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当然乐得有人帮忙。当地少数民族小伙子喜欢与女知青套近乎,村村寨寨的小女孩喜欢跟男知青搭腔开玩笑,这些太正常不过。但这个崩龙小伙子出奇的少言寡语,从不曾多说什么,只是日复一日地帮着小英。白天,小伙子在胶林小路上为小英挑着胶桶,快步如飞,小英跟在他后面一溜小跑。他会时不时地停下脚步,看着她等着她。晚上,小伙子美妙的葫芦丝和“文子铃”乐声会久久地在连队的胶林里飘荡。
有天,小英休病假,一个上海女生代她割胶收胶,那个崩龙族后生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哇”的一声,想来个玩笑,发现抬起头的不是小英,他转身就走。气得那个上海女生冲着他背影直嚷嚷:“果敢,侬这个小赤佬,还认令(人)呵。”小英听到暗自好笑。
当然,事情仍然不会有进一步结果。因为小英有了称心的男友,才不久的事。
1978年张小英考上学校,就要离开农场回城了。思忖之后,觉得肯定应当去给果敢说一声,道声别。
小英约一女友,自然是平妹儿,一同前往崩龙山寨与那个崩龙小帅哥果敢道别。
那天是个月夜,一轮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
小英和平妹儿将果敢从竹楼上喊了下来,告诉他她就要离开的消息。
月光中,他嗫嚅着,说是“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知青都在陆续回家,知道她考上了成都的一所学校,就要回城去念书,再也不会回农场,再也不会回这个地方。
小英顿觉心酸:这个傻小子呵……
月光如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一脸哀伤,小英和平妹儿安慰他:“到了成都,我们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信哟!以后你要好好念书,也考学校,考到成都来……”
小伙子不言语,一直低着头,任她们说这说那。她们说“我们走了”,他执拗地坚持要送她们回连队。
“不用了,你回吧!”到了山口,月光下,山峦叠翠。山下,一边是小英和平妹儿的连队,灯光一片笑语声声;另一边是小伙子的家,崩龙山寨一如既往的寂静。她们再三地说:“你回吧!”“你回吧!”他仍然不动,弄得小英、平妹儿也迈不动步。
果敢在她们的注视下,终于迟疑地转过身去,准备返回山寨。突然,他返身回来,冲到小英面前,不由分说地捧着她的头,在她的脸颊上匆匆地、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转过身向着山下的崩龙山寨跑了去……他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光中一点一点地消失,沉浸进去。
小英知道他会难过,但对他的这一举动却始料未及,在他惊慌和笨拙的亲吻中,他甩头转身的一刹那,她分明看到他双眼里满是晶莹的泪花。
小英说,这幅画面永远镌刻在了她的心中。
几十年后,我们一帮知青回云南,想看看自己的青春全部交付的这个地方,想看看当初的那些人他们可好。小英说,她和平妹儿约好,一定去看看当年那个崩龙山寨,看看那个崩龙小伙子——果敢。她们担心几十年不见,给他写过信却一直没有音信,他还认得我们么。
在回程的车上,听小英讲,她们去过了,山寨已经不复存在。据说那年山上冲下来巨大的泥石流,寨子在瞬间被埋没,活下来的人不多,早已迁往他处,不知现在何方。
边参谋和他的维克多
连队老职工陆师傅家的鸡被盗,一窝鸡大大小小二十来只,一个晚上不知去向。陆师傅老婆曾阿姨大为震怒,不依不饶,从连队领导那里直闹到场部。她虽无任何证据,但矛头直指连队几个男知青。“哪家政策准许可以偷我家的鸡?我辛辛苦苦喂几只鸡,容易吗?”“这么多年,砍资本主义尾巴,不准我们喂鸡、喂猪、种自留地,队上又拿不出东西给我们卡(湖南话:吃)。”曾阿姨、陆师傅都是60年代湖南移民而来的农民,满口乡音不改,“这才终于有点开禁,政策有松动,我的一窝鸡呵……”曾阿姨一激动,说话就是呼天抢地的,“你们袒护知青。不分是非,必须抓住这些偷鸡贼,绝不放过!”
是,这种事情多,不知道是破案的人不给力,睁只眼闭只眼,还是其他原因,这类案子往往成悬案。
万万没想到,此案居然没几天就告破。不出曾阿姨所料,是连队几个男知青干的。最后,以领头的王兴川,外号黑娃儿几个男生被抓到场部关了起来结案。据说问题的严重在于,他们烧鸡选择在严禁烟火的胶林旁边。
破案之神速,据称是有目睹之人参加了指认。指认人将时间、地点、当时情形,说得明明白白。此人是谁?黑娃儿他们自始至终认定是边参谋,非他莫属。黑娃儿他们被关,受了皮肉苦,挨了处分。这就不多说了,总之黑娃儿等说了:这梁子结深了。
1.边参谋
边参谋叫边根发。是分场部橡胶技术员,浙江南面一个农村的人。边参谋自小一个心眼要走出老家农村,到外面来工作。他报考大学时,志愿是北航空气动力学系,没有想到以一两分之差败北。但他在志愿表上填的“服从分配”,让他来到了华南热带作物学院的橡胶专业。鬼使神差,他居然学什么爱什么。到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是全系乃至全学校的知名人物,不仅学业优秀,而且以参与了两项国家级的科研成果毕业。其中一项就是参与了论证“云南植胶区的种植胶区域,可以往北缘北移6度至10度”,简单地说,就是将种植橡胶的纬度往北升高。从而让一些外国专家曾经断言“不可能产胶”的中国云南比世界传统植胶区海拔又提高了200米至700米。这项成果是他的老师多年研究,长期实验的结果,但老师认定边根发为这项理论的最终成功做出了贡献。这项成果自然是他决心到云南农垦的主要原因,他想亲身实践这一理论,为国家的橡胶事业做出贡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云南农垦同意将他的老婆从浙江农村调来农场,由农村人口变成农垦职工,成为全民所有制拿工资的国家职工。当然不是马上就调,而是要他在农场干一阵,至少干两年以上。边参谋清楚这些人的意思,无非担心自己是“飞鸽牌”,事情帮他办了,他又闹着离开农场。边根发说,他只好同意这“完全不平等的条约……”因为此处条件已经是最优惠的了。他老婆是小时候定的娃娃亲,大学一毕业,他们就在父母的操持下结了婚。
当然谁都没有想到刚刚分到农场没有几年就遇上了“文革”。“文革”打破了所有的秩序,让所有问题非正常化,国家主席、元帅将军,各级领导,个个挨斗被打,折磨致死甚多,何况一个小小的边参谋的老婆的农转非问题,自然被长期搁置了下来。所以边参谋分到云南农场工作已经好些年了,随着农场改制为兵团,他也被大家由边技术员改称为边参谋了。但他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他老婆至今仍在浙江农村,带着一儿一女过。
这个人身上有股轴劲,这是照农场这些北方来的转业军人的说法。谈到他的时候有人说他工作认真负责,工作能力强,就是太书生气;有的人说他心态有问题,待人刻薄,得理不让人,招人怨恨……
加敏第一次见识边根发边参谋,是他带着他的爱犬维克多,在连队新挖穴的带上巡视。他眼睛上戴着墨镜,头顶草帽,手握一根一米长的细竹竿,正检查加敏他们连队清理出来的胶林防火带。
他怒发冲冠、双手叉腰地站大家已经清理过的防火带上:“过来过来!都过来!日脓,日脓包!挖茅草有这样挖的吗?只刨上面?下面的根就不管了?典型的马屎皮面光。必须连着根统统地拉出来!哪个负责的这一段?”
只见胡蓉蓉满脸的尴尬相,就知道是她“杰作”。
“这茅草根要连根铲!没人教你们?要把它铲干净!”
“铲不干净!”胡蓉蓉喃喃地说。
“怎么会铲不干净?哪个说的铲不干净?你们班长教你们的?”边参谋边说边透过墨镜看着胡蓉蓉满脸涨红的娇柔样,语气稍微有所缓和。
班长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上前来,高高举起锄头,一用劲,锄头深深扎进地皮,她就着锄头一拗,往地上那么一翻,连根带土一大兜茅草根被挖了出来。随即,她用锄头将这一大块带着茅草根的土块完全敲碎,然后提起一大兜茅草根往防火带要烧的那边拖去。
“这才差不多。”边参谋语气更加平缓了。
“你们看到了!就是这样挖,照着你们班长的样挖,根不就挖出来了。谁说挖不出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要不几天它就疯长,蹿出老高老高来。烧坝的时候不烧到胶林去那才怪!胶林是绝对不能被烧的!知道了吧!”
大家看着边参谋走了后,胡蓉蓉很不高兴地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班长说:“胡蓉蓉,是你不对!老是挨(云南话,意为给)你们说不听,非要挨骂才长记性。”“挨你们讲,这茅草根是最顽固的。不挖深点,过不了两天它又长得高呢。大火烧起来它不就成了连接带了。还能防火?有的树根太大的,确实挖不动砍不动的,我们叫石工班的用炸药炸。”
加敏知道不少人都会被这个边参谋挑到毛病和漏眼。前几天,有个队开岱挖穴,有几个知青在刚刚挖出来的穴里烧红薯,被他发现,他破口大骂,带着他的维克多跟着那几个知青追,任随那几个知青求爹爹告奶奶地认错,他绝不原谅,绝不手软。他坚持要对这几个人通报批评,扣发全月工资,反复写检讨,对态度恶劣的坚持要批斗,否则绝不罢休。他的道理是:胶林里头严禁烟火,这是铁的纪律铁的法规,任何人犯不得!橡胶是易燃物,橡胶是好多人的血汗浇出来的宝贝,马虎不得,出事不得!
2.维克多
边参谋说,除了橡胶还有一样东西足可以让自己百依百顺,那就是他的维克多。
据边参谋自称,他的维克多是只纯种黑贝,公狗。
从小就喜欢摆弄狗的肖五子经过考证,认为边参谋这只黑贝应当是名副其实的纯种德牧,不知道边参谋是从哪里搞来的。这种纯种名犬来路正的都有血统证,血统证上不仅注明了犬的名字和父母及前3代以上的家谱,而且还有许多关于此犬的重要信息。比如说转让此犬拥有权时的双方签字,时间,地点,等等。
肖五子又考证出,维克多是没有耳号的,耳号是第二个证明牧羊犬身份的标志,均在右耳内,为绿色,在出生几周后由专门的医生印上的。这个号码必须与血统证首页的号码一致。
这么爱显摆的边参谋对于此类情况从未提及。只是听说,边参谋将它抱回时,它还是只幼崽,边参谋每天到附近村寨找老乡买牛奶给维克多喝。维克多稍微大点后,边参谋常常在边防部队讨教训练黑贝的方法。边防哨所换了无数拨人,边参谋熟悉哨所的每一拨人,哨所的每一个战士也都熟悉边参谋,喜爱他的维克多。边参谋有时候喊“维克”好像显得更亲热。维克是只优秀的狗,它不仅形象出奇地俊美、壮实,而且反应敏捷、坚定忠实。好些年了,它和边参谋相依为命。说起他的“维克”,边参谋总是眉开眼笑,爱从心来。
维克多对边参谋有救命之恩。一次,边参谋领着维克,肩挎老场长送他的那支三八式步枪在森林里转悠,想找点野味。忽遇一只黑熊突然袭击,边参谋被黑熊一巴掌摁在地上,倒地昏迷。维克多只身与黑熊搏斗,之后拖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往边防哨所奔。黑熊围着倒地人转了两圈,一摆一摆地走了。不一会儿,维克多拖着哨所班长的衣服赶到了出事地点。战士们说很简单,维克伤痕累累、焦急如焚,一定是边参谋出事了。维克在边参谋被抬上了担架后,它才一趔趄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参加救护的医生和护士说,维克多的伤势比边参谋的重得多,它的身上多处重伤,颈部被黑熊掴得无一处完整,血流遍体。他们都说维克多太了不起,居然能忍受这么严重的伤痛救出了边参谋……说起维克多,边参谋总是说:“维克,这狗呀,太有灵性!它比现在的人懂得感情。”
边参谋与维克的故事,加敏他们一来农场就耳熟能详。
边参谋有个习惯,每天清晨,他总会牵着他的维克上山溜达。他说只要有维克多能跟着他在胶林里转悠,只要能看着胶工割出来的胶水一滴滴地滴入印有无论是云南农垦还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字样的胶碗时,他就有成就感,就会感到满足和幸福。
那天一早,他带着维克多上山巡视胶林。路过一片胶林,见胶林边的树丛中有烟火烧过的痕迹。是维克多最先发现,它往这曾经有过燃烧的树丛中冲去。边参谋嘴巴都气歪了!他最痛恨的就是任何人做任何有危胶林的事。他见到那堆鸡骨头和还没有喝完的鸡汤,他用手中的竹竿使劲地抽打那些人没有收拾干净的残灰……从这堆鸡骨头的堆头看,没有十来只鸡才怪;从杂草倒伏的程度看,没有六七个人参加才怪。
他的维克多带着他一路小跑,寻到这个队,一直追至黑娃儿他们寝室的竹笆子房门口。有几个人住这间房子里,他不完全说得出名字,但那几个人的身影他相当熟悉,八九不离十!他给营长、还给气得脸都歪了的连长说时,声嘶力竭、怒不可遏。边参谋心痛的不是陆师傅的一窝鸡,而是那里成片的胶林,一旦他们这帮兔崽子烧鸡的余火复燃,必定殃及胶林,这还了得!
3.边参谋在女人面前没栽过
边参谋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好色喜欢女人,他在女人面前始终保持常胜纪录,没有栽过跟头。“文革”中他还将一个领导干部的老婆搞上了床。有人说他乘人之危,他嗤之以鼻,说那是心甘情愿,投怀送抱。当然,之后无论何时何地,那个女人从未承认跟他有过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