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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赫梅蓝来到汤苑,当晚就下到浴室的温泉里,青霭般的水汽贴浮在水面上,汩汩的流水声中,她那修长姣好、洁白如玉的身影在清澈的水里微微晃动。她的神情表明在企盼着什么……然而她在水中待了许久,终于失望着地长叹一声,起身出浴,披上搁在池边的浴巾,离开浴室。

赫梅蓝沿着回廊朝着寝室走去,发现外面的雪下得更大,除了白茫茫的鹅毛大雪,什么也看不清,她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雪,情不自禁地止步,望着乱飞的雪花,像似诚心要体会那种孤寒空寂的意境,好一会后,才移动脚步。她来到寝室的门口,里面传出清亮的十二点的钟声——这是室内那台西洋座钟发出的钟声。赫梅蓝进去后随手把门关上,但她没有给门上闩,明月早在室内备好了炭炉,暖融融的。灯光柔和的室内,布置得相当明洁,家具也很简单,贵重的物品就是那台西洋座钟,这是努尔哈赤因为战功而赏赐给阿巴泰的,而阿巴泰见赫梅蓝喜欢,就送给了她。当时一台西洋座钟在关内要卖到几百两银子,而且很难买到,关外就更为稀罕,即便王侯之家也不多见,可见阿巴泰对她有多么钟爱。但赫梅蓝没有把它作为嫁妆带走。她很注意和父亲的几个福晋与嫂子搞好关系,生怕引起她们嫉妒,这种大气在女人中是相当少见的,更主要的是她觉得这样漂亮的西洋座钟最适合放在这天然秀美的山庄里。

赫梅蓝走到靠墙的衣架前,钟声刚好收住,她便把外衣脱了,挂上衣架。就在此刻,面前的墙面上突然升起一道高大的身影。这是从背后投来的身影,她只是一怔,没有动弹,脸上出现的也不是惊慌,而是那种企盼变为现实,反倒不知所措的神情,怔看着墙面上那熟悉的身影。接着一双男人的胳膊从她身后伸来,坚定果断,紧紧地将她拦腰抱住——赫梅蓝依然没动,但她呼吸变得急促,丰满的胸脯也剧烈地起伏着,她清楚地知道,紧抱着她的不是别人,而是盼等已久的武长春。没错,这正是武长春,他的神情是绝对自信,认准了被他抱住的赫梅蓝会顺从。

武长春是早上离开东京的,只带着两个亲信——周小旺、陶成杰与一个随从。他们全都打扮成跑单帮做买卖的模样,除了武长春骑马,其他三个骑的是驴和骡子,随行物品中最重要的是由武长春调教的三只信鸽,这被他巧妙隐藏着。傍晚因为雪大,在周小旺的建议下,他们歇息在路旁柳庄柳麻子的家中,柳麻子是周小旺认识的一个有钱的庄主。他们被安顿在两间烧起火炕的屋内,武长春与周小旺同住一间。

周小旺早就察觉武长春近来心神不宁,对他出发时坚持骑马也觉得有些反常,这不符细作行动的准则,因为跑单帮、做买卖的很少骑马。马的长处在于快,而在长途行进中,负重与耐力上不及驴和骡子,且还费料,所以跑单帮的买卖人极少骑马。同时,他也从小海棠那里得知小主子去了娘家的山庄,他便猜测,这位姑爷肯定是被小主子迷上了,很可能在途中有所行动。然而,武长春是姑爷,也是上司,他又不能点破,便以很久没走远路,又喝了点二锅头想要早些入睡为由,没等夜深就上了炕,闭上眼睛故意打起呼噜。

这儿离阿巴泰的汤苑不算远,骑马用不了两个时辰,这也是他提议在这儿歇息的原因。果然,没多一会,武长春便把油灯吹灭,悄然离去,周小旺跟着坐起笑了,心想,这位姑爷肯定去那小女人那儿偷腥了。

其实,聪明过人的武长春早就明白,这是周小旺对他放水,给他创造机会。从赫梅蓝进入都护府后,这个小女人的身影就进入他的梦中。周小旺告诉他,这个小女人当天晚上没与李永芳圆房,他最初有些不信,可他很快发现,他们的确分居,保持着一种不像夫妻、十分反常的客气,那种趁虚而入的念头便产生了。到今天,他与赫梅蓝认识才十多天,在这十多天内,他与赫梅蓝也只偶然见过几次,但他敏锐地发现,赫梅蓝总以那种礼貌的微笑来掩饰那种见到别人所没有的羞涩,于是,武长春从中推定:这说明我想着她,她也在想着我。但他很快发现,那个秃顶的老丈人感觉出这小女人对他有着好感,暗中注意起他,致使他不敢贸然行动,但他没有料到,这个秃了顶的老家伙,对他还是不放心,居然把他撵出东京。

本来,李永芳准备办一个培训细作的学堂,由武长春担当教官,这就让他积怨爆发,他的怨恨缘于他的婚姻。原本,武长春的父亲武道南与李永芳有着袍泽之谊,曾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他的母亲与李永芳的老婆同时怀上孩子,于是李永芳便与武道南指腹为婚,如果双方生的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两家就结为亲家。后来李永芳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李秀琴,而武道南生了一对双胞胎,武长春比哥哥武明春晚出生了一个时辰,成了老二。按照次序,本该由他哥哥武明春与李秀琴结婚,他曾为此感到幸运,因为他从小就对女孩儿的相貌相当敏感,李秀琴在相貌上继承了父母的不足,相当糟糕不说,而且脾气很坏,毫无女孩该有的那种温柔。他曾想,如果是他早出生一个时辰,成了老大,娶了这个老婆,那将是终生的遗憾。

然而他没料到,十四岁那年,哥哥突发高烧,把耳朵烧坏了,以至失聪,听力极差,后来又因失聪躲闪不及,被身后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撞翻,成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瘫子。李永芳当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瘫子,便向武家提出要武长春顶替,与他女儿成婚。更为不幸的是武长春的父亲刚巧过世,母亲又身患重病,此时他已经补缺吃饷,成为李永芳的部下,如他不肯,必然要开罪已经升任游击的李永芳。且不说李永芳是否会给他小鞋穿,单靠他那点儿军饷,根本无法赡养母亲与废了的大哥,他也只能被迫顶替,娶了这从小讨厌、被他称作母夜叉的李秀琴。

虽说,他成为李家的女婿后,李永芳待他不错,那个母夜叉对谁都像一头母老虎,唯独对他像只小猫,百依百顺。但他内心的阴影与痛苦从没散去,一直认为这是自私的李永芳在乘人之危,毁了他的幸福。因此,那种深藏的仇恨一直紧锁心间,这次李永芳把他赶出东京是一根导火索,引爆了埋藏已久的仇恨。他与周小旺不谋而合,都认为能够勾引上李永芳的女人,就是一种报复。何况,这是有生以来心中喜欢的漂亮女人,能与如此美人有一夕之欢,此生也就不算虚度。现在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种色胆包天的冲动,竟会出自自己那种冷静型的头脑中。

然而,当他行进在暴风雪中,凛冽的风雪让他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先前,他认为赫梅蓝在开会时,突然进来当众说她要去娘家的汤苑山庄,多半是对他的暗示,但他现在怀疑或许这是自作多情。赫梅蓝对他有好感是肯定的,然而,两人毕竟相识不久,而赫梅蓝又深受汉家文化的熏陶,是否有偷情的胆量,他没把握。如果这是暗示,那在李永芳面前暗示,是一种极为聪明、出其不意、逆向思维的高招。这种公开反倒可以麻痹思维正常的李永芳——哪有想要偷情的女人敢在自家丈夫的面前公开暗示对方?但他又怀疑地问起身己,难道这小女人真有这种聪明?想到这里,他变得犹豫,渐渐放慢了马儿。

就在他迟疑不决的关键时刻,平时那种谍报式的逻辑训练起了作用,他忽地想起,大前天有人赠送李永芳一条藏獒,用来看护都护府的院子,可赫梅蓝见过后说,这条藏獒不是纯种,她父亲养在汤苑的一头藏獒,是个喇嘛从青海带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纯种金毛藏獒。那只藏獒异常凶猛,曾经咬死过一头夜闯山庄、个头不小的熊瞎子。还说,在喇嘛庙里只要养一头纯种的藏獒,盗贼就绝对不敢进庙盗窃。当时,他也在一旁听着,如今灵感突发的思路是,这个小女人真是有意暗示他前来幽会,肯定会把藏獒关住,要是还像往常那样到了夜晚,就在庄院放出藏獒,那就证实他是自作多情。想到这儿,他又催马前行,现在他急切地想知道,那条藏獒是否关着,这关系到此行的成败。

这场雪下得也实在是大,天地早就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他是凭道路两旁的林木认出路来,艰难地朝前行进,速度远比平时要慢。当他终于看见被雪模糊的汤苑山庄,猛然发现,他离山庄已经很近。他立即翻身下马,牵着马,在深深的雪地里行进了一段路后,出现在庄院一侧一箭之远的小树林旁。他是第一次来这儿,但他早就留了心眼,打听到山庄四周的特点。当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四周的地形地貌,与打听的完全一致,方才把马拴在林内,来到篱墙的边上。

此时风停了,只是飘飘洒洒地下着雪,四周像洪荒太古似的静寂。他站在那儿的第一反应是没有听见藏獒吠叫的声响,但他知道好狗是不叫的,所以现在是既怀希望,又感担心——担心翻过篱墙,进入庄院,暗处突然窜出那头藏獒,他无法预料那时该如何应对。虽说他早年习武,功夫不错,而他没有把握战胜那头极为凶悍、能够咬死一头熊瞎子的藏獒。但他转瞬又想,既然来了就该前进,让那小女人闲空在那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太可惜了,俗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奢望与风险向来同在。想到这儿,他折下一根树干,纵身一跃,翻过不算很高的篱墙,落站在院内,一手紧握树干,一手攥紧拳头,警觉地朝两旁张望,随时准备反击那突然窜出的藏獒。

他紧张地待了一会,没有动静,那种紧张就转变为兴奋的热流传遍全身,他清楚地知道藏獒的嗅觉极为灵敏,在这不算太大的院里,只要有生人的气味,肯定能够嗅出。虽说他做出这样肯定的判断,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朝那亮着灯光的方向潜行。忽然,他听到用脚扒抓的声音,循声一看,那声音来自一旁的一只狗窝。走近一瞧,是只个头极大、鬃毛蓬起、像头狮子的金毛藏獒被拴在窝里,显然,它早就发现武长春这个不速之客,但它嘴上套着嘴罩,不能叫唤,只能骚动不安地用脚扒着,还想出来尽职。这让武长春大喜过望,彻底放心地扔掉树干,继续潜行。同时在想,如果这头藏獒不被关着,今天的下场相当可怕,他肯定斗不过这头狮子般的藏獒。他来到亮着灯光的寝室门前,发现门没上闩,就轻轻将门推开,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武长春紧抱着赫梅蓝不动,此刻屋内静极,唯有座钟发出那有节奏的钟摆声。他们在静默中度过了片刻,武长春的双手开始缓慢地从赫梅蓝的腰部移向胸部,这是女人的敏感部位,赫梅蓝的脸红了,她还是个少女,这一部位,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一个男人那有力的双手,那种少女的羞涩让她下意识抬起手,想把捂在胸部的双手挪开,然而武长春捂得更紧,毫不让步,顿时,她的全身酥软,只能停止不动。

武长春把嘴凑近她的耳边,柔声地道:“你的心,好像跳得很快。”

赫梅蓝无法否认,只能故作平静地问:“你还没出发?”

“出发了。”

“那你来这儿干吗?”

武长春心中在笑,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但他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此时该说什么,于是先用口中的热气吹了一会她的耳朵,望着那红到耳根、羞怯躲闪的赫梅蓝,才道:“因为我知道一位绝世美人在等着我,我就虚晃一枪,顶风冒雪地赶了过来,一个男人决不能辜负美人的一片真情。”

“谁告诉你,别人在等着你?”这一奉承加挑逗的话,女人都爱听,即便清高的赫梅蓝也不能例外,她开始撒娇地道。

“用不着告诉。”

“那就是臆测。”

武长春把她抱得更紧:“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会说话,它早就告诉我,我们命运相同,同病相怜,同为天涯沦落人,我那孤独的身影,已经走进了你的梦中。”这是应对女人的套话,有点俗,但是非常管用。

“你以为,你故意在地上放一把折扇,别人拾起来看看,就能在梦里认识你?”赫梅蓝点破道。

“是的,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赫梅蓝的这番话武长春听后,一是佩服她的聪明、心细与多情,那种少女的娇柔更是让他着迷,二是为自己的手段得意,他感觉出,赫梅蓝十分赏识他那种小手段,是个极有情趣、可爱之极的小女人。

“你这是自作多情。”赫梅蓝娇嗔地道。

武长春笑道:“我是自作多情,翻墙而入,闯进了有狗不会叫的庄院,您说,这狗该是奖赏它,还是惩罚它?”

赫梅蓝被这幽默的回答逗笑了:“好狗都不会随便乱叫,应该奖赏。”

武长春一下把赫梅蓝转了过来,那双燃着欲火、放电的眼睛盯看着赫梅蓝:“那你现在就应该给他奖赏!”

显然,赫梅蓝被这双眼睛征服了,她半推半就,无法抗拒地接受了贴上来的嘴唇——一阵充满激情的长吻后,武长春果断地把赫梅蓝横抱起来,朝床边走去……

此刻,明月正沿着门外的过道走来,把门推开,当她欲进屋时猛然一惊地止住脚步,赶紧把门关上,脸红心跳地愣了一会,方才悄悄离去。其实,明月早就料到里面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这叫旁观者清。她对这位主子情同姐妹,无话不说,所以当她见赫梅蓝来山庄后,茶饭不思,心神不宁,便含蓄地问她是否想着那人时,赫梅蓝只是脸红,没有回答。然而当明月直白地表示,她可以设法去见那人,把他带来时,又被赫梅蓝拦住。此时,赫梅蓝才坦白地说,她已经断定,武长春要被派往关内,自己已经暗示过他,要是他能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就会在出发途中抽身前来幽会。而明月问她,武长春是否能够理解她的暗示时,她只是唉声叹气地道,这是一种缘分,他们是否能有这种缘分,那就得看天意了。明月见她那种信心不足的模样,笑道,天意会站在小主子的一边。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想。晚上早早地把那头藏獒关起来戴上嘴罩,也是明月想到的,只想着武长春的赫梅蓝,早将那条能把一头熊瞎子咬死的藏獒忘了。这件事还让赫梅蓝感到有些后怕,她想,要不是明月想着这事,翻墙跳院,摸着进来的武长春像熊瞎子那样被咬死了,那可是好。然而,到了晚上,等到深夜也不见武长春身影,这让赫梅蓝格外郁闷,明月也只能劝说道,“我看那武长春不是傻冒,听不出小主子话外有音,就是个胆小鬼,害怕得罪自己的老丈人,无论是哪种人,都配不上咱们聪明、漂亮、敢作敢为的小主子,他是白长了一张看似聪明的小白脸。”她把赫梅蓝哄到温泉里泡完澡后,又将浴室收拾干净,准备到寝室里来陪赫梅蓝,她知道赫梅蓝会因为失望而失眠,她没能想到,竟会意外撞见那柳暗花明的一幕。现在她想睡也不能睡了,而是去了厨房,她早就准备好了为他们进补的人参、老母鸡与枸杞子,生起了小炭炉,开始煲汤。

寝室内的武长春与赫梅蓝,根本没有察觉明月出现与退出门口,早已饥渴的二人如同久旱遇甘露,一上床就进入了巫山云雨。武长春是少年从军,军中的生活是单调枯燥的,明军的兵将打仗不行,但在男女的“战场”上却不乏高手。平时,男女之事也是军中消闲百谈不厌的话题。一些老兵在谈起此道与经历时极为放肆,毫无顾忌。武长春在这方面的早期教育就是源自这那些老兵。结婚后,老婆与他期望的女人差之千里,深入一看,更是索然无趣。他只是为尽一个丈夫的义务勉强敷衍过几次。而这老婆还想用化妆与减肥来吸引他,然而减肥没能成功,化妆更为失败,这让武长春愈加厌恶,以至敷衍也懒得进行,完全停止了夫妻生活。但他毕竟是个正常健康的年轻人,这方面的需求还是有的,有时还很强烈,强烈的反应必然会导致他去幻想,他只能以此来排解生理上的欲望。当他一见到赫梅蓝,这个俏丽的小丈母娘就成了他梦中行动的对象。当他梦想成真,把这女人抱到床上,层层深入后,震颤地发现,天下竟会有如此完美的胴体,远超他的想象,在这之前,他曾想象过这小女人内衣中的胴体。于是,那种从没有过的激情顿时汹涌,兵营中的“早期教育”、梦幻中的积极演练,开始在赫梅蓝的身上全面实践,实践中他还即兴发挥,表现非凡,以至初尝禁果的赫梅蓝很快就被他调弄得欲仙欲死……然而,翻云覆雨、潮起潮落几轮后,败下阵来,瘫软在床的居然不是轻盈娇媚的赫梅蓝,而是身材坚实的武长春。赫梅蓝看着疲惫躺着浑身冒汗的武长春,十分不忍,等他喘息片刻,就爱恋地将他扶起,陪他去了温泉浴室。泡在暖水中的武长春很快就缓过气来,精神抖擞。面对浸在水中的赫梅蓝,先是想起白居易的诗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随后又激情四溢,情不自禁地掀起波澜,对赫梅蓝发起了一阵感觉奇妙的“水战”……

而在“水战”正酣时,明月来到门口,她只是停在门口,没有进去。里面激起的水声相当清晰,她等了一会,声音也没平息,终于忍不住地朝里唤道:“二格格,已经凌晨三点了,人参鸡汤也炖好了。”

片刻,里面又响起出浴的水声,披着衣服、趿着木屐的武长春和赫梅蓝从浴室的门口走了出来,沿着廊道朝寝室走去……

室内的桌上盛着人参炖鸡的砂锅和一盘苏式小点心,武长春与赫梅蓝走了进来,眼睛一亮,颇感意外地看着那些点心,吃完后,他惊异地朝端着碗,盛着鸡汤的赫梅蓝看着。赫梅蓝眉眼儿一挑,浅浅一笑:“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真没想到,我能在这儿吃到这么正宗的苏州点心,我已经十年没吃到这种点心了,二格格是跟谁学的?”

“我是跟我的老师龚正陆夫人学的,他的夫人是苏州人,唉!大前年他们回到陆老师的家乡绍兴去了。”赫梅蓝与龚正陆有着深厚的师生之谊。

武长春眉头一颤,没再下问,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龚正陆全家老少三十余口,已经无一幸存,都在回家的途中被秘密处决。龚正陆是个秀才,后来从商来到关东,被努尔哈赤聘为家庭教师,让一些兄弟与儿子跟他学习汉文。龚正陆知识渊博,视野开阔,很得努尔哈赤信任,被尊为国师。努尔哈赤还从他那儿了解了许多治国之道。可龚正陆对明朝十分忠诚,认为满汉风俗不同,努尔哈赤可以自治,但是不该背叛明朝的中央政府,这是梦寐以求入主中原的努尔哈赤听不进的。当他决心叛明,遭到他亲兄弟与长子的反对,方才发现他们深受这位国师的影响。他与明朝开战,并且取得胜利后,龚正陆便提出要回家乡养老。努尔哈赤没有挽留,并且予以厚赏,隆重欢送,但他同时秘密向舒哈达下达了途中处决、斩草除根的手令。他担心深知后金内情的龚正陆回到中原,对他不利。

那时,李永芳刚刚归顺,是舒哈达的副将,舒哈达便下令李永芳随他同去处理此事,以此考验这个汉人是否真心归顺。而李永芳并不愿意执行此事,便找到当时主管情报的皇太极,表达了不同看法,皇太极叹息地表示,他个人是反对这样处理龚正陆的,然而此事父汗已经决定,谁也无法改变,现在他处在十分微妙的地位,不便去劝说父汗。李永芳只得带着武长春,跟着舒哈达参加了这次行动。当时武长春没有动手,只是看着舒哈达与李永芳一起,将龚正陆的一家全部杀害,葬在密林的深处,然而这一阴影一直深埋在他的心间。

面对沉默的武长春,赫梅蓝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

武长春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当他见赫梅蓝把盛好的鸡汤放到他面前后,自己没吃,而是支颐凝神地朝他看着,便问:“你怎么不吃?”

赫梅蓝嫣然一笑,没有答话。

“你想多看我一会?”

赫梅蓝娇媚地嗔了一眼,依然无语。

武长春把鸡汤喝完,也托起双腮,朝赫梅蓝对视着:“梅兰,我越看,越觉得您像个苏州姑娘,要是天下能够太平,我能与您一起回到我的家乡,一起坐在一条小船的船篷里,穿行在那迷宫似的小河中,该有多好啊!”

武长春最初冒险来到这儿,是心感不平,对李永芳进行报复,然而当赫梅蓝倾身相许时,他从赫梅蓝的身体上感觉到,赫梅蓝对他不仅仅是出于情欲,而是对他真心相爱。现在,他也从报复的念头转化为爱——他深深地爱上了赫梅蓝。

赫梅蓝一听,马上答道:“等我大金入主中原、平定南朝,天下太平,我一定陪你去苏州,我还想趁便去绍兴探望陆老师与师母。”

武长春没有答话,他看得出,赫梅蓝对于龚正陆及他的夫人怀有真挚的感情,但他现在又能说些啥呢?只能不置可否地一笑。

赫梅蓝眉目传情地瞅着他:“你不信吗?”

面对天真灿笑的赫梅蓝,武长春也回以一笑:“你那么自信,我能不信吗?”

显然,一碗人参鸡汤起了作用,武长春站了起来,走到赫梅蓝的身旁,把她拉起后,又将她抱住,热烈地亲吻她,但赫梅蓝异常坚决地将他推开:“你得走了!”

“鸡还没叫呢。”武长春的话音刚落,外面隐隐传来了鸡鸣声。

赫梅蓝带着伤感,但又坚定地:“长春,快走吧!只要你回来,我就会在这儿等着你,我们一定能再见面的。”

武长春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赫梅蓝。

赫梅蓝抓住他的双肩,催促道:“长春,你必须尽快地赶到你的助手那里,我送你一程。”

披着斗篷、带着弓箭、佩着短刀的明月和三匹马等在门口。武长春与披着斗篷的赫梅蓝从门里走了出来,见到自己的坐骑后,先是意外一怔,又把目光移向明月。明月抿嘴一笑后:“你只想着翻墙穿院,把马拴在林子里就不管了。”

武长春不好意思地笑了:“您把它喂饱了?”

明月笑道:“不喂饱,它在林子里冻上半夜,现在还能驮得动你吗?”

武长春又把目光移向赫梅蓝:“二格格真是心细如发,事事想得周到。要是您是个男人,准能成为优秀的指挥使!”

“别耍贫嘴,想得周到的是明月,要谢你得谢她,快上马吧!”说着,赫梅蓝翻身上马。

“谢谢!”武长春向明月道过谢,跟着上马。赫梅蓝和武长春并行上路后,明月也骑上马,保持一段距离地尾随在后。

此时天已拂晓,雪早停了,黎明前的天色更暗,并马而行的赫梅蓝和武长春徐徐前行——约莫三里多路,他们来到路口,赫梅蓝把马停住,武长春与尾随的明月也跟着停下。

赫梅蓝神色惆怅地看着武长春:“长春,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今天我会去庙里为您烧一炷香,让菩萨保佑您一路顺风,万事顺利。”

武长春深受到感动地朝她看着,又一把将她抱住,两人紧搂在一起。许久,赫梅蓝一下从武长春怀里挣脱,抽出身后的马鞭,朝着武长春的马背上狠抽一鞭——马儿嘶叫一声,猛地窜出,猝不及防的武长春差点摔落马下,马儿载着他朝着前方狂奔……

赫梅蓝的斗篷在风中飘起,她望着远去的武长春,眼里闪出晶莹的泪光……

李永芳彻夜未眠,他端着那把紫砂壶,不停地喝着浓酽的普洱茶,面色阴沉地坐在太师椅上想,凭着武长春的聪明,应该知道,派他去北京固然是难得的立功机会,让他进一步打开局面,主因还是敏感地看出他与赫梅蓝之间互有好感。知道赫梅蓝表面文静、温柔,内心则藏着一团野火,敢作敢为,面对如此俊俏的年轻人,处久了肯定出事。扒灰——也就是公公与媳妇偷情的事在大户人家中时有传闻,而女婿与丈母娘通奸,却是鲜有所闻,如果这种事在他家发生,传了出去,那他这个指挥使可是脸面丢尽,威信扫地。他要在此事刚有征兆时果断处理。

李永芳是个天才的谍报人员,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任何细枝末节都能引起他的联想,因此,当他得知武长春这次出发前领了一匹骏马,而不是骡子或驴子,疑窦顿生。因为他也知道,跑单帮的贩子多半粗俗务实,很少骑马,既然武长春是扮作跑单帮的贩子,那就不该骑马。由此又延伸地想到,他在开会时赫梅蓝突然闯进告知要去汤苑,多半是向武长春发出的暗示,当时他没这样想,完全是平常人的习惯思维——哪有荡妇敢在自己丈夫面前公开暗示情人。如今,他虽然认为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但没证据,派出侦察的马子腾还没回来,不能做出最后定论。为了等待消息,他度过了漫长难熬的一夜,现在他最期望的是自己的判断有误。当他抬眼朝窗户看去,发现窗纸有了亮光,天色微明时,室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李永芳循声朝门口看去,在这将要揭晓的时刻,一向沉稳能在险境中处变不惊的李永芳有些紧张。但他没有失控,而是努力地稳住自己,面对停在面前的马子腾没有发问,而是直着那双小眼睛,等待地朝他看着。

显然,马子腾一路赶得很急,进来时还喘息着,直到气息平定,方才压低声音一脸愤慨地道:“指挥使,不出您的所料,昨天傍晚,武长春一到柳庄,就用二锅头把周小旺灌醉了,赶往汤苑。他是午夜时钻进院里,鸡叫后才出来回到柳庄的。”

李永芳听后面色顿时变得铁青,怔在那儿,许久才放下茶壶,按在膝上的手捏起后越捏越紧,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马子腾见他这副模样,又低声道:“指挥使,小主子好像对于此事早有准备,我知道,她家山庄里有头藏獒,可我跟到院边,那小子翻过篱墙进到院里,没听见狗叫,肯定是那小荡妇,不,小主子,把那头藏獒锁住了。”

马子腾见李永芳气得嘴唇抖颤,这是以前从没见过的神情,便道:“指挥使,对那忘恩负义的小子不能留情,我马上带人去追,把他做了,我保证可以做到万无一失,让这小子消失得连灰影儿都没有!”

李永芳依然无语。

马子腾以为李永芳默认了,便道:“那我去了,指挥使就放心吧,用不了三天,我就把这事给办完。”

然而,转身离开的马子腾刚走到门前,身后传来唤声:“慢!”

马子腾止步回身,只见李永芳咬了一会牙才道:“子腾,这事不急,你一夜没睡,够辛苦了,你先去歇着吧!昨晚的事,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马子腾感到意外地朝李永芳看着。直到李永芳朝他挥手示意方才离去,随手将门关上。马子腾没走多远,屋内就传出了清脆刺耳、摔砸茶壶的碎裂声。他知道,李永芳那把珍贵的宜兴紫砂壶,是出自元代制壶名家倪芝兴之手,不但制作精美,而且茶垢厚积,即便不放茶叶,倒入水后,那水也有浓厚的茶香,相当珍贵,有人曾想用一百两银子买这把壶,他都不肯,如今他居然把这把价值百两的名壶砸了,可见愤怒到了何等程度。马子腾回过神后忍不住掩嘴窃笑,当他遇见迎面而来,端着早点的小海棠,把她拦住低声道:“老爷不舒服,你就别进去讨骂了……”

“老爷怎么个不舒服?”

“不该知道的你就甭去打听。”说完,马子腾又朝她扮了一个鬼脸,继续前行……

赫梅蓝送走武长春,回到汤苑后却毫无倦意。明月不免暗忖,昨晚二格格折腾了一夜,怎地还这么精神,连个盹儿也不想打。虽说她没有那种经历,但听家中那些有过此番经历的老妈子说,那种事情虽然快活,可是极累。现在,她没干那种事已经累了,二格格却看不出累,真是匪夷所思,不可理解。她知道,今天赫梅蓝还要去广佑寺去为武长春进香,生怕她累出病来,便劝她稍事休息,哪怕打个盹儿也好,可赫梅蓝反倒催着明月去歇着,她只想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一会。此时,明月的眼皮儿都快粘上了,便给她沏了杯茶,回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坐在书房的赫梅蓝却一直呆看着窗外,留恋品味着昨晚那些事,而且把每个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回味有时比实干还要有趣,那种兴奋的余波还像涟漪一样在心中荡漾。现在她为自己从一个姑娘成为女人而兴奋,同时那种惆怅也随即而起,武长春已经深深地扎在她的心间,她在为武长春的北京之行担心。两个时辰后,她来到明月的屋中,见到明月睡得正香,如果不把她叫醒,她肯定能睡到夜里,赫梅蓝只能推摇着把她弄醒。明月撑起身子,连打哈欠,搓揉眼睛,赫梅蓝不停地向她道歉。明月望着赫梅蓝焦急的模样,笑道:“二格格,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作痴情男女。”赫梅蓝也笑了,默认了自己的痴情。她们简单地洗漱完毕,胡乱地吃了些点心,就乘上一辆马车,前往城东的福佑寺为武长春祝愿。

这是雪后放晴的上午,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轮太阳挂在天边,北方的冬天,太阳升不高,茫茫原野上铺盖着望不到头丝绒般的白雪,路旁杨树映在雪地上的树影是浅蓝的,天地的色彩简单而明朗。坐在车内,透过车窗,观望着沿途雪景的赫梅蓝触景生情,默然在心里吟诵起一句词:“若待明朝风雪过,人在天涯,春在天涯。”她把原句中的“雨”改成了“雪”。

福佑寺建于前金朝,这儿有着世界上最大的木制佛像,一直是香火炽盛,据说颇有灵念,有求必应。因为阿巴泰家是这座寺庙的大施主,庙里的方丈听说他家的二格格来了,亲自出来接待,陪她进香。赫梅蓝来到那尊高达二十三米的巨佛像下,敬上一炷香后跪了下来,默默地合十在心中祈祷:“今天赫梅蓝向佛祖乞求两件事,一是保佑我大金能入主中原,江山一统,开创伟业,天下太平。二是保佑我的心意人能为大金建立功勋,平安归来。”

赫梅蓝又叩首三次,对一旁的老方丈道,她想抽一支签。老方丈便命一个小和尚拿来一只签筒,递到赫梅蓝的面前——赫梅蓝朝筒内的那把签看了一会,方才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拆开看着,见上面只有一个字:和。

赫梅蓝抬眼看着老方丈,疑惑地问:“师父,此字当何解?”

老方丈合十微笑道:“夫人心中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解。”

“谢谢师父。”

赫梅蓝被这充满睿智的老方丈说得无话可说,只能起身离去。她与明月出了山门,来到停在门口的马车前时,一个娘家小童飞奔而来:“二格格……”

赫梅蓝看着奔到跟前的小童,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时,小童把一包用绢包着的东西递了给她:“小主子,这是小海棠叫我送来的东西,说是一定得将它马上交给二格格。”

赫梅蓝用手一摸,马上明白了,她淡淡一笑,叫明月给小童一块碎银后,又对他道:“谢谢了,你回去吧,我得回去处理点事。”

“谢谢二格格!”小童拿着银子,高兴地离开后,赫梅蓝才与明月上车。车夫扬鞭“驾”了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坐在车内的明月看着平静如常的赫梅蓝,又疑惑地把目光投向她手中那包东西。此时,她才把那包东西打开,里面包的是几块紫砂壶的碎片。

明月一看,颇感意外:“这是老爷的紫砂壶……”

赫梅蓝却笑道:“没错,真没想到,这小海棠也学会了含蓄,不愧是专门收集情报的都护府里的人。”

说完,她撩开窗帘,随手一扔,把那包碎片扔了出去——外面传来一阵稀落的碎瓷落地的声响。

明月看着满不在乎的赫梅蓝,也笑了:“要是小主子再好好调教一阵,我看小海棠也能成为出色的细作。”

赫梅蓝没有接话,而是想着签上的字:和……

其实,赫梅蓝从没让小海棠替她望风报信,小海棠这样做完全是出于自愿,小海棠是个聪明女孩,上次李永芳给了她一吊钱,为李秀琴打她道歉,心中已经清楚,这是想利用她。果然,不久李秀琴就换了一副笑脸,也给她一吊钱,要她暗中注意赫梅蓝的动静。小海棠早就知道赫梅蓝与李永芳的真实关系,自然明白何为“动静”。她虽然表面答应,但在心里却坚定地站在赫梅蓝的一边,她这样选边站,不仅是赫梅蓝的出手远比他们大方,送过她两个银制的小元宝,主因还是赫梅蓝对待下人都很亲切,把她当人看待,从不颐指气使。这与李永芳的一脸严肃及李秀琴的凶悍泼辣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她得知李永芳砸了那把紫砂壶,马上断定汤苑那边出了“动静”,她倒不担心李永芳敢对身为格格的小主子怎么样,而是对参与“动静”的武长春感到担心,她对这位姑爷同样怀有好感,这位姑爷对待下人与赫梅蓝一样,从来不摆架子。最先,她不知如何把这消息尽快地告诉赫梅蓝,通报的人她能找到,但她不识字,无法写个便条通报。让人传话,又怕让别人知道这不该知道的动静。正当她为难时,发现李永芳离开书房,她去清扫紫砂壶的碎片,灵感突来,只要聪明过人的小主子见到这些碎片,肯定就能明白一切。于是她便拾起碎片,用手绢包住,急奔阿巴泰家,找到她认识的一个小童,让他把这包碎片交到赫梅蓝的手里。

签押房内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李永芳进来后,走到案桌前坐下,但他只是看了一眼案上的文件,没动,而是一脸阴沉,恨恨地想着昨晚的事——那个忘恩负义的武长春,竟敢与丈人的老婆、他的丈母娘通奸,想到这一乱伦的丑事一旦传出去,自己的老脸往哪儿搁。昨晚李永芳就生出杀心,准备让马子腾在半路上把武长春做了,但他深入一想,武长春功夫不浅,精明过人,肯定对于后果有所准备,马子腾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万一失手,这一乱伦的丑事就要暴露,弄得人人皆知,到了那时必然陷入更为难堪的境地……他正想着如何处理武长春时,轻轻的推门声把他惊动,他循声一看,那张阴沉的脸上闪出意外,进来的是赫梅蓝,她是带着微笑进来的。

李永芳回过神来,没有吭声。看得出,他是强忍压着妒火。

赫梅蓝也没有发话,只是朝他的案桌看了看,那只常见的紫砂壶不见了,又转身朝几桌走去。那儿有个茶盘,里面有一套壶具,赫梅蓝走到几桌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端到李永芳的面前,放在桌上。

这时,李永芳实在坐不住了,站了起来,瞪眼看着若无其事的赫梅蓝。他的目光带有寒光,含有杀气。赫梅蓝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欣赏似的朝他看着。四目对峙片刻后,赫梅蓝先开口了,用的是关切的口吻:“永芳,您好像不太舒服?”

李永芳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方才自嘲地道:“有个女人给她的丈夫戴上了绿帽子,居然还若无其事,她的丈夫能舒服吗?”

赫梅蓝朝李永芳头上的那顶帽子看去:“我怎么觉得,这个丈夫的顶子还是挺红的。”

李永芳一听,更是生气地:“我现在才刚刚发现,天底下居然还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荡妇!”

赫梅蓝依然平静地道:“不知廉耻的恐怕是暗中派人去刺探别人隐私的人,自寻烦恼。”

李永芳嘴唇都气得发抖了,他瞪了赫梅蓝好一会,才恨恨地道:“你好像觉得丈母娘和女婿通奸还挺光彩的?”

“不光彩。”赫梅蓝回应迅速。

李永芳故作意外:“这么说,你还是知道什么叫廉耻了?”

“当然知道。”

李永芳逼视着赫梅蓝:“那你为何还要与你的女婿通奸?”

赫梅蓝开始冷笑了:“李永芳,我进这个门的当晚,就明确地跟你说了,我只嫁给你的聪明,不与你上床,所以我不是武长春的丈母娘。”

李永芳吼了起来:“可武长春是我女儿的丈夫,是我的女婿,你这个无耻的荡妇,与有妻之夫通奸,居然还振振有词!说是懂得廉耻?”

赫梅蓝却反问道:“我和一个本该不是你女婿的人相好,怎么能算是通奸呢?”

李永芳因为冷笑过分,脸都扭曲变形:“武长春不是我女婿?”

“实际上不是。”

李永芳咬牙切齿地:“你说不是就不是?”

赫梅蓝理直气壮地:“不,你该知道,武长春当你的女婿并非自愿,他的父亲与你有着袍泽之情,你们在他出生前就指腹为婚。后来,他父亲生了一对双胞胎,他是老二,没有资格当你的女婿,不幸的是,他那哥哥被马车撞翻,落了个半身瘫痪,你就不近人情地强迫他顶替了他的哥哥。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的女儿,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的女儿。”

李永芳看着赫梅蓝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失控地朝着赫梅蓝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极有分量,赫梅蓝依然挺立,没去捂脸,一道鲜血慢慢地从她的嘴角淌出。

两人对峙地看着……面对平静而毫无表情的赫梅蓝,李永芳先是被镇住,尔后开始害怕,终于两膝一软地跪了下来,左右开弓地自打耳光,清亮的耳光声响彻签押房。

赫梅蓝却意外地叹了口气,客气地道:“李永芳,你起来吧!”

李永芳对于赫梅蓝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意外,停止了自打耳光,但还跪着。

赫梅蓝用手绢把血抹了,求着似的:“我请你起来行吗?”

李永芳依然跪着,担心地问:“你不会把我打你的事,对你爸说吧?”

赫梅蓝肯定地:“不会,以前我总觉得欠了你点什么,你这一巴掌,让我觉得咱俩现在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你快起来吧!”

李永芳这才支撑地站起。

赫梅蓝瞅着萎靡不振的李永芳,用商量的口吻:“永芳,咱们是朋友,我想请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行吗?”

李永芳走到几桌旁的椅子前坐下,赫梅蓝跟了过去,在他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后,恳求地:“永芳,我和武长春的事,是我主动,他被动,现在就算是我求您吧!别怪罪武长春,他是在为大金国效力,他可以死在锦衣卫的手里,但不能死在你指挥使的手里。指挥使大人,我相信您有这样的雅量。”

李永芳沉着脸不语,其实赫梅蓝一来,他就清楚地知道,家中出了内奸,有人把他得知他们奸情的事告知了她,她是为武长春而来的。

赫梅蓝又真诚地:“永芳,其实我很佩服您的才华和那种做事认真、考虑缜密的实干作风。你是大金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们之间就别搞间谍战了,我希望您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不辜负我八叔对你的信任,俗话说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您在情场上的损失,一定能在官场上得到弥补。”

李永芳冷笑道:“可我觉得,在你眼里,我是个卖主求荣的叛将,只不过是还有些用处的奴才。”

“以前是这样,可现在不是。”赫梅蓝说得十分坦诚。

“因为武长春也是个叛将,你跟他上了床,就爱屋及乌了?”李永芳挖苦地道,这是因恨出口的挖苦,无法控制。

赫梅蓝满不在乎地一笑:“你的醋意还没有发泄够的话,尽管发泄,但我可以把转变看法的原因告诉你,你想听吗?”

“嘴是你的,想说就说吧!”

赫梅蓝真诚地:“是我八叔的话,转变了我对您的看法。我八叔曾对我说,你在投奔大金前,不是一个只知道克扣军饷的贪官,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曾向当局提出过许多好建议,可是腐败无能的当局,对于你的建议根本不予采纳,是他们让你绝望,你才投奔大金的,你不属于那种卖主求荣的叛将。”

李永芳不语地朝她看着,显然,赫梅蓝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赫梅蓝见他变得平静,便起身走到案桌前,笑道:“永芳兄,你该抓紧把重布谍网的工作报告写出来,递交给我八叔了。来,我来替您磨墨。”

说着,赫梅蓝拿起墨,在砚台上磨了起来。李永芳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案桌前:“算了,你给我滚!”

赫梅蓝微笑地道:“你怎么忘了,我是您的文书,文书理当替指挥使铺纸磨墨。”

李永芳只得任她站在身旁,提笔添墨地写了起来。其实,发泄完毕的李永芳能够开始工作,最重要的是他的理智与老到占了上风。赫梅蓝与武长春通奸固然可恨,但是武长春也会因此恋着赫梅蓝,更加努力地在北京行动,搜集情报,以此来讨好这个小荡妇,那他就可以利用武长春对这小荡妇的情感来控制他,武长春有当细作的天赋,对此李永芳是深信不疑,这也是他没让马子腾去处理武长春的主因。来日方长,在这急需打开局面的关键时刻,眼下没有比武长春更为合适的人选时,处理了他,失去一个合适人选不说,还要得罪赫梅蓝,这是得不偿失。先利用,再处理,机会与方式有的是,现在他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古老的格言来克制自己。

武长春回到柳麻子的山庄,周小旺等还在睡着。他把众人叫醒,用过早餐后便吩咐大家继续赶路。周小旺知道昨晚武长春去了哪儿,而且看出他面带倦色,消耗很大,就说路上积雪很厚,行动不便,是否在这儿多待一天。他认定昨晚武长春是得手了,因为拂晓前他夜起撒尿时武长春还没回来。可武长春没有答应,而是带着众人继续赶路。

其实,外面路上的积雪也确实够厚的,武长春也想多留一天,再往汤苑,但他想起与赫梅蓝离别时,将她紧抱,而赫梅蓝猛地从他怀里挣脱,朝他马背上狠抽一鞭,以至狂奔的马儿差点儿把他摔下,这让他对这位情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不同于一般女子,虽然娇媚多情,但不失理智,她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她始终把祖父努尔哈赤及八叔入主中原的梦想牢记心间,放在首位,这一梦想决不会被儿女之情所动。他觉得与这样的女子能有一夕之欢该满足了。也许头脑里老在回味那天夜间的奇妙情景,居然让他忽略了雪后路途的艰难,在懵懂中度过了几天,当他出现在依山傍海的山海关时,仿佛才大梦初醒,仰看着这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关的雄关。

山海关北倚群峦叠嶂的燕山,南襟烟波浩渺的渤海,它是南北交通的咽喉,素有两京锁钥之地。自从后金崛起,占据辽东,这儿便成了关系到京城安危的军事重地,关卡的检查极为严格。然而,武长春在这儿有个秘密的朋友,进关这天,关卡当值的那队全副武装的军士都是抗倭名将戚继光旧部义乌兵的后裔,义乌兵忠于职守、勇敢善战是出名的,当那带队的军官检查武长春那伪造的,被称为“路批”的通关证件时,发现路批有些疑问,对他仔细盘问。而他则把嘴贴近军官的耳边,用苏州话耳语几句,报出一位级别不低的军官姓名。义乌是吴语区,军官听得懂苏州方言,当他确认武长春是那位军官的朋友后,便予以放行。

武长春进入关内后,就前往城南的秦皇岛镇。那儿离关城二十余里,当他抵达秦皇岛的石子街时,顿时感慨万千。他对这儿有着特殊的乡情,曾随父亲在这儿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时光,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引起他的回忆,这儿至今还有他唯一的亲人——他那双胞胎的哥哥武明春。他在一家客店落脚时,已是傍晚,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此时天色已暗,他让众人歇息后,拿了两个馍,单独一人,边吃边走地前往郊外哥哥的住处。那是乡间的一个大杂院,破旧得可以,坑坑洼洼的地上有着雪后融化的积水,只有一间泥屋的窗内,透出晦暗的灯光。突然一条黄狗吠叫着从暗角里窜了出来,一见进来的是武长春,便兴奋地摇起尾巴,他摸了摸狗的脑袋,黄狗停止叫唤,狗的记性极好,六年不见还能记住这位昔日的旧主。

武长春推门进屋时,武长明瘫躺在床上,一个老婆子正坐在一旁,借助昏暗的油灯纳着鞋底,武长春出现在他们身旁时,老婆子竟然毫无察觉。倒是武长明有所感觉地睁大了眼睛,朝武长春的身影看去。

武长春把手抚在老婆子的肩上:“三婶……”

老婆子这才发现站了起来,意外地:“长春……”

武长春感激地握着她手道:“三婶,这些年辛苦您了……”说着,他掏出两锭银子,塞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却道:“我倒没啥,可你哥成天盼着你能来见他呢!他成天想着你。”

武长春看见武长明把那颤抖的手伸了过来,立即紧紧地握着:“哥……”

武长明涌出泪水,朝武长春看着,他知道弟弟不喜欢李秀琴,对他顶替自己去李家当过门婿,毁了他的幸福深感内疚。面对愧疚的哥哥,武长春默然无语,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哥哥才好,只能紧紧抱住哥哥,眼里也闪出了泪光……

天高地远、一望无垠的天津卫滨海垦区内,头戴斗笠的徐光启,正挥锄刨泥地挖着山芋,那身打扮完全像个当地老农。山芋原产于南美州,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有人把山芋带往吕宋——也就是菲律宾,因为这是一种高产速生的作物,而且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照常生长,所以被从菲律宾的华侨引种到中国福建。儿时的徐光启因为倭寇的猖狂,一心报国,曾经痴迷枪棒,但他母亲坚决反对,因为他是徐家三代单传的独生子,生怕学出意外,断了徐家的香火。好在他上学后兴趣广泛,特别是对于农事的兴趣远大于枪棒。后来的经历表明,威胁徐家香火的不是枪棒,而是在他年轻时,一场罕见的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差点儿把他饿死在家中。那次经历刻骨铭心,促使他把钻研农学、为民造福作为终身的事业。所以当他官场倾轧、被排挤到这儿来监理屯垦时毫无怨言,反倒为摆脱是非之地,有了钻研农事的机会而高兴。这一带的土地极为贫瘠,盐碱又重,什么都种不好,于是他便在这儿引种山芋,想以干点实事来报效朝廷,为军队筹粮,为当地百姓造福。当他刨出一只大山芋,身后传来了唤声:“老师!”

徐光启转身一看,高兴地:“初阳……”

急步走来的孙元化,和迎上来的徐光启紧紧握手。

“你不是说要十五前才到这儿吗,你提前了好几天。”徐光启在孙元化出发前,就接到孙元化的快信,说要顺路来看他,同时告诉他大约到达的时间,如今提早了十天,所以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想早点儿见到老师,所以每天就多走了十里路。”孙元化见徐光启手里还拿着一只大山芋,又惊异地问:“老师能在这盐碱地里种出这么大的山芋?”

“我是引来淡水,把这儿地里的盐碱用水冲了后,才种山芋的。这儿沙土种出的山芋,比在原产地长得还好。等会儿我就让你尝尝炭火烤的山芋是何味道。”说罢,他便与孙元化一起,抱起一堆山芋,走到垦区官署的厅屋。厅屋里有一只炉火正旺的炭炉,徐光启把洗净的山芋放在炭炉上,两人便坐在炭炉前,一面翻烤,一面交谈起来。

“初阳,这次朝廷任命你为宁远协守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一个举人能够担当如此要职,我朝也不多见。”徐光启说话永远是声音不高且慢,十分平静。

“是的,我自己也十分意外,本来,我还准备明年秋天进京赶考呢!对于前些年我进士落第,总是有些不太服气!”孙元化的科举之路开始相当顺利,十六岁就考上秀才,之后就遇到了麻烦。让他不解,甚至好笑的是,当年乡试时,自认为考得极好时却被淘汰,而他而立之年的那次乡试,觉得考得极差,中举无望时,却是喜从天降,中得解元——也就是乡试的第一名,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几次进京赶考,都认为自己考得不错,结果都是名落孙山。然而他没有灰心,一直把科举之路作为进取报国之路,但他没有想到,还没考中进士,就被破格任命为正六品的协守使,这对新中进士的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外人看来,他是拣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徐光启苦苦一笑:“初阳,你这次能被破格提拔,侯震旸的推荐固然重要,但魏忠贤知道你是我的学生,而我又与那些总以为一贯正确的东林党人保持一定距离,没有卷入党争也是原因之一。”

孙元化一听颇感意外:“这么说,魏忠贤破格提拔我,是向老师示好?”

徐光启叹口气:“恐怕是吧!前天,他派人来告诉我,想让我入阁,任命我为大学士,被我婉言谢绝。其实,魏忠贤根本不了解我,我虽对东林党人不满,但对这个不识字都能把权术玩得出神入化的秉笔太监,更无好感。”

孙元化想了想:“既然是这样,那我也辞职,到这儿来,一边跟老师学种山芋,一边协助老师把《几何原本》的后半部翻译出来。”

“不,你不能辞职,这是你施展抱负的机会,有机会就得抓住不放。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卷入党争的旋涡里。因为你是破格提拔,你就会被人误解,甚至攻击。现在朝廷里能说会道的人多,能干实事的人不多,你不必与他们计较,只要你少说多做,把该办的事办好,自然就能堵住这些人的嘴。”徐光启的话音依然不高,但能听出非常坚决,语重心长。

孙元化很受感动:“老师的话,学生一定牢记在心。”

徐光启又问:“集资购炮的事情,进展还顺利吗?”

孙元化兴奋地道:“相当顺利,现在义民和教友们捐赠的款项足以购买几门最新式的红夷重炮。我出来前,张焘已经前往澳门,和葡萄牙人洽谈购买事宜。最迟三个月,这些火炮就能运抵山海关。”

徐光启虽然在这儿种山芋,但他一直关心着辽东的动态,多次向朝廷写信,要求当局购置西洋火炮。然而回复是建议很好,就是没钱,现在军队里还欠着饷,哪儿有钱来购置西洋火炮?他便写信给孙元化,要他设法在天主教友中募捐,先买几门,让朝廷能看到西洋火炮在战场的威力,购置火炮的阻力就会小些。所以,当孙元化告诉他这一消息,他高兴地道:“太好了。最近,我认识了一位来华的传教士汤若望,他是日尔曼人,他对我说,一直受到鞑靼人威胁的俄罗斯人,就是依靠先进的火器击败了善于野战的鞑靼人,并且不断向东方扩展。所以,我坚信,我们利用火炮的优势,平定辽东的策略是正确的。”

“老师说得是,但是,要靠购炮来装备我军,太费钱了,所以,这次张焘去澳门前,我要他购买一些有关制造火炮的资料。”

“葡萄牙人不一定肯卖,这次你去北京,可以马上去见汤若望,他对冶炼铸铁很有研究。”

孙元化高兴地:“那我一到北京就去见他。”

山芋烤好了,徐光启拿起一只递给孙元化,孙元化咬了一口,赞道:“好吃,真没想到,山芋还这样好吃。”

“它不但好吃,还有调理肠胃、通便利尿的作用,我那便秘的痼疾,居然被它给治好了,这真是我始所未料。”

孙元化一听笑了:“难怪这次见到老师,比前年精神多了。”

此时,徐光启起身,走到柜前,把一把单管式的望远镜拿了出来,又走到跟着站起的孙元化面前,郑重地道:“初阳,你也知道,这是利马窦在南京时送我的千里镜,我一直用它观测天象,较正历法,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这样可以让你在战时看得更远,让炮打得更准。”

孙元化知道,天文与农事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农事这位老师一直在钻研天文,于是婉拒道:“观测天象也同样重要,老师还是留下自己用吧!”

徐光启坚持道:“不,眼下辽东的形势十分严峻,胜败关系到国家的安危,这千里镜应该用到最该用的地方。”

这话让孙元化深受感动,他只得把千里镜接下。

孙元化抵达北京不久,金晓东便在刚买的四合院内的小花厅里招待着冯兆奎。

金晓东是个五十出头、精瘦不高的男人,他的特点是有一双亮而有神的小眼睛,这种眼神在精明的买卖人的脸上常能见着。他是前门大街天云楼饭馆的老板。先前,这饭馆是有些名气,经营多年的老饭馆,只是近年经营不善日渐衰落,最终亏损严重,无以为继,被他以极低的价格盘下,改名为天云楼。

金晓东出生于淮扬名厨之家,身怀祖传的烹饪绝技。中国有句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他不怕饿死,传授了几个徒弟。他结过婚,没有子女,婚后不久老婆就跟别人私奔出走,没了音讯,后来就没有再婚。虽说没有子女是他乐意传授的原因,但主因还是眼光过人,善于经商。知道要想把饭馆做出规模,做出名气,单打独斗是不行的,非得有几个精于厨艺、死心塌地的伙计。因此,几个徒弟对他十分感恩,甘愿为他效力。然而,他更清楚,想把生意做大,在皇城根下玩得转,能赚大钱,这些都还不够,还得另找门路,有个后台。

于是,他就结识了一位神秘人物,作为他的后台。由于他看得准,路子对,很快就进入了发财的快车道。当初他是借款开张的,不久,不仅还清贷款不算,还在京城西四的一条胡同里买下了这幢四合院。这院子空关多年,没人来住,原因是传说闹鬼。早先的房东在这院里娶过几房老婆,可是娶一房死一房。据说,有人还在深夜亲眼见过几个没有脑袋的鬼影儿在院里游荡,让人听着毛骨悚然。以至旧主搬出后,不断降价也没脱手。金晓东胆子大,不怕鬼,他以极为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其实,他肯出手的原因还不是便宜,而是静,这四合院处在一条僻静胡同的最深处,附近几个院落都是外放大员留在京都的居处,人少院大,老树成荫,相互间从不串门,老死不相往来。

另外,他还觉得这个院子大小合适。他有一位会看风水的朋友,听说他要买这套四合院,过来一看,就说这儿阴气过重,粘上阴气肯定会影响生意,可他不听,事实上他买下这套四合院后,生意反倒更火,节日期间甚至可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冯兆奎是他刚认识的一位朋友,是个专跑马帮、贩卖人参的霸头。此人一脸横肉,身高马大,很适合在黑道上跑马帮。冯兆奎一到,年近二十、有些姿色的赵八妹便端上酒菜,她是金晓东的女管家。酒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这种酒绵柔不烈,喝多了也不上头,他知道冯兆奎对酒分不清好坏,有二锅头就行,可他怕二锅头太猛,容易上头,不利于商量要事。菜都是肉食,金晓东特为关照八妹,这位客人菜不用多,有肉就行,对他来说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肥多精少的红烧肉,于是赵八妹精心制作了红烧肉、扬州狮子头和走油扣肉,冯兆奎搛起一个狮子头,咬了一口就连声道好。赵八妹当了几年金晓东的管家,早把他的厨艺学到了家。

金晓东看着冯兆奎把狮子头吃了,又与他碰杯喝了口酒,才道:“冯老板,最近生意做得可好?”

冯兆奎一听,就火了起来:“好个屁!不瞒大哥说,自从那个小皇帝的老师孙老头,当上了什么使……”

金晓东接口道:“兵部尚书经辽使。”

冯兆奎恨恨地道:“对,对,就是这个狗屎,下令不准与满鞑子做买卖,人参也不准进关。我是专在关外收购人参的,这个狗屎可是要断我的财路。”

明朝当局因为兵败辽东,接连失利,在朱由校的请求下,孙承宗兼任了谁都不肯出任的经辽使。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前任中,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孙承宗完全是以国家为重,方才兼任此职。他一上任,除了在防务上做了大量的布置,认为对付金人,进行经济制裁也是一种有效手段。辽东盛产人参,而汉人对于人参进补的功效到了迷信神化的地步,每年的交易量极大,这就成了金人重要的财政收入,于是孙承宗首先把人参列入禁止交易的清单中。

金晓东却道:“难做不等于不能做,量少了,价钱更高,风险大了,做成一笔就能大赚。”

冯兆奎笑了:“金大哥这话可是行家老手的话,难怪金大哥能把天云楼办得如此兴旺。”

“与冯老板相比,小弟还差一截呢。”金晓东谦虚了一句,又道:“冯老板,今天我请您来,知道你在长城的几个关卡都有朋友,还是能出关与满鞑子做生意的,所以我有一笔生意,想请您帮个忙。”

冯兆奎疑惑地:“什么生意?”

金晓东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神秘地低声道:“弄不好会杀头的生意。”

冯兆奎能成为黑道里的大人物,自有他的聪明,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这是什么生意,于是道:“现在从满鞑子那里走私人参,就是杀头的生意,你要是肯出大价钱,杀头从来就不是问题。”

金晓东笑了,现在对他来说钱不成问题。

十三天后,冯兆奎骑着一头健壮的骡子,带着他的马帮队来到兴城堡的门口,一头驴子的背上还搁着两只关着鸽子的鸽笼。兴城堡是明、金交界,由满军占据的城堡。据守在这儿的是金军的镶蓝旗,城堡上插着一面书有满汉两种文字的镶边蓝旗。

这次金晓东出的佣金高得让他感到意外,他就明白,这事的风险也就不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次出关不是在山海关,而在朋友更多、更为安全的古北口,它是长城山海关西面的一个关卡。更重要的是,他事先了解到那儿驻防的部队已经三个多月没发军饷,而山海关是从不欠饷。他深谙钱能通神,越缺钱,钱越管用的道理,花费不多就轻易地摆平了那儿的守备。出了长城,沿着一条小道,顺利地来到了兴城堡。只是因为兜了圈子,多走了两天,可这两天让他省下了两百多两银子。要走山海关的话,多花钱不说,风险还大,所以走得值。何况一路上天气特好,这是近年来这一时段,这条路上少有的好天气。

兴城堡的金军远比明军警惕,冯兆奎到这儿时已是深夜,他还没有靠近城堡,上面就出现一个哨兵,张弓搭箭地大声喝问:“谁?”

“买白皮萝卜的,你去给把总通报一下,一个叫冯兆奎的要见他!”

冯兆奎没等多会,城堡的大门就打了开了,他便带着他的马帮走进城堡。不到天亮,一个金兵小头领就骑着一匹骏马疾驶在路上——他的马背上挂着冯兆奎带来的那两只鸽笼。

赫梅蓝正手握书卷,坐在自己书房的窗边看书,现在她与李永芳各有自己的书房,但她看了一会就撂下书,抬头朝窗外看去,呆望着窗外的天空想,武长春该到北京了吧?她的心中始终牵挂着武长春。她正想着时,明月推门而进:“二格格,兴城堡的把总让人送来一份急件与四只信鸽,说是北京有人让一个跑马帮的带来的,要交给老爷,可老爷刚吃了药睡着了,您说要叫醒他吗?”

赫梅蓝站了起来:“这两天他一直在发烧,没有睡好,先别去叫醒他,我代他先收下吧。”

说着,赫梅蓝跟着明月走出书房,来到了机密室,首先让明月把鸽笼里的四只鸽子送到天井处那大鸽棚内喂些吃食,然后便坐在案前,把装满密件的口袋拆开,略微一翻,发现从明朝当局的邸报到各类机密文件都有。她知道李永芳身体极好,即便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也不曾有过,然而这次却突发高烧,几近昏迷,以至惊动了皇太极,专门派来一位名医,下了几帖重药,方才把高烧压下去。她清楚地知道李永芳的病因,是对她与武长春的事心中窝火,无处发泄,导致肝火过旺、风寒内侵所致。因此觉得对他不起,于是决定先把所有的邸报与密件看一遍,挑出重点,再叫醒李永芳来处理。

当她翻看这些密件时,有一份格外引起她的注意。那是金晓东用那工整楷书写、近似微雕书写的密报,内容是明朝当局任命孙元化出任宁远协守使,协助袁崇焕驻防宁远。对孙元化还专门介绍,他是个基督教徒,对西洋的神机火炮颇有研究,还说此人已经派人携巨资前往澳门购置红夷大炮。

赫梅蓝对这份密报特别敏感,马上联想到小姨博尔济吉特去汤苑那天回去时,不要她派明月护卫,而是举起那把红夷的手火枪放了一枪,把远处树上的鸦巢击得粉碎。那把手火枪的威力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推想出红夷大炮的威力必然更为惊人,如果用于战场,定会给祖父的大军造成极大的伤亡。所以把这份密件放在需要处理的密件中的最上面。

当她把这些邸报与密件按照自己的判断,分成轻重缓急,分类放好后,已是日近黄昏。此时李永芳还躺在床睡着,赫梅蓝离开机密室,来到李永芳的卧室,轻轻推门,悄然而进——走到他的身旁,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他的脑门汗涔涔的。

李永芳被惊动了,睁开眼睛,大感意外地朝赫梅蓝看着。而赫梅蓝拿起一块毛巾,替他把汗擦了,关切地问:“你出汗了,烧退了,想吃点什么,我去替您去做好吗?”

李永芳的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冷嘲:“你今天怎么有点像我的老婆了?”

赫梅蓝微笑道:“朋友就不能关心您吗?何况您是咱们大金国难得的人才,你就是不想当我的朋友,我也有责任关心您呀!”

李永芳支撑坐起后:“你以为,你这种哄小孩的关心,就能弥补对我的伤害吗?”

“那你就把我当小孩,你就不会觉得受到伤害。”

赫梅蓝说时笑得非常可爱,引得李永芳无奈一笑,又问:“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北京那个叫天亮的细作,给咱们送来了一批机密,还让人带来了四只信鸽,当时,我见你刚睡,就代你收了。”

李永芳大感意外地:“天亮还活着?”

赫梅蓝道:“活得很好,他说,他是给带去的最后一只信鸽喂食洗澡时,不慎让它空飞了,让我们错以为他出了事。后来,他一直想与我们联系,没能找到合适的传递人,最近花了一大笔银子,方才找到一个走私人参的马帮头子当他的传递人。”

李永芳一听,兴奋过后又看着赫梅蓝,故意长叹一声:“唉!要是早知道他还活着,武长春就用不着去北京了!”

他是借机刺激赫梅蓝,这种反应完全出自他那泄愤的情绪,无须经过思考。

“不去恐怕麻烦更多。”赫梅蓝也极快地做出回应,女人在斗嘴上有着天然的优势。

“什么麻烦?”李永芳故作糊涂地问。

“你心里清楚了,我再说就是多余的废话。”赫梅蓝考虑到他是大病初愈,不想与他斗嘴。

“世界上不可能没有废话。”

“我不想回答你这些废话。”

李永芳知道,这是赫梅蓝在让着他,他也知道这种发泄应该适可而止,终于笑道:“好了,不说废话了,那些材料你看了没有?”

“看了,我初选了一批我认为重要的,等候指挥使前去处置。”

“你倒是挺谦虚的,眼里还有我这个指挥使。”

“我不但眼里有你,且从心眼里敬重你,除了不能跟你上床,什么都能听你的。”赫梅蓝说得坦率而真诚,李永芳无言以对,便离开卧室去机密室。赫梅蓝跟进后,来到案前道:“指挥使大人,左面的文件,我觉得比较重要,右面的可以暂时放一放,供您分析形势作为参考。”

李永芳拿起左面的密件翻阅起来,片刻,又把目光投向赫梅蓝,仿佛重新认识地朝她瞧着。

“这份密件重要吗?”

“非常重要!一个女人能有如此眼光,能看出此件的重要性我没想到,我本以为你只有偷情、给我戴绿帽子的本事。”

赫梅蓝对李永芳的嘲讽早就习惯了,知道他就是想看她生气,把这当作一种乐趣,可她不想给他这种乐趣,所以并不生气:“您能给我如此评价,让我感到不胜荣幸,但你是否能把绿帽子扔在一旁,别把精力集中在床上,与我深入地谈谈这一密件的重要性。我对这比对我的评价更感兴趣。”

李永芳背起手,来回踱了几步才停下道:“从这份密件来分析,明军的战略将是由攻转守,以守来消耗我军锐气,他们总算明白了,野战不是他们的长处,所以想以火炮与城堡来对付我军的铁骑,对此我们应当高度重视。”

“那你应该马上向大汗报告。”

“大汗不一定听得进。”

赫梅蓝一听,颇感意外:“你凭啥这么说?”

“我归顺大金后,曾向大汗提出过好几条建议,大汗都接受了,唯独我提出的建立配备火炮的神机营,他没接受。”

“大汗为何不肯接受?”

“大汗觉得配备火炮是不够自信的表现。他始终认为,无坚不摧的八旗将士用不着火炮,火器实为奇巧无益之物。”

赫梅蓝想了想,才道:“那你对我八叔去说,只要你说服了我八叔,他就能说服大汗。”

“先不急,你八叔早就同意我的看法,他也无法说服大汗,我估计武长春已经到了北京,我们可以马上通知天亮,让他们想方设法,深入了解袁崇焕和孙元化是何许人,以及他们的来历。南朝当局准备购置多少火炮,什么样的火炮,等这些情报汇总后,有了应对的设想,再向大汗报告,大汗可能就会接受。”

赫梅蓝听后陷入思索,李永芳朝她盯看了一会,又问:“我的想法你赞同吗?”

“我不是你的上级,而是你的下属,你是指挥使,决定权在你的手里,我不能插手干预,这是我八叔特为关照的。”

李永芳感慨地道:“你八叔定能成为一代英主。”

“这一点咱们完全一致。”

李永芳又朝赫梅蓝瞅了一眼才道:“给武长春的信最好由你来写,他准能认出你的字迹,这将有利于提高他的工作效率。”李永芳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赫梅蓝却爽快地道:“遵命!”

李永芳一听,醋意十足地:“你倒是答应得爽快。”

“扭扭捏捏就不是赫梅蓝!指挥使还有什么话要说,尽管直说!”赫梅蓝干脆一说到底,直视着他。

李永芳只能道:“奴才无话可说。”

回到屋内,赫梅蓝便用蝇头小楷在一张小绸条上写信。当她把信写完,已经深夜,上床后却睡不着,一夜无眠。清晨,她一起床便查看黄历,见到上面写着宜出门,方才把熟睡的明月叫醒,要明月去找一个会玩鸽子的人,从天亮送来的鸽子中挑选一只最好的放飞,为武长春送信。

明月从小海棠那儿打听到,武长春在调训鸽子时,有几个养鸽的爱好者,其中有一位叫李桦的人。李桦来后仔细地查看了天亮送来的四只信鸽,大为赞赏,说是只只都是纯种的花麒麟,这种信鸽速度快,耐力好,抗逆性强,归巢的欲望高,是信鸽中的名种极品,买这种鸽子可是花了本钱。于是明月便随手挑了一只,把赫梅蓝写好的那条绸带缠在信鸽的脚上,与赫梅蓝一起来到后院,把信鸽交给赫梅蓝:“二格格,你来放吧!”

赫梅蓝害怕地:“不,你放,你的运气一直比我好,你放了它,它一定能安全飞抵北京。”

明月却坚持道:“不,你放,它是带着你的心飞的,二格格为人这么善良、真诚,菩萨一定会保佑它飞到北京。”

赫梅蓝这才接下信鸽,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着:“愿菩萨保佑你,把我的心带给长春……”

赫梅蓝睁开眼睛,松开双手,信鸽扇动翅膀,腾飞而起直冲云天……

赫梅蓝仰起脸,望着湛蓝的天空,直至信鸽变成一只小点儿,消失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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