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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傍晚,武长春来到胡同深处的一户小院,这是他到北京后租下的小院。他到这儿已经三天了,刚推门进院,还没走到屋里,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婆子迎了上来,颤悠悠地问:“您可是武先生?”

武长春因为陌生,大为惊异:“您是?”

“我是这儿的大房东。”老婆子自我介绍后,又道:“有个叫金晓东的先生说,您要是到了,请你去前门的天云楼,这是他给您的信。”

武长春拆开信一看,更是吃惊,他知道金晓东就是天亮,他没想到天亮还活着,而且还知道他已经到了北京。这时下雨了,他立即拿来一把雨伞,带着满腹狐疑,赶往前门的天云楼。他赶到时,金晓东正坐在楼上帐房内的桌前灯下,拨着算盘结账。今天生意如同往常一样好。

“金掌柜……”

金晓东回头一见,赶忙起身:“长春……”

武长春抢上一步,抱拳施礼地问:“晓东兄,别来无恙?”

其实武长春与他并不熟悉,只是三年前,随李永芳归顺大金时,在舒哈达任指挥使期间与他见过几面,后来舒哈达似乎不喜欢他,把他打发出都护府,也就把他忘了,直到李永芳接手都护府,才从李永芳那里得知那个暗中派出的天亮,就是被舒哈达排挤出去的金晓东。后来武长春见到那只因不慎放空而来的鸽子,还以为金晓东出了事,弃世不在了。而金晓东则像见到亲人,上前抓住他的双手:“我总算等到自家人了,坐,请坐……”

武长春坐下后,跟着坐下的金晓东问:“晚饭用了吗?”

“因为急于想见您,没用。”

金晓东便朝着门外唤道:“八妹!”

八妹走了进来,显然,她被武长春的俊秀挺拔吸引,朝他瞥了一眼,才把目光投向金晓东:“掌柜的有何吩咐?”

“给我上几道菜和一壶酒,酒要我窖藏的五粮液。”五粮液早就是宫中御酒,要从四川运来不易,北京的市面上也极难买到。

八妹转身离去后,金晓东又道:“都怨我不好,放空了一个鸽子,没了鸽子,我就一直在物色与你们联系的合适线人,可是都不理想,直到最近才通过黑道,找到一个跑马帮的小子。”

“真没想到晓东兄还能活着,晓东兄是怎么躲过马楠案,活到今天,还能在这儿开起这够气派的大馆子?”

金晓东冷笑道:“靠的就是钱,因为我早就留有后路,用大把银子为自己买了保险,所以在锦衣卫侦破马楠的同时,我就得到消息躲了起来,风头过后,我得知认识我的人在拒捕时被砍死了,而黄胖子不认识我,我就花了一千两银子,想方设法,结识了刚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田尔耕。这小子收了银子,就把我当成朋友,现在他是这家饭馆的大股东。”

武长春笑了:“这个大股东稳拿大头?”

“不错,现在我们是四六开,我拿四,他拿六。”

八妹端着酒菜进来了,把菜放在桌上,给他们斟满酒准备退出时,被金晓东叫住:“八妹,我想起了,长春兄是苏州人,你再给我上一道松鼠鳜鱼。”

八妹答应一声,退了出去。金晓东与武长春碰杯喝了口酒,继续道:“我这个店,生意奇好,不少人都是田尔耕介绍来的,我的一碗鱼头汤开价是二两银子,他们也争着吃,一碗鱼头汤的成本才三十个铜子,这哪里是吃鱼头汤,这是来向田尔耕送银子,洗钱的。”

武长春问:“那你利用这个饭馆收集了不少情报吧?”

金晓东得意地道:“不错,朝廷上午发的邸报,我下午就能收到,我还和好几个官不大,但能接触机密的官员交了朋友,我让他们在这儿白吃白喝,套出了不少情报。”

武长春佩服地:“真没想到,你与大金失去联系后,还如此忠诚,能够人自为战,主动出击。”

金晓东一听,恨恨地:“我也不是对大金多么忠诚,而是对朱明的仇恨,你大概不知道,我家本是世代为兵的兵户,我的祖上为朱明打江山,保江山立过战功。我外公是江淮名厨,因为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我父亲就入赘做了他家的女婿,而我的两个伯父依然在军中任职。二十五年前,我伯父因为上司是个极贪的贪官,老是克扣军饷,当时,我父亲在北京一个尚书家当厨子,去军营探望我伯父时,他们就写了一封揭发信,要我父亲带往北京,想请那尚书转交给兵部,揭发那个贪官。不料这事被那贪官的心腹发现,那个贪官竟以谋反的罪名,杀了我的伯父不算,居然还派人追杀了我的父亲。后来母亲找到那个尚书,求他出来主持公道,弄清真相,但那尚书却怕招惹是非,非但不管,还把我母亲撵出门外。我母亲本来身体不好,因为此事的刺激一病不起,弃我而去。我是为了报仇才投奔满鞑子的!”

听了这番经历,武长春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看着闪出泪光一脸仇恨的金晓东,长叹一声后,才道:“以后,你把收集的情报交给我吧!我已经在山海关找到可靠的线人,他会安全迅速地送到我丈人那儿,现在他已经升任为都护府的指挥使。”

“应该这样,那个马帮头子目标太大,并不可靠,而且要价太高,容易出事。”

说着,他起身从一个茶叶罐里取出一条绸带,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交给武长春:“这是都护府用信鸽送来的,让我转给您的短讯,你用这西洋镜看,能看得更轻松,这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买来的。”

这是极为精致、金边镶花、高倍数的放大镜,武长春感叹地道:“这东西可是极为稀罕,你倒是能买到,你真有本事。”

金晓东得意地:“眼下在北京,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武长春拿起放大镜,透过镜面看着,那些微雕似的小字立即变大,变得极为清晰,全文是,“速探宁远筑城之事,及袁崇焕孙元化详情,阉党东林党之争莫忘留心,切记安全,蓝。”

武长春看完,一股暖流顿时从心中升起,传遍全身,他对这条短文能有如此魔力感到有些意外。他沉思良久,方才把那绸带递向灯火,点燃烧了,又把目光投向金晓东:“晓东兄,我初来乍到,这事只能麻烦您帮个忙了。”

金晓东颇为自信:“你就放心歇他几天,现在我没有打听不到的消息。”

“太好了。”

这时,八妹把一盆松鼠鳜鱼端上后,又给二人斟酒。金晓东用筷子点了点鱼:“请,这鳜鱼是永定河的,比太湖里的鳜鱼好,没有江南那种土腥味,只是八妹烧淮扬菜还可以,烧的苏锡菜就不能与苏州厨子去比。”

武长春吃了一口,连声赞叹:“不错!不错!绝不比苏州厨子做的松鼠鳜鱼差。”

一旁的八妹妩媚一笑,退了出去。金晓东见武长春注意着八妹,便问:“长春兄这次来北京,是一个人?”

武长春:“三个人,我怕三个男人住在一块,容易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所以一人被我安排在保定,一人安排在天津,让他们在那儿建站,现在我自个儿单住。”

金晓东想了想:“单身一人也容易引起注意,我建议你得找个可靠的女伴,与你同住。”

“找错了可是要坏大事的。”

金晓东把头凑了过去,低声道:“你看这八妹如何,她可是绝对可靠。”

武长春想了想:“以后再说吧!”

武长春回到居处,坐在案前灯下,借助金晓东送他的那只放大镜,在一份纸条上写着一份给东京都护府的密报,因为这份密报是给李永芳的,但是赫梅蓝肯定也能看到,如何在这份密报中巧妙地透露一点他对赫梅蓝的情感,又能让李永芳看不出,他得动点脑子。他正专心思索地写着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警惕地问:“谁?”

没有应答,而是又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武长春急忙把写的密条塞到袖里,收拾好笔墨,方才起身走到门口,开门一看,是八妹出现在门口——八妹的脸上漾起羞涩、讨人喜欢的微笑。

武长春把她让进后,把门关上:“你怎么来了?”

“老板说,他总觉得您一个人住在这儿会引起注意,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还是让我陪你为好。”

八妹见武长春只是朝她看着,没有说话,又朝四周一看,屋里十分凌乱,单身男人的居处,不乱的极少。于是她也不征得武长春的同意,开始收拾房间。武长春在一旁坐下,默然朝她看着。片刻,凌乱的房屋就变得干净整洁。此时八妹才转过身来,朝武长春送去赧然一笑。

“谢谢。”武长春谢完又道:“您先睡吧!我还有点事。”

八妹不语,也没有动。

武长春从床底下取出一只鸽笼,里面也装着一只鸽子,当他拿出鸽子,把纸条绑到鸽腿上,用浸过油,能够防雨的绸条包住。八妹问:“这鸽子你喂饱了没有?”

武长春对八妹的提醒有些意外:“喂饱了,你好像对此也挺内行的。”

“以前,金先生的鸽子都是由我照料,因为我舅舅生病,出去几天,由他照料就出了事。”

武长春笑了:“这么说,您也会把我当作鸽子?”

八妹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但她没有答话,显然,这是一位少言寡语的女人。

武长春又对她道:“请您帮我打个地铺,你睡在床上,鸽子睡在地铺上。”

说完,武长春拿着鸽子,来到院中,把鸽子抛到空中——他望着飞往空中的鸽子消失在远方,依然望着天空,暗自神伤地道:“赫梅蓝,我刚刚发现,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可你知道吗?命运已经注定了,我们只是萍水之交……”

八妹没能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武长春还真的睡在地铺上,八妹是个粗通文墨的女人,知道春秋时有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看着睡着的武长春想,难道她真的遇上了当代的柳下惠?

夜幕降临,北京宣武门内顺城街的天主教堂内,一间中式的屋里不断传出朗读《论语》的声音,这是不满三十岁、金发碧眼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在学习中文,他的发音日尔曼腔很重。

汤若望是他来中国后起的中国名字,原名为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他出生于德国莱茵河畔的科隆,他的家族在当地是名门望族,全家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早年,汤若望曾想成为一名冶金工程师,后因家庭的影响,进了罗马的经学院,他曾听过著名科学家伽利略的讲课,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成为一名传教士,因为非常钦佩利马窦能够适应中国的文化习俗,把天主教的教义与中国的儒家文化结合,打开了在中国传教的大门。同时,利马窦那种献身精神也感动了他。利马窦与他一样,也是出生富贵之家,但视富贵如敝屣,为了信仰,不远万里,毅然来到中国传教。为了继承利马窦的未竟事业,汤若望就主动向罗马教会提出申请,前来中国传教,现在,他刚来中国不久就夜以继日,非常刻苦地学习中文。当他读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时,一个中国仆人进来:“汤先生,有个叫孙元化的先生来拜访您,他说,他是咱们的教友,是徐光启先生介绍来的。”

汤若望一听,立即放下书本道:“请进。”

仆人退出片刻,孙元化被引了进来,汤若望一见,伸出双臂迎了上去,用汉语道:“您好!”

孙元化却用拉丁语道:“您好!”

“请坐!”汤若望坚持说那德国腔的汉语。

孙元化坐下后,汤若望又问:“咖啡?茶?”

“我还是喜欢喝茶。”孙元化知道西洋人爱喝咖啡。

汤若望又问:“要加糖吗?”这位老外喝茶是放糖的,而且放得很多,到了中国,他发现中国的冰糖比西方的方糖好,甜而不腻,他便改用冰糖,中西合璧。

“谢谢,不用。”孙元化接受了天主教,但没接受茶中放糖。

汤若望沏了一杯清茶,放在孙元化面前时,又道了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孙元化笑道:“汤先生来中国没多久,中文就说得这么好。”

“过奖,过奖。徐老师已经向我介绍过您,说您是他最杰出的学生。您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我下午到北京先向吏部报到,晚上就来拜访您,您是我来京后第一位拜访的朋友。”

汤若望高兴地:“荣幸,不胜荣幸。”

孙元化开门见山地:“听徐老师说,汤老师对冶炼铸铁很有研究,我想向老师请教,为什么我们浇铸的炮筒容易碎裂,经不住高爆炸药。”

汤若望笑道:“我来中国时,带了一本书叫《论矿冶》,这是我的老乡、矿冶学家阿格里科拉写的一本冶金技术的专著,您或许能从这里面找到答案。”

说着,汤若望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寸厚有余、羊皮封面的书,递了给他。孙元化一看,是德文版,便道:“我只懂一点拉丁文,看不懂日尔曼文,汤老师是否能帮我们把这本书翻译出来?”

汤若望想了想后,道:“以前,我曾想当一名工程师,我对冶炼一直很感兴趣,我带这本书,是想为中国的教堂浇铸更好的钟,钟声是上帝发出的声音,一定要悠远响亮,可是你现在要我翻译出来,帮您铸造大炮,这合适吗?”

孙元化反应极快地道:“天下安宁、太平,也是上帝的意愿,没有安宁和太平,再好的钟声也不会有人去听。当前,只有大炮才能保证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安宁太平。”

汤若望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道:“让我认真地想想行吗?”

孙元化恳切地:“那我就期待着汤老师的答复。”

孙元化暂住在北京棋盘街的苏州会馆,次日,侯震旸便派人来通知他,要他马上去兵部,说是帝师孙承宗要接见他,这让他既意外,又兴奋,立即起身赶往兵部。

兵部议事大厅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标明边关驻守的地图。年过六旬的孙承宗正在看着一份报告。

孙承宗,字稚绳,河北高阳人。他身材高大,相貌奇特,满脸的络腮胡子,硬邦邦地挺立着,跟人说话声若洪钟,响震屋瓦。外表上看他像一名骁勇的猛将,但他却是学识丰富的地道文人,万历三十二年高中榜眼,也就是当年进士的第二名。他是熹宗朱由校的老师,以左庶子的身份充当日讲官。由于讲课生动,这位迷恋木匠、不喜读书的皇太子每次听完他的讲课,都很受启发,对他特别信任,格外看重。所以朱由校一当上皇帝,就将他提升为少詹事。这是专门负责皇室事务的官职,虽说不算太大,但是只有深受皇帝信任的人才能担当。

孙承宗虽然是个文人,但他通晓军事,见解独到,自努尔哈赤叛明自立为汗,沈阳、辽阳相继失守,整个朝廷争论得不可开交。木匠皇帝也开始对东边的战局着急了,于是任命他最信任,又懂军事的孙承宗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明朝不设丞相,但是丞相的工作总得有人去做,于是设立了相当于丞相级的大学士,这是级别最高的官吏了。朱由校虽然有些糊涂,但他心眼不多,是个少有的敢于放权的皇帝,他幸运地遇到了这位为人正直、办事公正的好老师。最近孙承宗又接任了谁都不愿意干的经辽使。孙承宗上任后,深知人才的重要,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责令吏部选拔懂得军务、敢担重任的将才,于是也懂军事、办事认真的侯震旸向他推荐了袁崇焕与孙元化。今天孙承宗接见他们,是与他们商讨边关的形势与对策。之后,他们就将走马上任。

袁崇焕先到了,坐等在一旁,袁崇焕刚满四十,个头不高,面色黝黑,两眼有神,他是广东人,有着典型的岭南人的相貌,他也是进士出身,曾经在福建当过县令。明朝有定期派员考察地方官员的制度,根据考察优选劣汰。这是个好制度,再好的制度,也得有秉公执法的人前去执行。明朝后期官场贪腐严重,派出考察的官员多半把这种考察当做敛取钱财的机会与手段,但是总有公正廉正的清官,这就看地方官员的运气了。袁崇焕运气不错,遇到了前来查访的侯震旸。袁崇焕很有办事能力,在县里为官的几年中,深得民心。有一次城中失火,他带领众人率先爬到屋顶,冒死参与灭火,让当地百姓深受感动。当时,这位县太爷在翻爬到屋顶时比年轻人还要灵巧,这也让人们感到惊异。

早在福建时,袁崇焕就注意着关东边事,多次找来一些在边关服役、打过仗的老兵,了解当地的地形及关隘特点。后来他奉调北京担任编修,这是一个与军事毫无关系的闲职,但他依然注意边事,想在这方面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他曾不打招呼,只身单骑地前往临近金人的前线,察看地形,研究克敌对策。但直到孙承宗接任兵部尚书,在侯震旸的极力推荐下,袁崇焕方才得以重任。

孙承宗刚把一份标以紧急、实际上并不紧急的公文看完,一卫士进:“大人,兵部主事孙元化到了。”

孙承宗立即道:“请他进来。”

片刻,孙元化也走了进来,停在站起的孙承宗面前,施礼道:“在下孙元化拜见孙阁老。”

孙承宗向他介绍袁崇焕:“这位便是与你同去宁远的主事、字元素的袁崇焕。”

孙元化又向袁崇焕施礼道:“我的老师早就向我介绍过元素兄,元素兄对边事的判断与策略,初阳非常钦佩,能与元素兄共事,初阳感到三生有幸,望元素兄多多指教。”

袁崇焕回礼道:“不敢当,崇焕早就听说初阳兄精于泰西之学,善于布阵安炮,无人可比,小弟能与初阳兄共事,可以随时请教。”

孙承宗看着他们道:“老夫是吃麦子长大的,二位是吃大米长大的,今天我这个吃麦子的,要向吃大米的二位请教,请坐。”

两人坐下后,孙承宗又道:“二位都认为要拒敌于关外,一定要筑宁远城,可是二位想过没有,筑城无法保密,此事必然会惊动满鞑子,如果在筑城其间,遭到满鞑子的突然袭击,你们如何应对?”

袁崇焕见孙承宗朝他看着,便道:“学生以为,宁远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哪一方,占领后都是进可攻,退可守。敌酋努尔哈赤精通兵法,熟知地理,如果我们从宁远退走,他也会在宁远筑城据守。此酋自作乱以来,四十多年未遇对手,一贯轻视我军,他会等我们把城筑成,再来攻取,他觉得攻城比筑城省力省钱。我们正可以充分利用他的轻敌。”

孙承宗把目光移向孙元化。

孙元化道:“学生觉得袁主事说得有理,敌酋轻敌自信,不会在我们筑城其间来犯,而会等我们筑城之后出兵攻取,他们自以为攻取宁远轻而易举,会把我们筑城看成是代他们打工。”

孙承宗点了点头,又问:“购置红夷大炮的事进展如何?”

“昨天我接到张焘的来信,说购置的红夷炮已经启运,三个月内即可运抵山海关,随时可以调拨宁远。”

孙承宗又问:“花这么大价钱购置的红夷大炮,是否就布置在山海关为好?”

“学生以为,还是布置在宁远为好,买来就要用,有了红夷大炮,我们就有镇守宁远的底气。”

孙承宗想想,认可地点点头,又道:“现在朝中对在宁远筑城反对者多,赞成者少,多数人认为这是靡费钱财,其实,凡是魏忠贤认可的事,他们都要反对。现在我赞成你们筑城,有些东林党人就会认为我附和魏忠贤,我是顶着这股压力支持你们的,你们一定要将此事办好。”

孙元化和袁崇焕一听,同时站起道:“请阁老放心,学生一定会竭尽全力,建好城,守好城,决不辜负老师的信任!”

孙承宗这番谈话,拉近了他们与这位忠心报国的老臣的距离,增添了坚守宁远的信心。

武长春趁八妹去了天云楼,从租赁的小院里出来,不远的墙边有棵老榆树,他走近树旁,警觉地四下观望,发现没人,方才把手伸向榆树面墙的一方,那儿的树节下有个不大的枯洞,他从洞里掏出一颗核桃,回屋坐下剥开一看,里面空着。这是一个信号,武长春喑自道,这小子总算回来,有空见我了。武长春刚把核桃壳扔进一旁的纸篓,披着头巾的八妹挎着一个篮子,推门而进。她一大早就去了天云楼,现在武长春是通过她与金晓东联系,尽量避免直接与金晓东见面。

武长春起身朝她看着:“金老板那儿可有事?”

“他让我给您带封信,说您想要的笋干和元宵都弄到了,还说需要什么货,尽管告诉他。”说着,她揭下头巾,放下篮子,从篮里拿出一条鳜鱼,这是一条杀好洗尽的鳜鱼,又从鱼腹中取出一封油纸卷着的信,武长春接过信,拆开看后,抬眼睛朝八妹看去,佩服道:“你们的金老板真有本事,我要的货,他这么快就能弄到。”

八妹一笑,又道:“他还说,让我给您做松鼠鳜鱼。”

武长春却道:“你一个人吃吧!晚上我有饭局,要会一位朋友。”

“那我就给您留着。”

武长春看着她那副妩媚可爱的模样,送她一个微笑。

傍晚,武长春出了小院,先去西珠市口转了转,待到天黑,发现后面没有尾巴,才朝八大胡同走去。他是去胭脂胡同的小白楼,当他来到小白楼的门口时,听到了院里传出的古筝声,而且听出这是《雨打芭蕉》,他知道,玉玲儿已经在二楼等着他了。武长春走进小白楼,示意楼下的小红霞不要出声,悄然上楼,来到楼上的客厅。当他出现在玉玲儿的身旁时,她还没有发现,继续拨弹着古筝,直到她把琴弦一拨,余音消失,武长春才道:“玲儿姐……”

玉玲儿起身笑道:“你怎么像鬼影似的?”

武长春也笑道:“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是鬼影。”

玉玲儿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咱们都是鬼影,鬼影儿,请坐吧!”

玉玲儿这样说是因为她也是此道中的人物。这小白楼是锦衣卫派驻在外,刺探与传递情报的重要站点。锦衣卫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公开的部门,这些人身着统一的飞鱼绣服,公开活动,另一部是不公开的,专在暗处活动,刺探情报,这些人以各种身份安插在各处,他们正式称呼是两千年前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称呼——间谍,也被称作间人、细作、卧底、伏哨与线人。

在田尔耕进入锦衣卫前是没有女间谍的,后因辽东形势有变,金人的间谍在北京异常活跃,还经常出没在花柳之巷的青楼内,于是田尔耕向骆思恭建议,在青楼里建站,招募女谍,敌方到了那里往往会失去警惕,容易暴露,而且女人在观察上比男人细致,具有男人没有的一些特殊优势与手段。与时俱进的骆思恭十分赏识他的建议,在小白楼建立了试验性的站点,招募了几名女谍,玉玲儿就是这站点的主管。

玉玲儿是艺名,本名叫李玲玉,是祖籍山西的辽东人,父亲是个进士及第、后又从军的职方中事,也就是军中的参谋长。她早年丧母,父亲对她非常宠爱,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找老师教她诗书琴画,她也特别聪明,学得极好,后来父亲出征辽东,与金人接战时兵败被围,不肯投降,自杀殉国。此时她已经与人订婚,未婚夫是父亲的部下,也在此役阵亡。为此玉玲儿痛不欲生,誓不再嫁,后来与难民一起从关外来到关内。当田尔耕招募女谍时,从一个朋友那儿得知玉玲儿与金人有血海深仇,便想招她入行,因为当时最缺的不是普通的女谍,而是那种有头脑、有才艺,能够独当一面,成为首领的女中豪杰。他找了个机会与玉玲儿见了面,与她交谈后,觉得她是非常理想的人选,但又感到,像玉玲儿这样的家庭出身与文化教养,肯定会拒绝,当他试探着与玉玲儿谈及此事,没有想到她仅提出一个条件——决不利用身体去做貂蝉式的人物,田尔耕当即同意,她就爽快地答应了。玉玲儿是接管小白楼,成了这儿一把手后,方才改名为玉玲儿,田尔耕没有想到,这个站点竟会在边事告急后破获最大的间谍案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他成功地把骆思恭踢到楼上,晋升为梦寐以求的指挥使。

武长春落座后,看着为他沏茶的玉玲儿,问:“今天我可不会白跑吧?”

锦衣卫规定,潜伏在外的线人回到北京,不能直接去设在铁狮子胡同的总部,而须通过指定的站点向总部报告。所以武长春一到北京,与玉玲儿取得联系,就向她提出想与田尔耕见面,直接与他面议一些事项。但他来了多次,田尔耕近来特忙,让他暂等几天,今天他总算接到田尔耕准备接见他的通知,但他还是怀疑忙极的田尔耕会让他白跑一趟。

玉玲儿苦笑道:“白跑不会,但他向来神出鬼没,从不准时,你与他共过事,应该清楚。”

“在这儿能听姐姐弹奏古琴,时间再长也不会寂寞。”

玉玲儿笑了:“我可不认为你是我的知音,不过你要听,我就弹,帮你消磨时间。”

她把一杯盖碗茶放在武长春身旁后,就坐到古琴旁,纤纤的玉指拨起琴弦,悠长空灵的《高山流水》就从指间流出。武长春是性情中人,随即进入曲中的意境……

曲进尾声,一阵急雨般的弹拨后,玉玲儿又将琴弦一挑,收住手,袅袅的余音渐渐消逝,许久,回过神来的武长春赞叹道:“玉玲姐让我明白了,为何孔子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

玉玲儿笑道:“你也学会说奉承话了。”

武长春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就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玉玲姐的面前,不说奉承话的就不是男人。”

武长春掉首一看,是悄然而进的田尔耕,赶忙站起:“田大人……”

田尔耕笑道:“长春兄,你别这样称呼我好吗?咱们是一起秘密加入锦衣卫的哥儿们,你这样称呼小弟,就见外了。”

武长春是在结婚后那年,受到岳父的指示,带着一笔钱来北京行贿的,因为李永芳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肯行贿,他就很难升迁,这个游击也算是当到头了,然而当时朝廷对边关将士并不放心,暗中安插线人,所以他到北京后就被锦衣卫看中,劝他秘密加入锦衣卫,这样除了军饷外,还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津贴,他至今奇怪的是,锦衣卫居然能知道他是很不情愿与李永芳的女儿结婚,利用了他对李永芳的不满情绪。此时,他已经感觉出李永芳对朝廷不满,很可能叛明投金,也就加入了锦衣卫。

之后,他在北京一个秘密据点接受了短期培训,当时明朝的谍报系统在世界上可以说是领先的,培训的课目是窃取情报的手段与传递方式。当时,田尔耕虽然大他五岁,公开的职务是禁卫军的校佐,算是中级军官了,但因同时入行,成了同学,而田尔耕是这期培训班的头领。此时的田尔耕就非常成熟,怀有野心,非常注意同窗之谊,为日后仕途铺设人脉。

田尔耕虽说精于权术,阴险狠毒,是那种典型的笑面虎,但他也有讲义气、守信用的一面,并非全无人性。他答应了玉玲儿不卖身,就说到做到,从不强迫她用身体去窃取情报。他十分清楚,无论好事、坏事,要干都得守信,不然将会一事无成。面对不忘旧谊的田尔耕,武长春很受感动,便抱拳施礼道:“那我就照旧称呼您为尔耕兄,尔耕兄,您荣升为锦衣卫的指挥使时,小弟正在敌营,无法当面道贺,今天小弟就补上这道贺。”

“谢谢。坐,请坐。”田尔耕说着把带来的小箱子放在桌上,和武长春分礼入座后,玉玲儿已经起身,又沏了一杯盖碗茶,放在田尔耕面前。这时,田尔耕朝玉玲儿看着,问:“玲儿,要是像长春兄这样的美男子,成天在您的身边,不知您是否还能守身如玉?”

玉玲儿淡淡一笑:“在我眼中男人都一个样,不分美丑,你们聊吧!”

田尔耕又道:“玲儿又不是外人,是咱们锦衣卫的站点交通,用不着回避。”

“我只是奉命联系让你们二人在这儿会面,不该我知道的事,我不想听。”说罢,玉玲儿便转身离去,把门合上。

田尔耕目送玉玲儿离开后,又把目光移向武长春:“长春兄,上个月我到苏州去处置一些事,大前天我一回北京,玉玲儿就让人通知我说,你来北京已经十多天了,我本想马上请您到总署与您会面,后来一想,您的身份还没公开,生怕去总署会暴露身份,于您不利,您也知道,这是咱们锦衣卫的规矩,所以才通知玉玲儿,约您在这儿会面,请长春兄见谅。”

武长春当然理解:“尔耕兄的谨慎是应该的。”

田尔耕又道:“长春兄,您是我们锦衣卫在满鞑子那儿潜得最深的间人,你的情报,对于破获年初京城的马楠谍案起了关键作用,你该得到重赏,可是,锦衣卫的活动经费一直吃紧,为了兑现你的赏金,我几次亲往户部,他们老说缺钱,最后还是通过魏公公,方才把钱领了出来。”

“我能潜得这么深还得感谢您。”武长春此言也是实话,因为他是李永芳女婿,所以早就发现李永芳有叛明投金的苗头,他即向锦衣卫负责与他联系的田尔耕报告了,并提出李永芳若要叛明投金,他便设法剪除。然而,田尔耕却回复道,要看得远些,他已经向骆思恭建议,并且得到批准,要是李永芳投金,那么就随他同去,争取潜入敌方深处,掌握更多内情,武长春就是根据这一命令没在李永芳叛明时将他剪除。

田尔耕把放在桌上的小箱子打开后,推到武长春面前:“这是一百两纹银,请您清点一下。”

武长春只是看了一眼没动,而是问:“咱们怎么老是缺钱?朝廷每年的税银都流到哪儿去了?咱们锦衣卫也有责任替朝廷查一查。现在满鞑子对于我们拖欠军饷一清二楚,这个问题不解决,谁还肯为朝廷效命?”

武长春在掌管后金机密时,后金潜入关内的线人报告得最多的情报就是明当局经常拖欠军饷。

田尔耕长叹一声:“我当上指挥使后方才知道,这事已经到了不能查、一查天下必乱的地步,这事咱们还是不谈为好。”

武长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一脸无奈的田尔耕。

田尔耕又道:“长春兄,咱们是好兄弟,过去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我被提拔了,也不能忘了你,要是你对间谍卧底感到厌烦了,我可以派你去南京担任锦衣卫佥事。”

“去那儿对付东林党?”

田尔耕没想到武长春说得这样直率:“不错,那儿是东林党人的地盘,这帮文人总是惹是生非,恶意诽谤魏公公,我想凭借您的能力,完全可以让他们老实一些。”

武长春不解地:“眼下关内盗寇蜂起,关外又是边事告急,我们把精力花在对付东林党人,你觉得合适吗?”

田尔耕想了想,才道:“长春兄,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对东林党人既无好感,也没恶意,我是谁当权,就听谁的。眼下,皇上都听魏公公的,我能不听他的吗?”

“可我感到,你对这个不识字的老太监好像很有好感?”

“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好感,但我和他接触后,觉得这个老太监挺精明的,完全明白大明亡了对他没有好处,他也想办点事。当然,他的毛病不少,一个下面没了、心理扭曲的男人,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挑剔他,可是东林党老是和他较劲,不管他的决策是对是错,都要反对。所以朝廷的乱相,也不能全都推在这老太监的身上。”

武长春无法认同:“你这种态度,旁人会怎么看待?”

田尔耕感叹地道:“我对东林党人算是客气了,可是他们偏要把我往魏忠贤的一边推,你说,你叫我怎么办好?你是我的哥儿们,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说,我早就看透了,要是东林党人掌权,未必就比魏忠贤好到哪儿,没准还会更糟,没了魏忠贤,他们就会形成新的帮派,争斗不停,光明正大的人很难在朝廷里生存。”

“那您?”武长春欲言又止。

田尔耕会意地笑了:“干咱们这一行的,能够光明正大吗?”

对于田尔耕这种坦率,武长春也笑了:“你能承认这一点,就是光明正大。”

田尔耕继续他的话题:“怎么?去不去南京,帮我解决东林党人的麻烦?”

武长春略思片刻:“还是让我对付满鞑子吧!现在我要向您报告一个不需要奖赏,让你吃惊的消息。”

“什么消息会让我吃惊?”

武长春直视着:“满鞑子在京城的间谍没被一网打尽,还有漏网之鱼在京城活动。”

“这漏网之鱼是谁?”

武长春停了片刻,才道:“天云酒楼的老板金晓东,他的代号叫天亮。”

田尔耕一听,果然震惊地朝武长春看着,半晌才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来北京之前,他还在向满鞑子提供机密情报,说是朝廷任命袁崇焕和孙元化为兵部主事,准备在宁远筑城,布置红夷大炮,卡住满鞑子欲想南下的咽喉,所以,他们要我尽快地了解袁崇焕与孙元化的个人经历与想法,是否购置了红夷大炮。”

田尔耕沉思许久才道:“我在他的饭馆里参股的事,恐怕你也知道了吧?”

武长春没有否认:“是的,但我觉得,要是你知道他是漏网之鱼,决不会参股。”

田尔耕感动地:“看来,知我者莫如长春兄也。你看,这事现在该怎么处理为好?”

“暂且不动他为好,你一动他,我就会暴露,李永芳这叛贼要我来北京,就是要我调查你们是从哪儿得到情报,破了他们布置的谍报网。他已经怀疑他们那里有锦衣卫安插的细作。”

田尔耕笑道:“说得对,还是暂且不动为好,这样李永芳就不会想到,他的女婿就是我们锦衣卫在关外的头号细作。”

武长春也不免一笑,又道:“我已经打听到袁崇焕和孙元化的一些情况,我认真地分析后认为,他们能够提出在宁远筑城的远见,就不是等闲之辈。我想,我可以向满鞑子提供一些有关两人的情报,虽然李永芳会重视这一情报,但敌酋努尔哈赤就未必重视。此贼被人称作战神,从没打过败仗,要是袁崇焕和孙元化真能成为他的对手,他再回想我事先所提供的情报,定能加强我在他们眼里的地位与信任,便于我长期潜伏,潜得更深。”

田尔耕一听,拇指一伸,赞道:“长春兄不愧为我锦衣卫之俊杰也,我们想法不谋而合!你可听到,朝廷里有些人对袁崇焕和孙元化的负面评价?”

“听到了,特别是对孙元化,认为他是投靠魏忠贤方才得以提拔重用,为此,有好几个人上书给皇上,要求对吏部为何提拔他进行查办。”

田尔耕略思片刻:“你可以把这些消息也通给他们,这样他们就更会轻视袁崇焕与孙元化。”

武长春抱拳道:“遵命!这事劳驾您秘密通知孙元化和袁崇焕,告诉他们,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满鞑子都在注意。”

田尔耕马上答道:“好,我可以马上通知孙元化,他好像有事在忙,现在还在北京。”

孙元化没有同袁崇焕一起去山海关,而是以兵部主事的身份,考察明军的兵器厂,其中主要的是专制火铳的几个厂,因为孙承宗与袁崇焕都支持他的发挥火器的设想。明军的兵器厂还停留在民间作坊的水平上,以刀枪与盾牌的制作为主。工匠们都是吃饷的兵户,子承父业,代代相承。近年因军费不足,严重欠饷,这些作坊式的兵器厂为了生存,就搞起副业,做大刀的做起菜刀,浇铸火铳的浇制铁锅,生产火药的改制烟花爆竹。孙元化来到最大的设在陶然亭的兵器厂,见到制好的铁锅,拿起铁锤朝锅一敲,而且并非太重地一敲,就敲出一个窟窿。他又连敲了几口,个个如此。当他得知也是用这种方式浇铸火铳时,已经推断出火药的配方相当老旧,爆炸威力十分有限。他拿了爆竹连点了几个,居然还有几个没能炸响,剥开没炸开的爆竹一看,就证实了他的推断,这里只能制作劣质火药。于是心中已经决定,准备把上海乌桥的王铁生请来,组建新的炮厂,仿制红夷火炮。之后,他又找过汤若望,请他翻译那本冶炼技书术的德文书,汤若望虽说还没答应,但是态度松动许多。他相信,汤若望答应是迟早的事。同时,他在北京物色好一位名叫汪天方的教友,此人不但对西洋数理有着研究,对于制炮也极有兴趣,而且很有管理能力。他相信在这位教友的管理下,制造的火炮不会比进口的红夷大炮差到哪里。组建炮厂的投入不小,需要花钱添置设备,重新培训工匠。他向孙承宗写了拨款报告后,很快就得到批复,孙元化拿到批复,立即前往户部。

在六部的尚书中,当下有两个部的尚书,有门道、有资历的人想干的不多。一是兵部,本来这是个油水很足、事情不多的肥缺,自从辽东用兵以来,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兵部尚书必须兼任经辽使,直接指挥对辽用兵,然而几任兵部尚书,都因兵败辽东而被投进监狱,有的还招来杀身之祸。另一就是户部,户部是专管财政的官吏,然而,近年来当局总是入不敷出,以至拖欠军饷的现象十分严重,这些钱都用到哪里,一直是一笔糊涂账,因为拖欠军饷多次导致兵变,最后倒霉的总是户部尚书。一个总是缺钱又要承担责任的职务,自然没人肯干。孙承宗出任东阁大学士,兼任兵部尚书与经辽使后,首要就是解决军费的开支问题,补发拖欠的军饷,不然,就无法稳定军心。他采取的措施是开源节流,先是劝说朱由校拿出库金,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

朱由校对于自己的私房钱并不在乎,全都交由专管后宫的张皇后管理,而这张皇后是个识大体、好说话的女人,她不但同意,而且拨出的数量远多于孙承宗的期望,孙承宗为此感动不已。尔后是压缩不必要的开支,特别是一些公务部门的公费开支要大幅压缩。要把此事办好,肯定要得罪人,不是为人正直、秉公办事的人是干不好的。现任的户部尚书是皇后的远亲张超尘,此公是个不愿得罪人、谨小慎微的老好人,能力有限,但没大错,而且出任此职的时间不长,于是孙承宗就推荐了路振飞担任他的副手——户部侍郎,张超尘知道孙承宗留下他,是为保全他的面子,他便识相地交出实权,让路振飞来清理户部的糊涂账,自己甘当挂名的户部尚书。路振飞曾是孙承宗的下属,孙承宗看中他的是不讲情面、做事认真,而且认真得近于苛刻。虽说他有偏执的一面,但把这种人放在掌管钱财的户部,孙承宗倒是放心。

坐在案前,拨着算盘的路振飞正与一位幕僚计算着预算,他的面相看上去就是一位性格固执、不讲情面、很难合作的人物。

“大人,兵部主事孙元化求见。”一文书进来后,出现在他的身旁。

路振飞一听,冷冷地:“不见!”他忙着时,向来是谁都不见。

文书又道:“大人,他是带着孙阁老批复来的。因为他不久就要去辽东前线,所以急于要见大人。请大人能快点审阅批复。”

路振飞这才把头抬起,这时,一旁的幕僚道:“大人,既然他有孙阁老的批复,那就见见他吧!”

路振飞终于道:“让他进来吧!”

文书出去后孙元化走了进来,停在路振飞的面前,施礼道:“不才孙元化打搅路大人了。”

路振飞也没起身,只是冷冷地抬眼问:“有什么事就请快说,我正忙着呢!”

孙元化把一份批件递给他:“这是孙阁老的批件。”

路振飞一看,怒火顿起地吼道:“又是来要钱,兵部发饷要钱!黄河堤防要钱!陕西河南赈灾要钱!你现在还要建什么炮厂要钱!你问我要钱,我问谁去要钱?”

孙元化愣了一会才道:“批件上不是写了,可以从军械的预算费用里扣除吗?并没占用其他费用。”

路振飞更是激动地吼道:“不占用也不行,大明养兵百万,满鞑子才几个人,现在有那么多炮厂,还要造什么炮厂?成天造炮、筑城,劳民伤财,到底是苦了谁,肥了谁,这样下去,大明不亡才怪了!”

路振飞不懂军事,但他却有自己的见解。

孙元化也生气了:“路大人,我今天不与你谈这些,只希望你能早点拨款,你该知道皇上早就授权孙阁老,他有权支配军费的用途。”

路振飞一听,朝他瞪起眼睛:“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举子,居然在户部大厅里狐假虎威地发号示令,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

路振飞虽然不是东林党人,但是东林党人在对孙元化的任命上议论颇多,他也多次听说。

此时,户部尚书张超尘正巧进来,当他得知孙元化是带着孙承宗的批复来的,拿过批复看后,便对路振飞劝道:“路大人,既然是从军械费里扣除,就批给他算了。”

路振飞却来了牛劲:“不,我不批,你是户部尚书,要批就你批!”

说着蓦地站起,拂袖而去……

张超尘走到案前,提起笔在批复上批下“照办”二字,递给一旁的幕僚,对孙元化道:“好了,请您告诉孙阁老,三天之后,钱就可以到账。”

孙元化离开户部,带着一肚子气回到在苏州街租下的屋里,此时已经入夜,刚一进门,家仆便迎了上来:“老爷,有位客人在客厅里等着您。”

“哪位客人?”

“他不肯说,只说他姓过,有重要的事情当面相告。”

“姓过?”孙元化的朋友中没人姓过,他疑惑地走进客厅,坐等在厅里的过开生便起身道:“孙大人……”

孙元化感到陌生:“您是?”

过开生马上做了自我介绍:“不才是锦衣卫的佥事过开生,奉指挥使田尔耕大人之命,向孙大人通报一事。”

田尔耕可是个人人皆知的重要人物,孙元化更是不解:“什么事?请坐下说。”

过开生和孙元化坐下后,见四面没人才低声道:“孙大人,现在满鞑子已经盯上我军购置红夷大炮与宁远筑城之事,田大人请您注意,小心提防。”

孙元化一听大为震惊,他思索片刻才道:“此事,你们可向去了山海关的孙阁老做了通报?”

孙承宗批了孙元化的报告后,便离开北京,前往山海关视察与督办宁远筑城之事。

“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多谢,多谢,今后请加强联系,有情况请随时予以通报。”

“一定。”

过开生离开后,孙元化便开始了深思,因为这一消息对他来说太意外了,这说明后金方面对于他们的新战略非常重视,他一定要予以警惕,想出应对的办法……

李永芳正坐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赫梅蓝进来后,拿起桌上放着的茶杯,替他换杯热茶,李永芳才停住笔,道声“谢谢”。

赫梅蓝却含笑地回应道:“大人这么辛劳,现在茶凉了,在下替您换一杯,那是应该的。”

李永芳非常清楚,赫梅蓝因去娘家几天,今天回来后得知北京方面有信来了,估计这是武长春的来信,想来打听。所以,他虽然听到赫梅蓝进来的声音,却故作不知,直到赫梅蓝给他换过茶,回过话,方才缓慢地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份密件,带着醋意地道:“你看,武长春积极性也够高的,这么快就把咱们需要的情报派人送来。看来,我让你给他写信发令是榫头对榫槽,找对了。”

“这得归功指挥使的知人善任。”赫梅蓝虽然听出这是话外有音,带着醋意的暗含讥讽,但她满不在乎。面对反应迅速、毫不生气的赫梅蓝,李永芳只能无奈苦笑,提起笔继续批着文件。

赫梅蓝看完密件,出神地思索片刻,又朝李永芳看去:“指挥使大人,你应该马上向大汗报告。”

李永芳眼都没抬:“还是把密件转给你八叔,让他转交给大汗,让大汗自己去做判断吧!”

赫梅蓝一听,伸手夺下李永芳的笔,严肃地道:“不!你要直接向大汗报告,谈出你的看法,只要你相信自己的看法正确,你就应该提出和坚持,不然,你就对不起大汗与我八叔对你的信任!”

李永芳抬眼看着赫梅蓝,一时无言以对。这时,正巧皇太极派人来通知他前往大汗宫里议事,他便立即换上朝服,前往汗宫的议事厅。

皇太极走进议事厅,向坐在炕上的努尔哈赤行过跪拜之礼,便在最靠炕床,摆在左面的椅子上坐下。座位的安排已经表明了他在众贝勒与重臣中地位最高。代善、莽古尔泰、阿敏、齐格勒、泰和、舒哈达等分坐在两旁的椅子上,最靠外的地方还有一张空着的椅子。

今天,努尔哈赤先是讨论了蒙古各部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最后他听完几个负责此事的大臣述说看法后,果断地道:“好了,蒙古各部有些纠纷是件好事,他们有纠纷,有矛盾,反倒好控制,这事就先议到这儿,叫李永芳进来吧!”

“嗻!”门口站着的库哈图转身离去。

片刻,李永芳走了进来,停在努尔哈赤的面前,跪拜道:“奴才李永芳叩见大汗。”

努尔哈赤亲切地:“平身坐下吧!”

李永芳起身后却不敢坐下:“奴才还是站着好。”

“你是朕的孙女婿,你就坐下吧!”

“谢大汗。”

李永芳坐下后,努尔哈赤又道:“四贝勒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向朕报告。”

李永芳又站了起来:“是的,昨天奴才接到北京细作的密报,说是南朝已经在宁远筑城。这个建议是袁崇焕与孙元化提出的,他们已经被孙承宗任命为兵部主事,准备派往宁远,同时,孙元化还募集了不少款项,购置了红夷大炮,准备在宁远构筑炮台,布置在那里。”

努尔哈赤对明当局的重要官吏十分熟悉,而这两人则闻所未闻,于是便问:“袁崇焕与孙元化是什么人?”

李永芳便仔细地介绍道:“袁崇焕是个进士,广西人,祖籍广东,外号叫袁蛮子,今年三十九岁。孙元化是个举子,上海高桥人,今年四十一岁,此人对西洋火炮、布置炮台、制造火药颇有研究,而且还懂得蟹行的红夷文。”

努尔哈赤听后,端起桌上的那杯茶,喝口茶后才微笑地问:“他们可打过仗?”

“没有。”李永芳肯定地说完后,又道:“但奴才以为,这两个人不可小觑。”

努尔哈赤直视着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们能够想到在三面靠山、一面靠海的辽西走廊宁远筑城,据炮固守,以守为攻,就说明他们具有战略眼光,绝非等闲之辈。”

努尔哈赤略一思索,又问:“那你认为该怎么对付这两个书生?”

“奴才以为,应该在明军城没筑好、火炮没到时,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拿下宁远。”

努尔哈赤继续问:“拿下后,我们是否也该在宁远筑城,固守宁远?”

“应该,我们在那儿筑城,可以把它作为南下进关的基地。”

努尔哈赤笑了:“让明军把城筑好了,我们进驻,不是更好吗?我们旗人善于打仗,可不善于搬砖垒墙。要是让他们在打仗和搬砖垒墙中做出选择,朕以为他们肯定会选择打仗。”

除了皇太极,所有的人都跟着笑了。

李永芳却继续道:“大汗,咱们决不能轻敌,奴才觉得先拿下宁远,再去搬砖垒墙,远比明军把城筑好,再去攻城的损失小,大金士兵的生命要比南朝士兵宝贵得多。”

齐格勒一听大怒,蓦地站起,大声喝道:“放肆!你不过是我们大金的一个奴才,竟敢胡说大汗轻敌!”

自从努尔哈赤把赫梅蓝嫁给李永芳后,齐格勒就一直郁闷在心,视李永芳为仇敌,他的这种情绪连努尔哈赤都知道了,为了安抚他,特地把他从副统领升为统领,以至他有资格参加今天的高层会议,但他一见到李永芳依然是妒火顿生,一直用仇视而轻蔑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情敌。他还特别注意到李永芳那条假辫子,知道这小子是个秃子,这条假辫子是为了与赫梅蓝结婚才装的,由此延伸地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每天晚上与这秃顶的老男人一起上床,更是添仇加恨。如今一听李永芳说自己最为崇拜的大汗轻敌,就像点着的炮仗蹦了起来。

李永芳没有退缩不语,而是平静地继续道:“我这是说了一个奴才该说的话。”

齐格勒更是激动地吼道:“你再敢胡说,我就杀了你!”

这时,努尔哈赤朝齐格勒喝道:“齐格勒,你给我闭嘴!他怎么想就该怎么说,这是好事情,朕就是要听不同意见。”他看出了齐格勒的愤怒主要还是出于情仇,在泄私愤。他最容不得在议论公事时夹带私人情绪。

齐格勒只得坐下不语。

努尔哈赤又道:“李永芳,你的谨慎是好的,一个从没打过仗的文人,书看多了,有些战略眼光也很正常。再说,眼光是一码事,打起仗来又是一码事。就拿南朝的熊廷弼说,他的战略眼光、指挥才能在南朝中是少有的,但他指挥的是一群绵羊,不是战士,最后还不是惨败给朕。”

李永芳本该到此住嘴,可他感到既然把话说了,就该直说到底,向这位信任与给予重用的大汗表达自己的忠心尽职,于是继续道:“背靠坚城、掌握利炮的绵羊,或许就会变得胆壮,变成战士。”

努尔哈赤望着执拗的李永芳,有些不高兴了,努尔哈赤在心底深处是看不起汉人的,他觉得李永芳有点儿不太识相。这时,深知其父的皇太极起身道:“父汗,儿臣以为城可以让敌军代筑,我们可以省些财力,但那些红夷大炮,不能让他们运抵宁远,我们如能派一支小分队深入敌后,把还在途中的红夷大炮全部摧毁,先挫敌军的锐气,这样,我们攻城就会更为轻松。”

努尔哈赤想了想,觉得皇太极说得有理,便道:“你这个折衷的方案倒是可以考虑,那你看,派谁去比较合适?”

皇太极考虑时,李永芳道:“奴才愿意担当此任!”

皇太极却道:“不行,这个任务你不合适,你还得留下收集情报。”

这时齐格勒蓦地站起,声高气粗地道:“奴才愿往!”

努尔哈赤看着他道:“那好,不过你得小心行事,朕虽然瞧不起南朝,可是对阵时从不轻视他们。”

皇太极马上跟着道:“儿臣建议,让李永芳详尽地收集这方面的情报,再派几个得力的人为齐格勒担任向导。”

努尔哈赤觉得有理,便点头道:“好,就这样定吧!”

李永芳回到家中时,赫梅蓝正在机要房里看书——这是一本刚刚流传到关外的《西厢记》。尽管她看得入神,还是被推门而进的李永芳惊动,她便放下书,主动站起,客气地招呼着:“指挥使回来了。”她知道李永芳今天去努尔哈赤那儿议事。

李永芳心里清楚,赫梅蓝很想知道他在会议上的表现,但他就是不说,而是问:“今天可有什么密件到达?”

“没有。”赫梅蓝也知道,凡她关心的事,她不问他就会卖关子,诚心不说,总想找点儿让她难过的乐趣。在这无关紧要的事上,赫梅蓝从来都是让着他,于是便主动问:“你把该说的,都对大汗说了?”

李永芳缓慢入座后才道:“说了。”

“大汗听不进去?”赫梅蓝已经看出。

“不,勉强听进去了一点。”

赫梅蓝倒了杯茶,放在他的一旁:“指挥使,您能把话说清楚点行吗?”

李永芳端杯喝了口茶,搁下后才道:“大汗不想马上攻取宁远,他想让明军把城筑好了才出兵,大汗的想法与我先前的预料完全一样,但他同意派一支小分队,深入明军后方,在明军把火炮运抵宁远前,摧毁那些火炮。”

“这说明你去见大汗还是对的,能听进去一点也好。”

“听进去一点用处不大,我总觉得,大汗把明军想得太无能,不是一件好事。”

赫梅蓝一听,不以为然地道:“你放心吧!我爷爷打了四十多年的仗,攻无不克,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李永芳欲言又止地朝她看着。

赫梅蓝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但我对大汗的决定,一定会认真执行,决不会打半点折扣。”

“大汗派你去摧毁火炮?”

“没有,我倒是表示愿意去,你八叔不同意。”

“他肯定是觉得风险太大,在他心目中,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不想让你去冒这个险。”赫梅蓝生怕他不信,以为自己是在挖苦他,接着又道:“我说的可是真话,八叔当我的面多次夸过您呢!”

李永芳一听,还是冷笑道:“我看主要还是担心你当小寡妇,他要知道你已经让我戴上了绿帽子,肯定会让我去的。”

赫梅蓝正色道:“李永芳,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决不能贬低我八叔对你的爱护与信任!”

李永芳也觉得说得有些过火,于是又道:“好吧!就算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

“大汗派谁去执行这任务?”

李永芳朝着赫梅蓝看了半晌,才道:“错把我当做情敌的齐格勒。”

赫梅蓝有些意外:“齐格勒?”

“没错,我知道,这小子追求过你,你也拒绝过他,可你爸差点把你嫁给他。他对你嫁给我一直怀恨在心,尽管他的想象力有限,不知道你我这种古怪的关系,但我还是会尽心尽力帮他立功,化解他对我的怨恨。”

“你好像没有不知道的事。”赫梅蓝这话很难分清是褒是贬。

李永芳有些得意:“这说明我是个优秀的细作。”

赫梅蓝觉得再谈没啥意思,便道:“好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还是快点给你的细作下指示吧,让他们尽快设法,搞到这方面的详尽情报。”

李永芳坐到案前,刚提起笔又搁下:“给武长春的信,还是你来写,上次你给他写信,他的回复之快完全证实了我的预言,你的信可以充分调动他的积极性。”

赫梅蓝欲言又止地瞧着他。

一封密信很快就由关外送到潜伏在山海关的马子腾那儿,然后再经关内的交通线送往北京。此信不到十天,就出现在武长春的手中,也够快的。这是一封特殊的密信,与绑在信鸽的短信不同,写信时,有一份用红线画好的小方格的底纸,再把一张很薄的信纸覆盖上去,把信的内容填写在有着间隔,指定的格子内,然后在其他空格内编写出与之相连的文字,如果不知密信的间格规律,那就看不出密信内容。这是武长春在东京时首创的一种密信形式,这比用明矾水写在纸上安全得多。矾水密信就像一张白纸,要是落到敌方手中,很容易引起怀疑,而且那种密信要浸泡在水中显影,很快就会失去字影,有时还看不太清。

桌前灯下的武长春,看着刚刚收到的密信,一眼就看出此信是赫梅蓝写的,让他惊异佩服的是,这种两字间隔填充作文的文章,竟像一封充满情感的家书,可以说把武长春所发明的密写方式发挥到淋漓尽致。武长春很快根据他所制定的格式,去掉那些障眼文字,密信就全文展现在面前:“二月三,老板命你设法打探红夷大炮何时运抵山海关,何时运往宁远,是否沿官道行进,届时又由谁来押运,事成之后,予以重赏。望谨慎行事,注意安全,切记,切记!”

武长春看着娟秀的字发呆,他出来后的代号是三月三,他清楚“三月三”变成“二月三”,绝不是赫梅蓝的笔误,对此他心领神会。这让他蓦然想起《西厢记》中王实甫的一句台词“露滴牡丹开”,也就是在那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二月三的夜晚,他把这位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女人。这一天对他们来说都是刻骨铭心,无法忘怀。武长春正在出神地回忆着那美妙的夜晚时,忽然发现,八妹送来夜宵——把一碗馄饨端放到桌上,武长春回过神道:“谢谢。”

八妹只是嫣然一笑,转身离去。他望着八妹那姣好的背影,内心不免感叹道:唉!这也是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他还天问似的问着自己:为何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是萍水相逢?为何又总是被命运捉弄,不能与之天长地久?

武长春在八妹来照顾他,坚持要睡地铺时,八妹就不信她会遇到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八妹的判断是正确的,武长春不是柳下惠,他与八妹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发现八妹性格温顺、话语不多,对他的照顾细致周到,虽说相貌不及赫梅蓝靓丽,但也自有可爱之处。那种腼腆的微笑就很有魅力,十分耐看,而那匀称的身材与赫梅蓝同样出色,这在天气渐暖、衣衫减少后就魔力更显。终于,他因寂寞与失眠,半夜从地铺爬起,翻到八妹床上。八妹没有拒绝,早就做好了接待准备,自此他就再也没睡地铺。

武长春吃完馄饨,八妹过来收拾时,她的手被武长春一把抓住。今天,武长春的眼神变得迷离,让他奇怪的是,面前的八妹越看越是像赫梅蓝,他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在这幻觉的驱动下,武长春情不自禁地将八妹抱起——抱到床上,除了那场“水战”,他把二月三日那个夜晚的行动全部重复了一遍。虽说,他与八妹早就有了男女之间的关系,但是缺少激情,今天的表现,他自认为有了激情,发挥超常,当他事毕,抚着八妹的秀发,问起她对这场过程的感受时,得到的回答是“你心里在想着别的女人”。这让武长春大为惊讶,对这女人有了新的认识。以前低估了她的情商,错以为她只是个普通温顺、讨人喜欢的女人。

“你早就知道,金晓东是在为满鞑子干事?”这是武长春早就想问而没问的问题,今天便趁着余兴问了起来,而八妹只是用一笑表示默认。

武长春有些疑惑不解了:“那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因为我家的遭遇和他一样。”

武长春这才知道,八妹家也是军户,父兄历代为兵,也是因为官方欠饷,导致父兄参加兵变,最后被剿灭,全家除她之外全被杀光,仅她被没为官奴,充当官妓,任人凌辱。后来金晓东有个管理官妓的远亲,听说金哓东的老婆跟人私奔,便要把八妹卖给他,而他得知八妹的遭遇后,十分同情,因为他们有着同样遭遇,不问价钱就为她赎身。原本以为金晓东要娶她为妻,可是他始终把她当作妹妹,凡事对她都不隐瞒。

武长春听完,朝她看去,屋内只有纸窗透进的微光,但在微光中也能看清,她是噙着眼泪,充满仇恨。武长春觉得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沉默许久,感觉到身边的她渐趋平静,才把话题转移,笑着问道:“面对你这样的女人,能够不为所动,我看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为,你们的金老板肯定是患有暗疾。”

八妹依然回以微笑,没有作答,对于自己的恩人,她不想在这方面多说什么。武长春的推断是正确的,当年,那个陷害金晓东家的贪官,对他也不肯放过,那是一个寒冬之夜,他在逃亡时躲进河塘的芦苇中,在冰水中泡到黎明,脱身后又大病一场,直到他隐姓埋名,长大成人,娶妻之后,方才发现那场大难让他失去了男人应有的功能。他虽然遍访名医,服药无数,但也毫无作用,妻子终因这一暗疾,被人勾引私奔。

武长春见八妹不语,也就没再说些什么,但他心中暗想,这个女人可以同情,但要提防,绝不能让她看出自己是锦衣卫的密探。不然,她一定会向金晓东报告不说,没准还会在暗中给他一刀,这个看似温顺的女人一旦决定下手,肯定比常人更为坚决……

次日,武长春趁八妹去天云楼帮忙,马上离开居处,前往小白楼。最近天云楼的生意特好,每天都是客满,而且还得事先预约,这在北京的饭庄里,除了烤鸭坊,没有哪家与之相比。武长春来到小白楼时,玉玲儿早就起来,用过早餐,坐在院亭内观赏满院的梨花。因为清明已过,花儿开始飘落,地上尽是残花,下雪似的铺在地上。当玉玲儿把那负责清扫的张老头招来,特为关照不用打扫地上的落花时,身旁响起一声诵吟:“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玉玲儿回首一看,是武长春,她刚起身,一阵风来,地上的花瓣又被吹起,她便笑着回了一句:“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开。”

武长春笑问道:“玲儿姐的这句诗出自何处?”

玉玲儿也笑道:“记不住了。”接着,她请武长春坐下,见那张老头离开后,才道:“您好像上午从没来过,今天有何要事须我转达?”

“正是,最近满鞑子给我发来指示,要我打听从红毛夷那儿购置的火炮何时运往宁远。看来,他们对这批火炮异常重视,我觉得炮队在半路上遭到满鞑子袭击的可能性极大。”

玉玲儿一听,冷笑道:“现在田尔耕正忙着给东林党人制造冤案,哪有工夫关心这支炮队。”

武长春焦急地:“这可是关系到边关安危的大事,如果他不肯来见我,那我只能直接去铁狮子胡同找他了。”

玉玲儿思索片刻:“找他也没用,这样吧,你马上写份详尽报告,我设法托人转递给孙阁老。”

“那也好。”

玉玲儿便带着武长春来到小白楼的楼上,替他铺纸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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