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不是单问我引魂灯的事情，听语气听出来的。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情更令他感到愤怒。还能是什么？私自启用引魂灯是重罪。那然后呢？鬼才知道嘞，我哪里清楚比论文字数还要多的万言阶梯上写了什么。
莫不是他想让我自主声涕泪下地阐述悔恨之意——我没什么可会悔恨的啊，如果不启用引魂灯的话不止我，那些孩子们都会一同赴死的啊，这没办法。“弟子……”，我叹了口气，“我私用引魂灯，自然得要领罚。”实在说不出何罪之有，我虚，说不出来这话。
全场安静无声，恍惚间，我好像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非也。”，站在最高那阶台子的人冷声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挥手。“那就让你好好想想吧。”，他转身，“把王烨送进阳春殿思过，何时结束听我命令。”他说罢，扫袖便走。在场所有人顿时抱拳弓腰面向娄祝师尊的背影，高呼“尊领”，异口同声。每个人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称得上铮铮有声，加在一起好像能掀了脑袋顶上的房顶。
即便没有抬头，我仍旧能感觉到他们在看我，并且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事实上我还真不是对别人的视线产生恐惧感，当年备受万众瞩目的事情没少做，我照样活得生龙活虎蹦蹦跳跳的。若说真有，也不是现在，现在倒称不上，撑死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看我的眼神使我感到很不爽而已。
因为这件事情，我第一次清清楚楚且亲身感受到我的师尊娄祝大庄主的威信。他刚下令，周遭人等候他完全离开后，当机立断一涌上来围住我。当然只是弟子们了，除非出了类似于要灭门的大事，长老们跟各大庄主基本上是不会贸然出手的。此时我也亲身感受到四位大弟子的威信了，尤其是安瑾锋，以往我对于他的身份仅限于“知道他是大师兄”这个层次，并不清楚他在其他人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谁让他在我跟被他从镜潭边拉扯大的孩子们都不摆架子，难免会有这种以为他于外界也是这幅不着调模样的错觉。他就那么站在我面前，其实单单只是站在我面前，混杂在弟子中间碎言碎语的全部闭上了嘴屏息凝神，人群圈不着痕迹地往外退了很多。
而我之前也说过，安思逸长老很护犊子。
“安瑾锋。”，他沉着地开口了，“给个下马威就够了。”
话就点到这里，是个情商正常的人都能听明白，安瑾锋也不是个不识颜色的。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往那一站就能给予人压力还是单方面的，看情形我在他身后居然只感受到分毫。但他倒也听进去安思逸长老的话，没过多为难这帮弟子们，转身一提拎，捏着我的后领就出去了。在这全程中王牧尘的表示仅限于帮我挡了那些不善的视线，安蕾昕师姐跟安利师兄也是这般，也是自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是真的有人可以依靠。
事实上，这意识的不早不晚。不像原来，还是能有扭转乾坤的余地的。
阳春殿白雪园，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顾名思义，阳春殿后面就是白雪园，不过因为来得人很少的关系，现在长什么样一时间很少有人说得清。别说他们，纵然是我，撑死只记得阳春殿很大、白雪园很冷，仅此而已。我刚一脚踏进阳春殿，只听后面多年未曾检修的木门发出狰狞的声响轰隆合上。好吧，此时此刻，阳春殿是属于我的了。叹了口气，屏住呼吸打量周围，与我想象的有点差别，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还是有点光亮，也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打扫过的。
令我意外的不在于此，在于我面前的人。
当然，这并不是一推门而进就能看见的，我也是走了很远的距离才注意到他的存在。那个人是个男的，身上绑着很多铁锁，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还好，意外的干净，凑近点除了身上的血腥味基本上是闻不到肮脏的刺鼻气味。不曾记过阳春殿有这号人物，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阳春殿没有大庄主的玉佩认证是开不了门的啊？幸亏他昏迷了，我得以放松地在他身边来回走动，除了胸口有龙纹纹身外我是真的没发现其他地方。
就于我坐在地上面对面瞪着他的鼻尖时，他睁眼了。
“呦呵。”，他笑了笑，“一觉醒来看见个小鬼。怎的，被你们亲爱的娄祝大庄主给赶到这里来思过了？”
他的语气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薛美人？”
话音刚落，本来被五花大绑依旧云淡风轻与我单方面谈笑风生的人立刻剧烈挣扎起来，而捆在他身上的铁索当即勒住他。我听见血滴在地面的声音，心里暗道居然这么大反应莫不是本人，念及我们之间堪成鸿沟的实力差距，我连退两步方可站定。兴许很久没剪过头发了吧，他的头发很长，声音听来好像是自喉咙里死命发出的嘶吼，沙哑得紧。转而我又暗自喃喃，这不是薛美人，要他本尊再次早就承受不住撞墙去见阎王爷了。也不是说薛美人有多娇气，人家好歹还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曾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对相貌也不是那么特别上心的。就是有点太倔了，整个就一驴脾气，平常看起来挺老实的，折辱他的骄傲跟要了他老命一样。
总算他冷静下来了，声音哑得不像话，他问我。“你……认识我弟弟？”，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我道，“他现在怎么样啦？”说的特别轻，像是荡在波面上的微风。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薛美人偶然提起过一次他的哥哥。说起来名字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他好像是薛成人。“薛成人？”再得到声肯定地闷哼后我又纠结起来了，怎么告诉他薛美人的结局呢？看样子他在这里呆了挺久的，薛美人估计是他唯一的念想了，万一照着史书的寥寥几句给他背他会不会听完后直接咬舌自尽啊？“薛美人啊……”，我想了想，越想越心累，“薛美人他……挺好的。”只能这么说了，苍天可鉴，我可没说谎话。
薛成人哦了一声。“你是怎么进来的？”他突然问我。
说的太快我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哦，因为引魂灯？”
他终于正眼看我了，不知道此刻我是不是该激动一下。
“引魂灯？”，他嗤笑一声乐了，“小子，你心真够大的。”
实际上我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就像我不太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把记忆看得那么重。毕竟记忆就单单只是记忆，可以后天再去创造，没必要飙着一件事上不放。过去都是已经发生的，不代表未来不会存在，我不太能理解他们。引魂灯本就不属于我，我仅仅知道它需要输入内力来控制——即便我也很震惊那盏引魂灯居然可以自行发亮——但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面前明明比我狼狈不要太多的薛成人突然笑了，笑得一抽一抽，好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哎呦，笑死我了。”，他继而抬眼看向我，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看你身上的玉佩，王家少爷吧？居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天哪……看来他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了。”嘛玩意么，这跟保护的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啊？即便前庄主站着照样对于引魂灯一问三不知的好不好。
好不容易，他才堪堪止住了沙哑难听的笑声。“诶，对了。”，他挑眉，再次声明，我是直觉，直觉并不代表我亲眼看到，“你拿到的那盏引魂灯是不是一开始就自己亮起来的？”他说话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有点贴切薛美人后来经历各种事情毁了嗓子的声线，却是痞里痞气的。
不禁蹙眉。“是又如何？”我问他。
“那你可知。”，薛成人顿了顿，“引魂灯是需要燃烧灵魂点亮的？”
“你不知道。”他紧接着又自问自答道。
这话落下，我没有忍住心里生出点后怕，深呼吸，我继而问薛成人道。“……那盏我所使用的引魂灯？”，我抿嘴，“它……又怎么样了？”其实我多少已经明白它的下场了，问旁人不过求个真相求份安心，也求个结局。
沉默了很久，薛成人冷笑一声道。“你不是知道的么。罢了，再重复遍也无妨。”，铁索发出声叮儿哐当的碎响，“按照描述，你亲爱的那盏引魂灯自燃灵魂了吧，回不来了，彻底灰飞烟灭了。”紧接着他又沉默了，这回我无心想个话题打破安静故而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当时特别安静，静到我能听见外面滴答的落雨声。
下雨了？
自燃灵魂，便代表了永远不会转世，生命随着灵魂的渐趋而消散至尽，这我都是知道的。我也没有那么不好说话，更不会那么任性，只是总琢磨不过味儿来，心里多少有点变扭。顺着声音我走到门边，心情复杂，寻思着白雪园也是属于阳春殿地对吧，就此心安理得才怪地推开了门。
并没有很昏暗，哩哩啦啦的雨自高空坠下，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类似于戳破气泡的脆响。我走上前，走进雨里。跟在大红珠子里那回不一样，我是真切地感受到雨打湿衣服的感觉；跟九龙寨回来那回不一样，那时候雨更大一点，而且因为很悲伤的缘故我没太过注意雨的问题。白雪园整体跟普通园林并未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就是看起来与身处都挺冷的，不是视觉上的冰凉，而是精神上的，处处都没有生命的温度。最后还是怕淋雨淋出毛病来，如今除去固定送饭外估计是没人来看我了，念及此我脑子一抽狼狈地跑到水榭下躲雨，叮儿哐当的雨滴砸在瓦片顺着坡度落进湖里荡出圈圈涟漪，我伸胳膊抱紧屈起的双腿，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倚着栏杆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