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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背城借一

都说是病来如山倒,这话可是一点都没错的。

自那日淋了一场大雨,顾敬之便是连着几天的高烧不退,又加上原本肺里的毛病就反反复复,总也好不利索,这一会儿子倒像是彻底被击垮似的。

他连着三天都没往前头办事处去,在这竹音汀里待着,倒也自在清净。只不过闲适的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于顾敬之而言,则是来的要更快一些。

严旋庭走进小花厅的时候,顾敬之正扣上戎装外套上,领下最后的一颗纽扣,他当即行了个礼,“公子,距离签约仪式还有三个小时,扶桑国的特使已经在去往锦和饭店的路上了。”

顾敬之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军帽托在右手的手臂上,路过严旋庭的时候,吩咐道:“铭恩堂外头的那些人,都撤回来罢。”

严旋庭起先是一滞,他知道自从那位从顾家出去以后,其实是被一路看护着的,即便是在白公馆的时候,亦是不得松懈过。可现在,顾敬之却是要将派出的人手全部撤回,大有再不管不顾的意思,他反倒疑惑,“那往后……”

顾敬之往外走着步伐顿了顿,背过的身子亦看不清他的眉目,只听见他说道:“往后也不必了。”

看来,果真是要彻底放手了的。严旋庭想着,如此也好,什么都看不见了,便也再是了无牵挂了罢。毕竟,优柔踟蹰,到底不是他该有的东西。

六点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小汽车缓缓地行驶着。

街上都被戒严了,除了巡逻的卫队与增设的警卫,再没有其他的路人。往日里点着的各色霓虹灯火,现下都是灭了的,只亮着几盏探路的昏黄电灯。

暗漆漆的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黑色的车身掩在四周建筑的阴影下。夜晚有一些风,灌进半开的车窗,发出“呼呼”的轻响,在这静谧的空气中,却是显得十分明显。

悬挂的布招牌,从二楼飘飘然垂下,随着微风无声地浮动着。实在安静极了,这样死寂一般的安静,像是在预示注定要发生什么。

顾敬之坐在车里,两手放在膝上,闭着眼睛,神色清闲。不知是否是因为病过一场,他的身上少了往常的张扬尖锐之气,眉眼上染着点点憔悴。

突然便听见一声巨响,像是爆炸的声音,原本平稳的车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乱窜。汽车夫十分困难地把住方向盘,一阵吱嘎作响后,车子才逐渐缓慢地停下。

严旋庭警觉地问道:“怎么回事?”

汽车夫往前探过身子,透过车玻璃仔细瞧了瞧,“好像是碾上铁蒺藜了,我下去瞧瞧。”

说着,汽车夫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一脚跨了出去,不过还未来得及站稳,便随着枪鸣声直直地倒在地上,两腿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枪声的回响渐渐消散,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不稍时,一队的人马从黑暗中呼啦啦地跑了出来,伴着金属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将他们的车子团团围住,黑洞一样的枪口,齐刷刷地指向车子,为首一人道:“下车。”

“公子,”严旋庭看了顾敬之一样,眼里仍有些许的紧张之色,“来了……”

顾敬之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似一切于他是了如指掌一般,“都安排好了?”

严旋庭点了点头,目色凝聚如炬,“一切妥当。”

车门打了开来,外头的人谨慎地退后两步,将全部的注意都往车内集中。便在这时,不绝的枪声接连叠起,从四面八方袭来,包围圈最外围的几人纷纷倒地,所有人皆是大惊,又立时转身向后回击。

同一时间,顾敬之与严旋庭从两侧的车门一步跨下,迅速的将手中持着的枪上膛,然后便是弹无虚发。还没等这些人反应过来,严密的包围就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两人身手皆是十分敏捷,相护掩护着往外突袭而去。

这些人自然是训练有素,即刻分列两队,互相以背靠背,呈攻击防守之态,一面应背后的袭击,一面向二人逃离的方向追击。

巷子内十分狭窄,顾敬之与严旋庭被身后的人紧紧咬住,他们倒是不曾料到过,这一些人马竟是如此的精锐,自己安排的诸多戍守,一时之间也无法将之全数拿下。他们预备的本就是两支精巧的小型手.枪,弹夹里的子弹早已用尽,身边是冷不防冒上来的颗颗子弹,不断打在两边的石壁上,掀起白色的粉尘。他们只能一路向前,以最快的速度。

这一条幽长的巷子,曲曲折折,几经折转后是一处空旷的地界,中央矗着一幢灰色的建筑,巨大的探灯打着刺眼而白亮的光,所过之处一览无余——这巷子的出口,竟是军政司令部的西演练场!

演练场的中央,笔直的身形逆光而立,背后是严正以待的卫兵,这架势倒像是在迎接来客一般,不过,却是不速之客。

那一支队伍的领头心知不妙,转身欲原路撤回,却被后头赶上来的人马,堵个正着。这些人倒是视死如归的,只是在奋力抵抗、殊死一搏之前,便被一一击中手足,纷纷倒地,仅剩那领头一人完好。

顾敬之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当初夜袭司令部,又火烧顾家大宅的人,也是你们罢。”

那人被钳住手脚,只能不屑地冷嗤一声,不吐半字。

顾敬之点了点头,对他的不阿的态度似乎很是欣赏,“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让他把心好好揣到肚子里,我是如何都不会与扶桑为伍,他有的是机会,去做摇尾乞怜的走狗。”

语罢,顾敬之便挥挥手,示意放人。那领头之人显然意外极了,对于他葫芦里卖的药,亦是不解,踌躇少许,即一下闪进了巷口,飞快离去。

那人走了许久,顾敬之仍站在那里不动,严旋庭走上前去,正欲寻问该如何处置这些人,随即发现了他的不对。只见他的面色越发惨白,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薄唇紧抿,表情痛苦。这才发现,他左肩肩胛骨的位置,赫然有着一枚弹孔,血水隐隐还在往外冒着,渗进衣服里是乌黑一片

严旋庭立时大惊,一步上前搀住他,又对着后的人喊道:“叫侍从室备车,去医院!”

翌日一早,顾敬之坐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与纱布,鼻间充斥着的,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一份早报安静地摊在他面前,最显眼的主版上写到:顾帅遇袭特使命丧,锦和会谈终是一场成空。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一如他脸上的一抹笑,讳莫如深。早晨里的空气很是清新,夹杂着雨露的湿润,与青草的馨香。泥土的地里,冒着一些嫩绿的芽儿,沾着晶莹的水珠子,只是在这样的气候里出现,倒也是有几分奇怪的。

华慈医院的整一个三层都被包了下来,各处安排着岗哨,凡是进出的医护人员,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排查,更是杜绝一切的外来者入内。而这时被拦在门外的,不是旁的什么人,正是那盛家小姐盛雅言。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在这里拦着我!”这盛雅言,还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

左右的两个卫兵,正伸手拦着她的路,却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有些为难似地说道:“盛小姐,我们自然是认得的,不过这是上头下的命令,外人一律不得入内,您还是回罢。”

“你们……”盛雅言一张雪白的瓜子小脸变得通红,或许是因为生气,也或许是因为着急,“你们最好立刻让我进去,否则……”

“盛小姐。”方才见她实是难以打发,便是一早有人向上头知会了,此刻下来的正是严旋庭。

盛雅言见是他亲自下来,不好看的面色倒是稍稍缓了些,“严副官,你来的正是时候,快让他们放我进去,我是来看望四哥的,他可还好?”

严旋庭对着那两个卫兵摆了摆手,俩人便退下了,盛雅言见状抬腿就往里走去,却又被堵住了去路,“盛小姐见谅,现下公子尚未脱离危险,情况十分不稳定,谁都不能进去。”

盛雅言黛眉紧促,“我……”

严旋庭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像是强调一样重复道:“盛小姐的心意届时一定带到,请回罢。”

盛雅言见他微微板起的面孔,到底还是有些怵意的,便是不敢再耍着性子无理取闹,犹疑一会儿即往回走去。

严旋庭见她走出了大楼,才回身上去,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才驻足在一处僻静角落的病舍前。他叩了两下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句,“进来。”

“公子,人已经打发走了。”

“嗯,”顾敬之穿一身蓝白相间的宽松病服,正站在窗前往外瞧着什么,风从他的衣领子里灌进去,显得有些轻微的鼓起。

严旋庭取了衣架上的长外套替他披上,与他一同站在窗子前,看着底下的人来人往,“这位盛小姐,倒是来的愈发勤快了。”

顾敬之轻笑一声,“如今她的背后,可不止盛友良那一只老狐狸,不过愿意拿她当枪使的,想是另有其人”

严旋庭侧头看向他,“如此说来,当是有人趁此利用了盛小姐,实则是为的一探我们的虚实?”

顾敬之点点头,转身回到沙发里坐下,习惯地架起一条腿来,“那就让她做一回传话人,至于要传些什么,便在我们了。”

严旋庭了然一笑,道:“如此,主帅重伤的消息一经放出,扶桑那边倒也可以暂时平息,于我们反倒有利无害。”

盛雅言从医院出来后,便直接回到了盛家,家中仆从虽多,却总还是没什么生气的,气氛一如常年的冷淡。

从西厅的方向,隐约可以听见一些尖利的嬉笑声,大约又是盛夫人约了谁家的夫人姨太过来打牌,哗啦哗啦的声响闹得人心烦。她又往大厅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是盛友良平日处事的书房,几乎每日都是亮着灯的,今天亦不例外。盛雅言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没有敲开这一扇门,只是在侧身的一刻,门却从里被打开了。

出来的人便是陆绍迟,他见到站着的盛雅言,起先一愣,然后才将书房的门阖上,只道一句“你来了”,随即就向大厅走去。

盛雅言跟在他的身后,一改方才的落寞,“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陆绍迟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爸爸想听一听我的意见。”

盛雅言冷嗤道:“这声‘爸爸’,倒还真是喊得顺口啊。”

陆绍迟见惯了她冷嘲热讽的小姐毛病,也不生气,反是无所谓地笑了笑,“看来,盛小姐是没见着想见的人呢……”

盛雅言一向养尊处优,面皮子自然极薄,凭空甩了下拎着的手袋,“谁说我没见着了。”

“哦?”陆绍迟表情戏谑,但却眸光闪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那这人……现下到底是如何了?”

盛雅言闻言一丧,面上是掩不住的失落,严旋庭的话她自然是听进去了的,缓缓摇了摇头,道:“说是十分的不好……”

陆绍迟挑眉,嘴角无声地噙起一丝冷笑,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几日你还是回南柯公寓罢,方才爸爸与我说话,已是非常不满了。”

“你我本就是做戏,别人是不是满意,又有何关系,难不成……”盛雅言偏过头,语调微转,“你还打着什么旁的主意?”

陆绍迟“哼”了一声,模样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似得,“这一场游戏最好的结果,便是你我各得所需,不过现下看来,盛小姐的结果,似乎有些令人失望呢……”

盛雅言见他如此明目地取笑自己,当即觉得挂不住了脸面,反击道:“你又好得到哪里去,还不是照样吃着闭门羹,当心到头来反倒作茧自缚。”

他不曾说起倒也还好,只是现在提起了这事,盛雅言难免想起那罗轻寒——这个虽然离开了顾家,离开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可仍旧犹如噩梦的人。她心中的烦闷便又多了一些,不耐地说道:“你先走罢,我自己可以回去。”

陆绍迟对她本就没有半分的关怀,甚至多一秒的相处都觉得厌烦,听她这样说便顺势应着,顾自离开了盛家。

盛雅言看着他这样干脆,矫作之情便又发作了起来,踩着高更鞋的脚,恨恨地跺了两下,大理石的地面就是“咚咚”的两声,“真是让人生厌……”

“这是怎么了?”盛友良从书房里出来,就看了站在厅里的女儿,面里还是有一些不满的,“为何不随绍迟一同回去。”

盛雅言绞着手袋的带子,“还要再取些东西……”

盛友良只当是俩人闹了别扭,他虽宠溺自己的女儿,但到底也是个旧念深固的传统家长,“如今你已为人妇,有些礼教还是在意些的,成日里在外头露面成何体统。”

盛雅言本就不得意,现下又听得父亲这般地训诫自己,心中便是越发难受起来,“我如何不成体统了!”

盛友良道:“那你告诉我,今日去了哪里?”

盛雅言闻之一顿,自觉有亏地辩解,“我与四哥自小便在一处,如今他情况危急,我理当去探望的。”

盛友良忽的眸色一紧,“你是说,情况危急?”

盛雅言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焦灼中,点头应道:“还在危险当中。”

盛友良略一思索,立刻正色道:“往后不要再去了,离顾家的人越远越好。”

盛雅言不满,“为什么?”

盛友良叹了一口气,扶上她的肩头,“你的心思,爸爸又如何会不知道,只是如今已然不同往日了。他顾敬之好歹也是有夫人的,你又嫁了人,传扬出去让人作何感想?”

盛雅言不悦道:“那又如何?那个劳什子的夫人早就不在了,况且结婚了也是可以分开的,我不在乎……”

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盛雅言娇美的脸颊上,盛友良浊目含怒,“即便不在了,她也是名正言顺的顾夫人,你又算什么?这样不知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现在就给我回陆家去!”

盛雅言捂着一边发烫的脸颊,羞愤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还是被向来宠着自己的父亲。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盛怒的样子,又想到他方才说的话,满腹的委屈终于化成一腔怨怼——凭什么她就是名正言顺的?

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向着她,为她说话。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是错的,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又到底做了什么,竟是要被这般对待的?

她可是盛雅言,从来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呼风唤雨,想要什么不是欲取便得的。所以,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落败而走,更何况,那是她自小的梦啊。这样美好的梦,不知究竟向往了多久,久到连时间都好像忘记了。可是却也明白,她的梦,从不曾为自己而停留过,从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如此,可她不甘心。

盛雅言扭头便冲出了府门,她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微微扬起头颅,努力不让泪水从眼眶里再次掉落,亦不想被别人看去了笑话。门外候着车子,她一头钻进小汽车内,厉声吩咐道:“去铭恩堂!”此刻的孤幼院正当孩子午睡的时间,很是安静,院子里静静地撒着一地的阳光。秋意越来越浓,想是冬天,亦不会远了。

门前的台阶上坐着小小的人儿,将脑袋扬得高高的,不知在往上瞧着什么。轻寒跨过门槛,在廊柱旁的长椅上慢慢往下坐着,她的身子愈发重了起来,即便做平日里最简单的事,都觉得十分吃力,“小十四,在看什么呢?”

孤幼院的院长都给孩子取了正经的名字,但在平日里,大人们总是喜爱对他们用排行的数字,就像是亲昵的乳名一样。而这个“小十四”,便是那日从决堤的洪流中幸存下来的,他还有一个妹妹,在院里被唤作“小十五”。

“十四”转了转灵活的小脑袋,回头看了她一眼,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罗老师”,又伸手往前头大门的门坊一指,“我在看小鸟呢。”

轻寒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一只灰白相间的,叫不出明目的鸟儿在檐上蹦跳地走着,尖尖的喙子在石质的建筑上一下又一下地啄着。只是北方的天气冷的这样快,它为何还不往南方去过冬呢,莫不是被其他的鸟儿的丢下了?如此,倒也真是孤单可怜的,她出神地想着。

那鸟儿忽的又腾空飞起,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往天上飞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十四”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撅了撅嘴巴,“飞走了。”

轻寒摸了摸他的头心,“它还会再回来的。”

“十四”的眼里,总是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忧郁,他抬起明亮的眼睛,渴望似的看向轻寒,“那如果又下雨了,它是不是就回不来了,雨那么大,很多水,它会不会被冲走……”

这样小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可天灾无情人祸冷血,到底在他纯白的心灵,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她的心里凉凉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凉凉的,“不会的,以后每天都是晴天。”

“最大的一场雨可是还没来过,下完那一场,才算是了。”说话的是位老妇,年近花甲,正从围廊的另一端走来。

老妇在这孤幼院应当是许久了,帮忙照看着孩子们的生活起居,院里的人自上而下皆唤她“艾婆婆”,轻寒便也是随着一道这样喊,“艾婆婆。”

妇人并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掠过她往前走,径直走到“十四”身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小十四,跟婆婆回去午睡。”

“十四”任由婆婆牵着他,乖乖地跟着往房里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鸟儿停着的地方,眼里尽是落寞。

轻寒低下头,双手覆上已然十分显眼的肚子,缓慢地□□着。这个孩子很乖,偶尔间才会轻轻地踢她一脚,就像是在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脸上又漾起丝丝笑意来,她是满足而安然的,只是这一份安定却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所打断。

院子的大门,在白日里本就是向来虚掩的,不过推门的人当是用了大力的,双开的木门被推得撞到墙上,发出“哐嘡”的声响,上头的铜环握把亦是摇晃不停。

开门的人退到一边,让出条道来,后头的盛雅言,便是大摇大摆着一步跨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廊下的罗轻寒,穿着简朴的棉质长衫,及踝的大衣因为坐着而拖到了地上,现下正偏头看着自己。

盛雅言拎着的手袋一晃一晃的,脚步平稳而不急躁,高跟鞋踩着青石铺就的地板,踢踏作响。她在轻寒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轻寒见来者不善,却也无心愿与她纠缠,支着栏杆撑起身子,平视着眼前的人,“看来盛小姐是走错地方了,祷告的教堂在前边。”

“我是来找你的。”盛雅言开门见山,盛世凌人的气焰却在见到轻寒的身形时,微微一怔。

“找我?”轻寒轻笑一声,“我实在想不出,我与盛小姐还有何见面的必要,你的目的不是早就已经达到了么。”

盛雅言红唇紧抿,整个身子微不可见的在发着颤,她极力定下心智,“想要我不再来找你,那你就该彻底离开,走得远远的,那样,我的目的才算是达到了。”

轻寒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知她症结已深,却是暗自咋舌,又道:“我哪里都不想去。”

盛雅言一把揪住她的臂弯,双目睚眦,蛮横道:“你必须走,离开这里!”她又从手袋里掏出一张船票,直直塞进轻寒的手里,这是在来的路上,特意去远洋海运局办来的,时间就在半月之后,“船票我已经预备好了。”

轻寒的臂弯被捏得发疼,她看都没看一眼,就将船票还到了盛雅言的手里,“我说了,哪里都不去。至于你一贯所担忧的事,我亦无法左右你的想法,画地为牢还是作茧自缚,那都是你的选择,希望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

盛雅言霎时无声,一时间变得有些恍惚,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抓住正欲离去的罗轻寒。

轻寒闭了闭眼,满是烦厌与无法,但更多的是不想再看她,便就这样背身而立,紧紧地等着她撒手。只是过了良久,她始终都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也不发出一点的声音。轻寒好像感觉到了,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在轻微地抖动着,疑惑最终令她回头。

只见这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盛小姐,此刻却将头埋得很低,肩膀起伏耸动着。她是在哭么,轻寒狐疑,“你……”

“我认输了,”她忽然开口,不同于方才的跋扈嚣张,反是低沉而平静的,抬起头时才发现她的眼里是红缟一片,“罗轻寒,我认输。四哥为了护你周全,不惜让你恨他一辈子。你以为像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会让留下哪怕一点的蛛丝马迹么?现在一切,不过是他想让你知道而已。之所以你始终查不出真相,不过是因为他在犹豫,他不愿意让你知道,更不想为此而憎恨于他。他这样的煎熬,你能看得见么……所以,你看,你给四哥带去的,从来只有痛苦。如今既然已经认清了一切,我求你,你放过他罢。”

“其实我都知道,他到底是有着怎样的伤心。那天他烧到昏迷,握着我的手,可他不知道我是醒着的,虽然意识模糊,可他的笑却是这样的真心,嘴里不停地念着,‘这身衣服果然好看’……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你了,可是我不在乎呀,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他,把我当做是你又如何……可是,只是一夜,天亮了,什么都没了……”原本惨淡的苦笑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几近癫狂的大笑,这样从未有过的失态,直令人生怵。

轻寒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似得,听完盛雅言的话,她亦是在心里不断地问着自己:是啊,究竟是为着什么,自己总是不愿离开呢,难道果真只是厌倦了迁徙漂泊,还是,仍有留恋呢?

平淡了这么久的心,却又泛起酸涩来,“我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既然一开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如何不早一些说,为什么不让我一开始便恨他,为什么是现在……偏偏……我……”

盛雅言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里的念头又笃定了些,原本乞求的神色转瞬被漠然替代。抓着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晃了一晃,无神的眼里寒光乍起,“你怀孕了?”

轻寒心绪沉闷,对她这突然没来由的一句,并没有生出奇怪来,只作充耳不闻,却还是下意识地护得更紧了些。

盛雅言双目依旧空洞,顺着她的手臂看过去,是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将手轻轻覆了上去,又偏了偏头,整个人变得出奇的安静,“快要生产了罢……”

轻寒这才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有些慌乱地想要离她远一些,便本能地往后退着,只是她退一步,盛雅言就往前靠近一步。她似乎知道她想做什么,愈加地害怕起来,院子里只有她们两根,轻寒亦不敢大声叫喊,只怕反倒触怒了她,仅凭着一丝的侥幸悄然退步着。

却在一瞬,盛雅言像是发了疯一般,她将手中的东西发狠往地上掷去,十指张开,就像向轻寒袭去。

轻寒虽有防备,但到底不再灵活,避之不及,肩上便挨了重重的一记。她踉跄地后退,凌乱的步子一脚踩空,直直向后倒去。

就向鸟儿一样,展翅腾空,身子变得很轻盈,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鼓膜嘭嘭地跳着,听不见清晰的声音,一切都是模糊的。她看见盛雅言惊惶失措的模样,往院门外疾步跑去;她看见云姻恐惧的表情,在眼前不断放大,嘴巴一张一合,却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她还看见了艾婆婆,指着不知道哪个方向,向云姻喊着话……

天真是蓝,连白云都显得愈加高远,可又像是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这样的晴朗,艾婆婆偏说还会下雨,看来果真是唬人的……

华慈医院西二楼的普通病房内,罗轻寒穿着的宽大的病服立在门旁,静静看着花架上的一盆海棠,浅红的色彩倒是在这惨白的屋子显得一亮,映得恹恹的人也面色发光。她的一只胳膊曲着,被绕过脖颈的白色绷带挂起,手肘的位置仍有钻心的痛意。

云姻推门进来,见她穿的这般单薄,忙放下拎着的食盒,又取了羊毛的大披肩来替她披上,顺势将她搀到沙发里坐下,“小姐,现在可是不能久站的,昨儿个才出了这么多的血……”

现在回想起来,云姻的心里都还在发着怵,她看见她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衣襟的下摆被染得大片暗红,甚至一度以为,眼前的人像是再也不会起来了一样。想到这里,云姻又瞧了她一样,大约是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故作轻松道:“不过,所幸有艾婆婆在,要不然,我可真是没有法子了。”

是啊,不幸中的万幸,有这样一个老人在身边,若不是艾婆婆动作快,这个孩子,怕是必定保不住了的。轻寒低头看了看依旧凸起的腹部,劫后余生似得呼一口气,她想要抱一抱这个命大的孩子,却是忘记了受伤的臂膀,一用力便动到了固定着的手肘,当即疼得脸色立变。

云姻看见她表情痛苦,着急道:“大夫说了,你昨儿摔下去的时候,着力太大,骨头折裂的厉害,现下不好随意乱动。”

轻寒点了点头,看见摆在案几上的粥食小菜,才发觉自己真是有些饿了,便道:“替我盛一些罢。”

用过午饭,云姻□□着轻寒歇下后,就打算回孤幼院去,预备晚间的饭食。她穿过医院偌大的广场,小小的一个人影,却尽收于一双沉稳内敛的眼睛。

严旋庭回到病房里,将一份公文放到顾敬之的面前,是扶桑人送来讨要说法的。他一目十行地看着,与其说这是两方交涉的往来信函,倒不如说是金玉其外的声讨檄文。

想来这扶桑人,又岂是会轻易罢休的,如此好的机会,若是不好好加以利用才是白白浪费。与他们而言,牺牲了一位帝国的将军,原本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人恰好死在了他顾敬之的地盘,借此,反倒能做出许多的文章来。

他将公函随手一扔,“就用上次抓的那些人,给他们一个交代。”

严旋庭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虽是计划好了的,不过这一次,只怕这些扶桑人没有这么好打发。”

这一点,顾敬之自然清楚,他亦知晓,一场不宣之战在所难免,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不过如今是腹背受敌,虽未到日暮穷途的地步,但也是利势已去,他所能做的,唯有收合余烬,背城借一。

一旁的严旋庭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枪匣子,像是为着掩饰自己的矛盾,他又正了正头顶的军帽,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方才,我见着夫人身边的云姑娘了,从西楼里出来。”

顾敬之淡淡地应道:“嗯。”

严旋庭又道:“是夫人……就在西二楼左边的第三间,您真的……不去瞧瞧?”

顾敬之神色漠然,从沙发上起来往里间走去,“打听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有这功夫,倒不如回去练练兵。”

尽管他如此坚决的态度,令严旋庭十分放心,但他又哪里会不知,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总归将自家知晓的,已是和盘说出,严旋庭自知能力有限,便是恭敬地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华慈医院的几幢建筑,皆是采用半开的设计,出了屋子就是长长的一条走廊,可以看见外头的景象,采光亦是极好的。

每日在这闭塞的医院里,顾敬之日渐感觉心中烦闷,他不自觉地就往门外走去,铁质的扶手握在手心里是凉凉的,一如他毫无温度的心。

从这里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见与之垂直而建的西楼,或许因着午后十分的缘故,整个二层都是空空荡荡的。他的目光从左往右,一一掠过,终于在第三间房门前停了下来,一瞬不瞬地望着。

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她被驱逐到了老宅去,每日不得进府门半步。他竟就思念到了如此的地步,生生在卧房中开了一扇窗来,只为从这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似远又不远的她。

顾敬之咧了咧唇角,牵扯出一抹怅惘,哑然失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疯狂至此了啊。

闭着的门忽然就被打开了,云姻提着手袋从门里出来,又侧身候在一旁,后头的人明显有些行动迟缓,身子一晃一晃的,走路的模样像是辛苦极了的。他忙向后疾退两步,在被她瞧见之前,迅速避到了门框的后头。

云姻伸手在忡怔的轻寒面前晃了晃,又顺着她看着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的,“在瞧什么呢?”

轻寒回过神来,辅一出门她便觉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好似带着最炽热的温度。她抬头寻去,但并未看见有任何的人,无论是她所期望的抑或是不期望的,“没什么,大约是我的错觉罢。”

云姻搀着她往医院外头走去,“应当再观察些日子的,这万一再留下些病根,可如何是好。”

轻寒心中依然有着疑虑,一路频频回头张望,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已经无碍了,再住下去也是浪费钱的。”

两人及至大门时,云姻才记起忘了一样东西,便对轻寒说道:“小姐,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车子已经叫好了,应当一会就来了,你便先去车上等。”

轻寒点了点头,站到门前的石柱子后头去,粗高的石柱为她挡去了不少的风,亦是将她掩地一丝不漏。

一辆锃光发亮的漆黑小轿车,缓缓在她身前停了下来,汽车夫从里面将车窗摇了下来,问道:“请问是罗小姐吗?”

轻寒微微俯身,看了一眼车里的人,想来云姻是用着她的明目叫了车的,便冲着那人点了点头,“是。”

那汽车夫笑了笑,立即从车上下来,替轻寒打开车门,又为她小心地扶住车顶,待她坐定后,才回到驾驶室里将车子发动。

轻寒随即说道:“等一等,还有一个人。”

汽车夫看了看后视镜,干笑了两声,道:“大门口不好停车的,我往前开一些。”

轻寒“噢”了一声,理解地点点头,又往一边靠去,看着外头飞速掠过的景物,思绪翻飞。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车子,好像开了很久……

华慈医院的门口,云姻攥着手袋左顾右盼,却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一声清脆的鸣笛声凭空响起,她寻声望去,见是停靠在路侧的汽车,便走了过去,问道:“是来接罗小姐的车子么?”

车子里的人答应一声“是”,又下来开了车门,恭敬道:“罗小姐请上车。”

云姻心中疑惑,“怎么?方才一直没有人来过?”

见那汽车夫摇了摇头,云姻心中越发不安起来,她懊恼着,明明才出了那样的事,自己又怎会如此的大意,就这样让她独自一人等在外头。

万不要再出些什么事了,她在心里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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