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涉及钱的问题,袁恭和张静安想都太简单了。
那铺子位置很不错,只要开个生意,那就绝不至于亏本,自然是吸引的众人趋之若鹜。
可人多了,就有矛盾。
这京里头的关系错综复杂,你得罪这个不好,得罪那个更不好,你吊着一块肥肉在大家跟前,谁都想吃,谁还都想凭借着关系不给钱或者少给钱。
不说别人,就是袁恭的五叔就直接找到了他跟前,说要买那铺子,可给的价钱,还不比市价的一半,这说得还振振有词,“二郎啊,我可是你五叔,你可不好赚你五叔的钱……“
还拉了老太太来说项。
弄得袁恭十分的尴尬。
这可是张静安的陪嫁,他能便宜半卖半送的给了五叔吗?
而且,他最不喜欢五叔的就是这个,有便宜就占,有担当就退,没办法了就找老太太,看着就让人心烦。
总归这卖铺子的事,弄得袁恭焦头烂额不说。
费力不讨好的,最后还是姜武给他解决了问题。
他们在山西查了几处银号收买朝廷命官。那几个狗官已经杀了,那几个银号却是几百年的老基业了,朝里有诸多的显贵政要都在其中参股,所以纵然是镇抚司也不好真的动他们。
要不了他们的命,多少就得让他们出点血。
姜武就带着一个山西老抠去看了张静安的那两个铺子和宅子,用七万六千两的市价将那一分产业给买了下来,当天就去顺天府办了交接,过了文契。
那山西老抠看着就跟个乡下酒铺的掌柜似的,又土又矬,可人家三千两一张的青花龙头银票子可说从袖子里掏出来就掏出来了,半点梗儿都不打不说,还要送一千两茶酒钱给袁恭。
袁恭并不敢收,毕竟纵然姜武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宅子哪里是山西老抠要买,不过是过一遍手,就落到了姜武的袋里。
他们镇抚司就是这样办事的,压着诏狱里的人,两边落好。
袁恭顺顺当当的卖掉了铺子宅子,绕了一个圈,姜武收钱也收的痕迹全无。怕是那个山西老抠还要感谢袁恭这个时候卖宅子,让他顺利将儿子从诏狱里弄出来呢。
不过卖宅子是一回事,再收那一千两的茶酒钱就不符合袁恭的原则了。
姜武也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以为意。反倒笑嘻嘻地放过了那个山西老抠,拽着袁恭一起去喝酒。
席间就问他,“……哥哥我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宅子不论,就那两个铺子,作甚要这么着急卖出去?你要是手里缺钱什么的,多了没有,万儿八千的我和我哥也能给你凑凑!”
姜武帮了他不少,袁恭跟他也算是能交底的朋友,再说了,他和张静安的事儿,还是从姜武带他看赵十四被人嫖开始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就老实告诉姜武,“是我房里那位,不知被谁挑拨的,前儿个迷上了猫,这一阵子非要开粮铺……”
姜武就挑眉,“你这媳妇爱好够奇怪的啊……”随即就又不信,“你不是唬我吧,一个粮铺才要多少钱?值得把那么好的铺子给卖掉?”
袁恭现如今也越想越觉得不对,越发觉得那天自己有点糊涂,张静安跟他缠一缠,做出要哭的样儿来,他就没细问,可说到底,张静安这么执拗要开粮铺的事情,怎么想就怎么透着一股子诡异。
看他闷声喝酒,姜武也就不提这个事了,只嘻嘻一笑,“得了,你就当娶了个败家娘们就是了,话说回来,谁家婆娘不败家?我跟你说,你看你嫂子,平素对我,精明得跟只鬼似的,我一天看了丫头几眼,她都清清楚楚,可你让她就能花钱在那个叫明月行的西货行里给我买一堆华而不实的破烂玩意儿回来……”
终归这顿酒,并没能把袁恭喝高兴了。
而在几日之后,袁恭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却没想还真没完没了了。
是他爹安国公袁泰亲自来找他说话,没问他卖铺子的事情,问的是张静安开粮铺的事情。问他知道不知道,又没有经手帮着办。
说起来,袁恭是知道的,也让元宝和家里的管事帮着跑腿。毕竟开粮铺可不是今年开,明年关的生意,摊子不小。
可父亲向来只管外头的大事,家事是一概不管的,怎么突然提起来问这个事情?
他就不免一头的雾水。
袁泰就拍了桌子,“我就发现,你现如今是越来越魔怔,越来越眼里没有这个家了!”
袁恭被他骂的一愣一愣的,虽然从小他爹都不喜欢他,可是也很少骂他,他实在不晓得,他被他爹这么骂,是该庆幸自己难得得到了父亲的关注,还是应该惊骇于父亲的暴怒,他讷讷道,“孩儿愚钝,不知道父亲指的是?”
袁泰就冷笑,“看起来是家里养不起你袁二爷!你不仅涉足镇抚司的刑狱,还要顺势去做喝人血吃人肉的钱粮生意吗?”
袁恭骤然一愣。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
袁泰看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只冷淡地转开了眼,“今天胡阁老的哥哥来问我,是不是可以参一股在你媳妇的钱粮生意里,他如今手头紧的很……,不过大约也能在九月前能筹到一笔银子,不至于让你们吃亏……”
袁恭就仿佛脸上被人抽了一下那样的难堪,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怒激辩道,“爹,孩儿没想过做那哄抬粮价的事情……”
袁泰冷哼,“不要叫我爹,我丢不起那个人,你且去问问你那个媳妇,她如今好大的手笔,手都伸到禄米那边去了。”
袁恭愕然,他最近的心思都在卖宅子铺子,确实是不知道张静安最近粮铺的事情怎么样了。
袁泰就极不耐烦地转过了脸,“总归,回去约束好你媳妇。一天到晚,竟然是没有一点的体统,她不顾脸面,家里还要顾及颜面!”
再不许袁恭说话,就将他给从书房给赶了出去。
元宝看他从书房出来,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头,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却半点不敢说话。
袁恭出来,疾步走了许久,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父亲虽然不喜欢他,可也甚少如此暴躁的毫无保留的下他的颜面。
纵然是如今冷静了下来,他还是觉得心口砰砰地难受,脸上火辣辣的发臊。
他问元宝,“最近二奶奶都跟什么人混了?”
元宝看他脸色不善,就回答得越发小心翼翼,“没见什么生人啊,就是和程阁老家的大小姐来往过几次……”
袁恭就长长吁了一口气,程瑶出身大家,以程家的见识,断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囤货居奇,赚这缺德冒烟的钱……
不是被别人撺掇的就好……
想必就是张静安一时兴起的决定,他和张静安说说,别再淌这摊子浑水罢了。
他回到屋里,不得不说是心情烦躁的。
可见到张静安就觉得轻松了不少。
要说那女人的温柔贤惠,未必就是天生的,可当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乐意让他觉得舒坦,你乐意让他察觉你的爱意温存的时候,女人往往就会无师自通。
如果那个你喜欢的人,乐意跟你配合,那你的长进就会突飞猛进,让你自己都不得自知。
张静安自小,是没人训导她如何服侍丈夫的,上一世她纵然绞尽脑汁想尽了千万条办法,可无奈袁恭不配合,那一切也都是白搭。
可这一世,她只要漂漂亮亮地从屋里跑出来迎接袁恭,然后端给他一杯茶,告诉他,“今年秋天真是又干又热,你喝这个菊花茶,红宝下了金银花和薄荷,还有一点冰片,厨房里还蹲着川贝老沙梨哪!”那不由自主地温柔活泼,就仿佛一股子金风,立刻就将袁恭心头那股子郁闷给吹得没了痕迹。
他掐掐张静安愈发红润的小脸,就去咬她的小脸蛋,张静安和他闹了一会儿,才打发他去净房替换家常的衣服。
袁恭梳洗了一番,这就出来,挨着张静安坐着翻看张静安最近新弄来的一本子字帖。不由自主地就把话题给扯到了粮店这个事情上来。
张静安原本欢欢喜喜的情绪,一下子就被泼了一盆的冷水。
她今天这样高兴,一方面是因为新得了一本字帖,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吕方进来跟她说,粮店筹集粮源有了新办法。
朝廷发俸禄,一为俸银,二为禄米。正因为官员的实惠往往并不来源于俸禄,所以发放起来也就不免有些马马虎虎。
俸银且罢了,必须真金白银不能含糊。
那禄米里头的猫腻就是天下公知的了。
官员的禄米必定是陈米,而且质量奇差,碎米,霉米那是日常,里头老鼠屎,蟑螂粪,谷壳糠皮的比例也是相当可观。
也正是因为这样,做官的就没人真的吃禄米。
可又不能不领,领了还要找地方放,最后就发展成了一种产业,那就是官员直接将禄米卖给粮铺,然后换好米,或者直接换成银钱。
全国基本上都是如此,可偏生上京,这全国官员最密集的地方这禄米的生意却不大好做。
首先,这禄米收了只有一条路,就是再卖给穷的吃不起好米的人,上京算是天下首善之地,穷人少富人多,官员品级又高,大量的禄米销路堪忧。
其次,上京的粮铺背后都是有显贵官员撑着的,他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小生意。
所以全国,就上京的禄米价格最低,低到甚至有一换二,一换三的地步了。而且你官越小,粮铺越不给你面子,换的越狠。
所谓穷京官穷京官,这也是京官比地方官穷的原因之一。
可有饭吃的人挑米不好,当真饿极了就等一口饭救命的时候,谁还会在乎那粥棚里舍出来的粥是胭脂碧粳米还是禄米淘出来的碎米陈米啊。
张静安开米铺子,就是为了日后赈济灾民,要是能拿新米换禄米,或者是拿收购新米的钱去换禄米,那是再便宜不过了。
要不然,她急匆匆的要开粮铺,别的且还好说,这粮铺的米粮来源都是有数的,你愣是插进去,要往哪里买粮食呢?
就张静安自己庄子里的出产,怎么也得再过两个月才能陆陆续续运过来呢。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怎么到了国公爷嘴里,竟然成了她盘剥上京官员,囤货居奇的恶行了呢?
她甚感冤屈!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就只能看着袁恭,“我怎么会想着借这个赚钱?我就是想着,外祖母生前教我要多多行善积德,我出宫的时候就在佛前许过愿心,要将这行善积德的事情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我花钱买禄米,每逢冬春两季青黄不接的时候舍粥布施怎么就不对了呢?京里哪家粮铺换禄米不是一换二?据说还有一换三的,我又不曾比旁人换的贵,为什么人家能做的事情,我就不能做呢?”
袁恭就被她问得语塞。
她说的没有错,可这世上的事情,永远不是仅仅道理这样简单。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张静安解释,只能说,“可这都是京兆尹和顺天府的事……”
张静安觉得他的解释没有什么说服力,京兆尹和顺天府号称天下第一府,可当真却是个没有真正实权的衙门,他们又当真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她水光凌凌的大眼睛看着袁恭,袁恭就觉得实在是有些为难,可想到父亲的怒火,还有这上京里谁知道哪里来的哪些歪风邪气,魑魅魍魉的嘴脸,他就觉得,张静安开粮铺这事确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他只能劝张静安,“不是好事就好做的,有人恶意揣摩,已经将话风透到了父亲那里,父亲觉得颜面上难看,已经放话,不许你再这样做了。”
张静安就讶然,实在是想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竟然到了如此的程度,不免又问了一句,“国公爷亲口说的,我做错了?”
袁恭就摸摸她的脸,“这不是对错的事情,是实在不好做。你听话,不要惹父亲不高兴。”
说句实在话,袁恭的父亲国公爷袁泰在张静安的心里并没有多少高大的形象,尤其是上次他打袁恭的那次,更让张静安觉得这个人看着道貌岸然温文尔雅的,可骨子里蛮横又霸道,且对袁恭也不好,真的没有什么可亲可敬之处。
可袁恭却不是这样看的,看袁恭这样说,一副不容反对的表情。张静安到了嘴边的话就吞了下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可她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纠结的。
她上一世做了无数的蠢事,大约只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在大灾之年赈济了涌入上京的无数灾民,可难道这一世,她过得比上一世好了许多的时候,这一件好事竟然是做不得了吗?
她偷偷看着袁恭的背影,是真的不想再和他起任何的冲突了。
这世上真的没有谁会知道,她和袁恭如今的平静温馨是多么来之不易。
可也没有谁会知道,她对要在大灾之前,做好准备是多么的热切和执着。
她真的不能做了么?
就因为有些心思阴微的人的闲言碎语?就因为心胸狭隘的公爹的蛮横武断?
她知道自己拿不出什么有效的理由来说服袁恭继续支持自己,可也知道,她是无法就让自己这样放弃,去迁就袁恭的要求的。
第二日,她把吕方又叫了过来,将袁恭的话跟他说了。
吕方也觉得是被兜头泼了一盆的冷水。毕竟这粮铺筹备到如今,做得实在是不错,他们全家都卯着劲儿要在主子跟前露脸呢,可这个时候主子要退,他们也无可奈何不是?
他心里腹诽,觉得肯定是哪家铺子看他们不顺眼,故意在后头使坏,不然哪家粮铺不是这么做禄米的生意的?他给的价格可算是很公道的。
张静安左思右想,觉得这事还是要做,因此就吩咐吕方,不要摆在明面上做了,但是做还是要继续去做,而且禄米还得收,而且越多越好。
吕方这就领命去了。
末了,张静安又去佛堂给佛祖上了一炷香。
佛眼清明,天下有义。她张静安并没有做有愧于自己良心道德的事情。
更不要说,她与别人不同,她既然比旁人多活一世,自然有多活一世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她这一世,还是要将赈济灾民的事情做下去。
此时多收一份粮食,将来就会多救一条性命。
现如今人说任人说,到时候,就能看到她张静安的心了。
她只么有想到,不过过了几天,这事居然就闹得愈来愈大了。
果然如吕方预计的,是有人看他们做事如此积极不大顺眼,这一日就来了个二杆子地顾客,非说他的禄米比别的品质高,要更高的价格。
这禄米的生意,一般看面子,一般就看运气。
那年的禄米质量好,那么商家赚了,那年的禄米质量差,商家也要认赔。再没有就这个讨价还价的,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可这个人不讲规矩。
吕方也就不跟他讲规矩,这就不去做他的生意了。
可没有想到,第二日就有个奇葩的御史,居然将这事写了份奏折开始攻讦禄米制度了。
禄米是前朝就留下来的规矩了,要改,哪里是这么容易的?早年的时候,先帝也想做改动,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这回闹起来,也无非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
可事情起因的安国公府二奶奶的生意,那可是没人不知道了。
弄得全上京就她一个人这么做生意似的。
好好一个六品的京官,一年四十五石的禄米。若真的是好米,哪怕只是一般的陈米,也值四五十两的银子,可卖到安国公二奶奶的粮铺,便只有二十五两……
而那些粮二奶奶要是转手出去,大约也就只能赚个一两到五两不等……
好歹还是国公府的二奶奶,怎么这样的小本生意都做?
这事可不体面,不仅盘剥了官员,也抢了那些做小本粮食生意人的生意呢!
一个国公府的少奶奶,又是郡主,怎么可能在乎这点小钱,现如今收这么多的粮食,还不是因为今年天候不好,眼瞧着粮价要涨,所以就等着入冬了之后要大赚一笔呢!
总归,国公爷估摸的最恶劣的情况终究是出现了。
让他更为怒不可遏的是,他都警告了袁恭,管着他媳妇不要作死。可张静安不仅没有停止不说,就在他出声吩咐了之后,还将生意做得更大了一些。
那些奏折的人也打听得清楚,张静安就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就收了一千多石的禄米……
他只不知道该如何说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了。
他也不耐烦去说他们。
他把袁恭叫到书房,二话不熟,就是一巴掌抽在了袁恭的脸上。
然后就让他跪在了那里。
所谓打人不打脸,袁恭已经成年,还娶了亲,可这回袁泰连说都不说他一句,就抽了他的脸,还不许他躲回自家屋里去,就那么跪在了大书房里。
张静安闻讯找了过去,向国公爷求情,说这一切都是她自作主张的缘故。
可袁泰只是看着袁恭冷笑,又看了一眼张静安,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张静安要扶袁恭回去。
可袁恭只跪着不动,任张静安怎么扶也不动。
张静安扶着他的胳膊,他一抬手就挣开了,不耐道,“回去……”
张静安嗫嚅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当真不知道事情会闹的这么大,也不知道有的人心揣摩旁人就能揣摩得那么阴微恶心,她是真的不知道……
袁恭此刻羞恼得也是无以复加,更看不得她那一副不知道这样居然是错的样子。
她就是那个性子,任性妄为,心里只有她自己,他都与她说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可她表面上答应了她,私底下还是任性而为!
自从外祖家回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丢脸过。
此时他真的一句话也不想和张静安说了。
他冷然地垂头看着地面,“你回去!还嫌我不够丢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