在那个胡同里,都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都让我给撵回家了,这里的日子哪像你们想得那么好混……”
张哥似乎总有话说,就连吃饭的时候,嘴也停不下来。而且他是个大英雄萧然也信,最起码他救了自己,因此听着张哥的话萧然总能恭敬地点着头,表示对张哥的赞赏与佩服。萧然如此的崇拜又使得张哥愈发自信满满,成就感越来越强,继而又不停地说下去。说话的时候,张哥频频举杯,每次都砸吧一下嘴,细细品味酒的醇香,只要他砸吧一下嘴就示意萧然也跟着喝一点。
当酒杯快要见底的时候,张哥命令道:“来!干杯!一口喝光了!”说完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萧然也一仰脖,酒杯空了,但是酒劲忽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噶动着双唇,好像嘴里含了一大块糖,呜哩呜噜地说:“你刚才意思是说,打我的那三个人打过不少我这么大的人?”
“嗯,这不稀罕,你跟人家抢活,把人家的钱分一份揣在自己的兜里,人家能容你嘛”
“凭啥?那个地方又……不是他们的。”
萧然的神智一阵清醒,一阵模糊,说出的话越来越清晰,手也跟着比比划划,身上的皮肉伤似乎好了,腮帮子和嘴唇也不疼了。
“就凭他们人多,凭啥?人家能把你打成这样,你说凭啥?咋?你不服?”
“嗯,我还……真……不服,还没有……天……理王……法了,”萧然猛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或许是烈酒麻醉了他的全身,他竟然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
“哼,想出来混,还讲王法,哪有王法?”
“我……不……信!”
“我就说驴唇说不出人话,还真照着我说的来了。”
“你说……谁是……驴唇?我看你……像……驴。”萧然的手指用力地指了一下张哥的脑门,看着愤愤不平的样子,便控制不住自己往后退去,随后一个趔趄歪倒在床上,再也不动了。
“你个小犊子!一根筋儿!吃我,喝我,还敢骂我,醒了赶紧给我滚!”
张哥一边气乎乎地骂着,一边把萧然的身子往床上推了推,并给他盖好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