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孃孃是成都附近新繁人,她娘家在乡下,19岁那年嫁到新繁镇。婆家在新繁街上摆摊子,摊摊虽小,卖瓜子、香烟、糖果、日用品,日子还过得去。没有想到的是,她过门的第二年,日本人的“6.11”成都大轰炸,将她男人炸没了。1939年,日本人的飞机不是炸重庆就是炸成都。鬼子的飞机从武汉飞过来,经常炸重庆,隔三岔五炸成都。李孃孃说,警报长鸣,就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她太害怕听到警报响,“呜——”的一叫,心就紧,咚咚地乱跳,几十年后都如此。她说:“这个背时挨刀鬼!”她骂她男人。她常常站在院子中坝和朱奶奶、王婆婆、钟妈妈这些她的忠实听众,反复地摆这件事。“好生在屋头跍倒(四川土话:待着)不行?非要那天去进货,去成都进货。”“不准他去,兵荒马乱地进啥子货嘛,要命还是要挣钱。”“他跟我犟,说的是,成都人跑警报,好多人都跑到我们新繁来了,人多生意好,就是要去!”“牛黄丸”李孃孃说起她男人的事,一直都骂他是个“牛黄丸”、“四季豆——不进油盐”。“你们说他怪不怪?进了货你就赶紧回来嘛。他又旋到盐市口去剪脑壳(四川土话:理发)……”“炸弹就落到他坐的剪头发的那个椅子边,好大的一个坑呵……人都不晓得炸到哪儿去了……”“这个背时的挨刀鬼呵!”她说,最后只找到她给他做的一个荷包,贴身装钱用的,挂在树枝上……
她得到自己男人的噩耗时,已有身孕。周围人都跟她说,日子会很艰难。她说:“我就不信,我一个人盘不大这个娃娃。”“为了这娃娃,我天大的苦都吃得下。”“哪会想到嘛!娃娃生下来了,好端端地,突然高烧,天花,还没有满一岁……”“要了娃娃的命。”她说,“哭呵!哭得眼泪水都哭干了。娃娃硬是在我怀里头断的气呵!可怜啊!可怜!可惜呵!可惜!是个儿娃子……”
随后她到了成都,经人介绍,去了一个老板家做工。老板是个大老板,每天家里就有十多个人吃饭。她先是给厨师打下手,拣菜洗菜切菜加汤递碗,后来升级,给掌灶的打下手,一做就是十多年。那个时候,成都总府街东是全市最为热闹最为繁华的地方,一些私人老板集资建了个“群仙茶园”,茶园生意兴隆,每天人头攒动,后来开演川戏,以后又演电影,叫“智育电影院”。抗战时,好多有名的剧团都在这家电影院演出,譬如,上海影人剧团就在这个地方演过话剧《日出》《雷雨》……白杨、谢添、赵慧琛都来这地方精彩登场。这家老板越做越大,以后又有了华瀛、春熙、蓉光电影院、锦屏大戏院。新中国成立后,电影院等自然全部交给了国家,李孃孃也被他家劝说离开另寻出路。李孃孃说,在这一片住习惯了,你们湖广馆街16号就在总府街旁边,这个院坝住的人家看着也不错,就来了。她常常领着我去东风菜市场买菜,总要指着旁边后来建成的红旗剧场对我说,这儿就是原来的智育电影院。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人,提了一篮菜,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菜新鲜得还挂着露珠珠。我看着这人笑盈盈地进门,满脸不高兴地出了门。之后,听到李孃孃跟院子里头的王婆婆在自来水龙头那边嘀嘀咕咕,她们边洗菜边咬耳朵,“娘家的,亲戚……提亲。”“好女不嫁二男。”“任谁哪个来说,不理……”“人家也是关心你……”王婆婆在劝她。“要嫁早嫁了,我如果想嫁噻,80岁都可以嫁两盘……不嫁!”看到我在旁边用心偷听,“小娃娃不懂这些,走那边去!走远些……”说着两个人更小声了,还哈哈地笑,李孃孃用沾满水的手,推了一把王婆婆:“说这些,笑死人了……”
我妈常夸李孃孃会做菜,说她帮过大户人家的就是不同。我小,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困难年每人定量吃饭,她根据我们每人的定量,用大小不等的罐头筒筒蒸饭。她蒸出来的米饭,每人的那筒都是满满的冒尖尖的一罐。她炒的牛肉大头菜丝特别可口好吃,特别地下饭。她带我去买菜,两角钱的牛肉三两五,她非说卖肉的人秤花净往里头偏……牛肉和着五分钱的大头菜,切成丝丝炒下来,肉和菜一大碗。
李孃孃喜好抽水烟,我喜欢看。做完活路,她靠在我家那个高靠背的竹椅子上,端着那个据说是智育电影院老板送的水烟筒。她左手握着水烟筒,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从水烟筒的下方,有盖子的一个小盒子里,抠出一点烟丝,在两个指头间这么一搓捏,烟丝变成了豌豆大小的小圆坨。小圆坨被按在烟筒前方长嘴上的那个烟斗上,之后她将飘着一缕青烟的草纸捻子凑到嘟起的嘴唇前,对着纸捻,快速地有节奏地“呼腾儿、呼腾儿”地吹。最多两下,那草纸捻子燃起了明火,于是,她将纸捻往按在烟嘴里的烟丝上这么轻轻一点,烟就点燃了,她用嘴含住烟嘴,深深地吸,惬意地吸,水烟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好玩得很。她反复地说这水烟筒是“老板送的”,“你看看这货色和做工”,然后又总是说:“算了,你这小女娃子,说了,你也懂不起……”
李孃孃说我们这个院子这一片,过去是成都市最大的副食品市场,沿街摆起,方便。之所以同意上我们家来就是在这一片住习惯了。我们院子里的十多二十户人家都是一个单位的,李孃孃话多,喜欢议论人家。我爸我妈反复打过招呼,不要乱说话影响团结,她总是记不到。
有一天,她和院子里中坝的小脚王奶奶,后坝胖乎乎的宋婆婆,大声武气地说:“广播上说人家资本家都是坏人,完全是乱说!”据说当时两个老太太听得心惊肉跳,出身不好的在我们院大有人在,哪个都怕惹火烧身。
“人家智育电影院那个老板人最好,人家那么有钱,从来对我们这些下人客客气气,在他屋头做了那么多年,人家硬是一次重话没有过。”“遇上生日节气还多给银圆多给钱……”
还有一次,国家困难年,有个单位庆国庆,食堂敞开喝稀饭。有个工人喝了一盆又一盆,最后倒在稀饭盆边,送到医院一命呜呼,听说那个人的胃已经涨得跟纸一样薄。李孃孃又在院里说:“哪里是涨死的嘛,明明是饿死的。还说这好那好?好个球!”她急的时候除了硬着脖子,满脖子的青筋暴绽,还要骂怪话,骂很难听的怪话。
这些话自然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我爸我妈慎重商量后,由我妈出面,很严肃地找她谈话。
我妈跟她说了很多关于“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利用你”“阶级、斗争”“国民党反攻大陆,提高警惕”“千万人头落地”这类很严肃的话,最后李孃孃说:“晓得了,黄同志。”她喊我妈是黄同志,喊我爸是陈同志,“你们是公家的人,帮公家说话,我二天不说就是了噻!”
我妈说:“看来你的思想问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李孃孃你不要以为自己出身好,就可以随便说哟,乱说是要当‘反革命’哦。”我看到李孃孃又硬着脖子说:“啥子就是‘反革命’啰!我怕啥?”
“你不怕,你走了,你幺儿咋办?”李孃孃真还一下子愣住了。幺儿是指我弟。
是啊,幺儿咋个办?我弟离不了她,真是这样。到了天黑傍晚时分,我弟就只要李孃孃,李孃孃更是离不了我弟。我弟是她的宝贝,天天都幺儿长幺儿短、心肝宝贝地喊。也是国家困难那些年,她有个亲戚在北门上住,有天说是让她去取蛋,农村里头亲戚送来的,五个鸡蛋。五个鸭蛋,李孃孃捧在怀里头抱回来的,她说怕打烂,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鲜蛋一个个仔仔细细地摆在米桶里,自己一个舍不得吃,隔一天煮一个给我弟,每天吃一半,我弟弟整整吃了二十天。
弟弟出水痘,她搂着弟弟眼泪巴巴地在床上坐了几天几夜,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我妈说,这是出水痘,没有关系的!不是天花,天花早没了!种了痘,就是预防天花的,和你儿子当年那个病不一样……李孃孃你把他搁在床上,你睡你的。李孃孃坚决不干,她说,“发烧,发烧咋个办?”“如果他抠了咋个办?”“我怕我幺儿抠,抠破了就是个麻子疤疤。二天长大了好难看!接不到媳妇儿咋个办……”
我妈至今常常念叨这些事,李孃孃这个人呵……那个时候的人,跟现在这些人真的不一样!哪里像现在这些人呵,只晓得讲钱,只认钱……
那些年牛奶只供应婴幼儿,定量供应,满五岁那天就取消。
我们院后坝住的马家小妹比我家弟弟大一个半月,我家弟弟接到停奶通知了,却不见停马家妹妹的。李孃孃大怒,站在院子的中坝开骂,直骂到后坝,大骂马家仗着新中国成立前是当官的,国民党的局长,欺负穷人老百姓,等等。同时把街道办事处的主任也捎带一起,啥子话都骂……我爸亲自做她的思想工作:人家过去当局长和这件事情有啥子关系?我们是共产党,要讲实事求是,街道上可能是搞错了,你也不能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后来街道主任为此事专门登门道歉,又给我弟弟补供了两个月牛奶才算了结。
李孃孃明显地重男轻女,她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她喜欢我弟就不说了,关键她还说些很封建的话:“女儿是赔钱货”,“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总之,李孃孃背着我爸我妈要我和妹妹给她捶过背,10分钟给一颗耀华食品厂的牛轧糖。
我们几姊妹长大了,上学了。她决定留在我们家,我们家就是她的家,弟弟就是她的儿,弟弟结了婚,她就跟他过,弟弟为她养老送终。但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变化,她突然执意要去东马棚那边一个街道工厂做工。我妈一直埋怨是她北门上那个亲戚出的馊主意,怎样劝都不行。她说以后等我弟结了婚,成了家,她再回来。她固执,任何人的话听不进去。我们家的人只好妥协,让她暂时去了那家工厂。那是个街道上的小厂,修架架车(过去人力拉货用的木制长板车)、三轮车,她的工作就是每天给大家煮饭。每逢过年过节,我们接她回家。那一年,弟弟工作了,用领到的第一份薪水给她买了一双新布鞋,是她喜欢的全棉布底的那种鞋,还买了一斤她最喜欢吃的耀华食品厂的牛轧糖。弟弟专门骑着自行车接她回家吃饭,我妈说:“李孃孃,快穿上试试,你儿给你买的鞋子。”那次我不在场,在云南支边。听妈说,话音未落,她捧着鞋子和那一斤糖,手不停地抖,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她呜呜地说:“我儿呵!我儿,乖……”
又是一次要过年了,我弟骑着自行车去接她,厂里一个负责人面色紧张地对我弟说:“哎!到处找你们……都晓得李孃孃有你们这家人,找不到你们住哪儿呵,李孃孃她……”
李孃孃她离世了,情况无比突然。前几天一个晚上,小贼来偷钱。厂里那个负责人一再给我弟解释:“要过年了,她主动要求,真的是她主动要求住在办公室守钱,哪想到会出这种事嘛。她发现了,喊,小贼慌乱之中用一块毛巾塞住她的嘴,这么大冷的天!第二天我们才发现,老人家已经断了气。我们知道有你们一家人,可是不知道你们住在哪儿,小贼偷走了一摞钱,49元……”
那年,我家注定没法过好那个年……
月光下
小英和平妹儿是街坊,一起长大,亲如姐妹,从成都支边到云南兵团,她们分在一个队,那个时候的队统统叫连队。她们的连队是个老连队,建于1957年,是云南勐定农场最早一批种植橡胶的单位。
连队在公路边绿树掩映的一堆白墙灰瓦的房子里,房子后面胶林片片。连队的山背后不远,是个崩龙寨。山寨不大,住着几十户崩龙族老乡。山前山后,虽不是一个单位,但山水相连,必有往来,不是你从我路边过,就是我从你寨中穿,时间一长看着也就面熟了。
小英是个胶工,人长得白净清秀,心灵手巧,是个割胶能手。她负责一百多棵胶树的收割和管理。胶工在云南农垦是最好的工种之一:工时短,不晒太阳,早晨四五点钟去割胶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中午收胶时十一二点,骄阳当空,但她们是在胶树林里穿。这是所有女知青最向往的工种。几年下来,去新建连队的同学,开荒的、种胶的、栽秧子收谷子的个个晒得头发枯黄,皮肤粗糙,小英们却依然秀发飘飘,肤白细嫩。小英喜欢穿一身托上海知青从上海带回来的方格子的确良衬衣,出点汗就沾在身上,窈窕少女的体形展露无遗,惹人羡慕。她每天挑着两个一号大胶桶上山收胶,满满两桶时,也足足有百来斤重,肯定辛苦。沉重的胶桶压在小英娇秀的肩上,自然有人心疼。
不知从好久开始,小英发现一个背着弯刀的崩龙族小伙子时常在她的林区里转。后来他主动搭腔,帮着小英割胶、收胶、挑胶水。再后来,小英知道他叫果敢,是连队旁边那个崩龙山寨的。
小伙子长得精神,中等个头,敦敦实实,皮肤黑里透红。爱干净,头上缠着头巾,永远洗得雪白,脚上穿着的草鞋永远簇新。小英知道小伙子的象角鼓敲得好,是这一带著名的“打歌”能手。还知道果敢虽是山寨人,照样水性好,在南定河里随便扑腾。去年南定河发大水,场部的一条大木船脱缆顺水漂去,正好遇上他路过,他毫不犹豫地跳入汹涌的河水中,将船牵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