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年我忘记了,大概是1975年吧。那时我已调到了团部,在团政治处宣教科任宣传干事。
那天,我领了个任务到莫里公干,而我到了莫里照例是要去一连的,我与一连的人都特熟,阿邓也在一连。刚到一连,就看见连队的知青们一个个如同过年般的兴奋异常。简易的篮球场旁边,围着一大堆人。
石头一见我就跳过来大叫:“陈干事,你娃来得是时候哦,脚板简直洗干净了。快快快,各人找双筷子赶紧……”我这才知道是全连吃蟒蛇。我立马来了精神,也不管谁是谁,根本顾不上跟谁打招呼,也不知是在哪抓了双筷子就径直挤进了人堆。
人堆当中置放着一口硕大的铁锅,正热气腾腾地咕噜咕噜冒着浓郁的香气,我看也没看清,举着筷子就往大锅伸去。人堆中有人含混着说:“耶?你娃来了嗦?咋脚板洗得那么干净喃?”接着也有人叫:“破天荒头回弄蟒蛇肉你娃就赶起来了……”我谁也没理会,在锅里搅和着捞出来一块,天啊!那肉怎么是黄色的?
说实话,大伙连那肉是什么滋味都没尝个明白,就完事了。很快,那锅就见了底,只剩下些白白的汤。
有人大叫:“妈哟!是啥子味道喃?”
那是我第一次吃蟒蛇肉。
吃完了我才知道,这蟒蛇是阿邓在山里打的。回到连队后,石头还现脱了件府绸衬衣跑到景颇族寨子里换了只大白鹅,和蟒蛇一起煮。煮蛇必须在露天里煮,否则煮出来的肉会有毒。这是煮蛇的规矩,所以在连队球场上搭了食堂的大铁锅。
俗话说:饱了困,饿了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吃完后,我和一连一众哥们儿席地而坐,裹着茅烟聊天,话题自然是阿邓打蟒蛇。
阿邓历来懒得连吃饭都是慢吞吞的,干活也更不像是那么回事,于是连里就安排阿邓去给连队放牛。放牛说来轻巧,但得费些脚力,还得耐得住寂寞。凡放牛者,都得一大清早就把牛赶上山,待天黑了,牛在山上也吃了一天的青草了再赶回连队。阿邓就成了连队的牛倌。
说来也怪,阿邓自打成了牛倌以后,似乎变得勤快了。每天傍晚赶着牛群从山上回来手里都不闲着,要么捧一把野山菌,要么带回一大串苞谷。在雨季,遇得巧了,阿邓没准儿还能带回一大堆鸡枞菌。每次只要带回了山珍,尤其是鸡枞菌,连里司务长就会专门烧一大锅汤,把那汤直烧得白白的,于是全连的男女老少就都边喝汤边对阿邓伸大拇指。每逢此时,阿邓照例是憨憨一笑,然后捧着自己的饭碗,蹲到一边,边吃边用浓重的昆明腔含含糊糊地说:“有哪样有哪样嘛,整得着回来嘛就吃吃得了。”末了,还加一句,“发心得了,只要是我放牛就有得吃呢。”昆明话在说“放心”的时候,发出的音是“发心”。听阿邓如此“坦露心迹”,连长就笑骂:“小狗日呢,阿邓,格是怕不要你放牛了?发心得了,只要你牛发得好,我们也有得吃呢,牛就给你发了。”于是蹲在地上吃饭的阿邓就把那双小眼眯缝成一条线,憨憨直笑。
那年月,连长的话不啻圣旨。于是阿邓把心放下,那牛儿也放得格外的用心,每每从山上回来,也尽可能不让自己手空着。阿邓私底下说了:“在山上发牛,其实是最无聊的事情,牛吃自己的草有我哪样事情?莫得事情嘛就到处扯扯菌子也算是哇哇(玩玩)了。只要不喊我下大田不去砍荒,咋个都要得呢。”
自打开始放牛的工作,长期独自一人率领牛儿上山,本来话就不多的阿邓话更少了。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老实人干大事。谁也没想到,这天阿邓竟然逮回条至少有七八十斤重的巨大的蟒蛇。
关于怎么遇上蟒蛇又是怎么逮的蟒蛇,阿邓是这样讲述的:
都说是老马识途,其实牛也是一样呢,也识得途。我每天一大早赶它们上山是走这条路,下午往回赶也走这条路。牛都认得路,我其实就是跟着走。天天都一样,每天下午就开始往回赶,走走停停再吃吃草,咋个都要走三几个钟头。今天就怪怪的了,本来牛回来走得好好的,咋个就都不走了,还到处乱跑,怕是受了哪样惊吓。我走在最后,一看觉得奇怪,就赶紧走到前面看,咦?咋个路中间有一大堆东西,花花绿绿的动也不动。我一边吆喝牛回来一边过去看,走得近了一看,阿莫莫!(“阿莫莫”是本地土语,感叹词。)结果是哪样你猜?是条蟒蛇啊!当时我的头发都立起了,吓着我了。山里蛇多嘛那是经常可以见着呢,但是蟒蛇我还是第一回见着。你说吓不吓人?但是不晓得它咋个动也不动,脑壳也不得见。我倒是觉得奇怪了,咋个回事?回头看看牛,都远远地躲着,看我。我认得(知道)牛儿是看我咋个整,咋个带它们回家。我本来想绕过去的,但想想还是想不过,难得遇见蟒蛇哦!还好,我们这些上山的人都带着砍刀,我就去砍了一个V形树枝,哎!砍V形树枝都晓得的吧?在山里头抓蛇都是先用V形树枝叉到蛇七寸叉住蛇头,再整格和?(“格和”为昆明话,此处意为“可知道”)我就用树枝枝翻那条蟒蛇,它盘着咋个都不动,又那么大一堆,重喽重!后来翻过来,蟒蛇的肚子那点怪,硬是拱起一大砣,不晓得格是吃了哪样东西。我又翻,又翻,嘿嘿……还是把蛇头翻出来了。怪了,真呢是怪怪呢!我把它脑壳翻出来了叉到,但它还是不咋个动。这下我就来精神了,你蟒蛇也不咋个嘛!老子今天不把你整回去就算不得条汉子!我把树杈一丢,死死抓着蟒蛇头,再把身子放在脖颈上绕着扛起来,然后一只手抓蛇头一只手抓着蛇身子,吆喝着牛儿就开始往回走。这下子,嘿嘿……往天是我跟着牛屁股走,今天是牛跟着我的屁股走。格认得?(意为“知道吗?”)牛还是懂得呢!晓得是牛主人把蟒蛇整着了,所以就一直跟着我屁股走回来。但是那狗日的蟒蛇毕竟是蟒蛇,一路上开始不断地用身子缠我,那力气大喽大,一直缠着我的腰,缠了两三转哦,缠得死死的,还好,没缠着我的脖子。我咋个使劲也脱不出来,手又脱不开。就这种,老子扛着蟒蛇走了可能有两个钟头,才回来的!
阿邓的讲述把大家伙听得目瞪口呆,往天不把阿邓看上眼的众人此时没谁敢不服,不服你也去抓条大蟒蛇回来呀!于是大家就都说阿邓闷胆大是条汉子。
阿邓一进连队,正值全连人收工回来,都在食堂前的空地上等着吃饭。一见阿邓竟然扛着条巨大的蟒蛇,都惊得呆住。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于是就七手八脚围上去帮着卸下还缠在阿邓腰间的蟒蛇,连长拿来锄头,一下一下砸在蟒蛇头上,直到砸死。紧接着,连长大吼一声:“剥蟒蛇皮,全连吃蟒蛇肉!阿邓立大功喽!”
直到这时,阿邓才懈下那口一直憋着的气,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几近虚脱。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知青找来大钉子,然后搭起人梯,攀上篮球板的上沿,钉好大钉子把蟒蛇头挂上去,好家伙!那蟒蛇从篮球板的上沿垂挂下来一直拖到地面还余个一米来长。有诗为证:蟒蛇啊!你真他妈的蟒啊!你真他妈的长啊!
在连里几位有经验的老工人的指点下,几个男知青仍搭着人梯作业,从蟒蛇的七寸下刀,横着切割开,再开始剥皮。可剥了老半天那皮却总也剥不下来,结果是两个男知青死死抓着蟒蛇的皮凌空吊住,然后使劲往下拽,才一点一点地剥下来……
整个作业过程,全连的人都围观着,连同闻讯赶来的景颇族寨子里的老乡也站在一旁,一边看一边惊叹,敢抓蟒蛇的人是魔鬼。
这之后,阿邓就多了个外号:魔鬼阿邓。
蟒蛇肉是吃完了,体力恢复过来了的阿邓突然间大叫:“连长咋个我才吃着了两坨蟒蛇肉哦!”一众人等顿时大笑起来。阿邓其实一点也不魔鬼。
在莫里一连不长的历史中,这是难得的愉快的一天。
当天,连长指示:阿邓因抓蟒蛇有功,特奖励休息半日。闻言:阿邓直接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