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号胶林
阳春三月,歇了一冬的橡胶树还没有彻底苏醒,暖暖的旱风刮过,扫落一树老叶,满山胶林只留下密密匝匝的灰色枝条,远远望去,胶林就像罩在群山上的雾霭,叫人心头闷得慌。好在春天的脚步很快,这样的景致也就很短。来到三月中,随着青茸茸的小草冒出头,橡胶树就彻底苏醒了,仿佛就在一夜间,孕在枝头上的芽苞全绽开了,一时间,漫山的胶林新得就像刚用水洗过,嫩绿嫩绿的,一派生机。
就在这时节,新一年的割季也就开始了,看着嫩绿的胶林,真还有点舍不得下刀。
刚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时,我被分在三营新一连,新一连种花生、玉米,知青们都觉得在这里支边很有些冤,花生、玉米哪里不能种,非得来这里种?不是说好了来“发展祖国的橡胶事业”吗?不是说去种“争气胶”的吗?可怎么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己连胶刀都没有摸过。看着老连队成片成片的橡胶林,看着同是知青的胶工在胶林里忙碌,看着一挑挑白花花的胶乳,心也在痒,手也在痒,总想上去摸一摸。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满怀激情。因为没能割上胶都很不甘心,总盼望着能干上点大事情。思来想去,挑选了当下最好的柑橘品种,一气播下两千亩,想在三五年后也有个收获的喜悦,有资格拿出来炫一炫。谁知不种还好,种了更叫人泄气,那两千亩柑橘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挂果。知青们这才明白,这就叫“不容易”。
1974年年底,我随“工作队”来到了分场三队。三队是个老连队,有近千亩橡胶,为了不枉支边一趟,我当即参加了胶工培训。
三队是全分场海拔最高的橡胶连队,在它前山上有一片胶林很特别,别的胶林树干是灰色的,而它却是白色的;坡下的橡胶树发出绿色的嫩芽,而它的新芽却是紫红色。每到春天,紫红色的新芽,整齐的白树干,远远望去,就像给大山带了一顶小花帽。老队长告诉我,那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橡胶林,已经种植十三年了。
后来我知道,低海拔区种植的橡胶品种是“600”号和“86”号,生长快,产量高,但不耐寒;而山顶上的那一片是耐寒品种“107”,全分场万余亩胶林,只有山顶这一片是“107”,所以大家都管叫它“107”号胶林。
“107”号胶林准确的海拔高度是1186米,这个海拔在你眼里肯定算不得什么,可是你要知道,海拔800米就是国际公认的种胶禁区。海拔1186米,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之最,同时也是我国橡胶“高海拔种植”的标志性林地。
橡胶树对环境的要求很苛刻,据资料记载,很多南方省份都种过橡胶(比如四川的西昌、攀枝花),但大都不行。冬天,冷空气一来,胶树的表皮就冻裂了,裂开的树干会得上“溃疡病”,如果到第二年春天胶树不发芽,就再也不会发芽了。勐撒农场虽然位于北回归线边沿,但气温偏低,在海拔600米上下种植橡胶生长都非常缓慢。要想在海拔千米以上种橡胶,能不能成活都是个问题。
20世纪60年代初,勐撒农场承担了我国橡胶“北移栽培”“高海拔种植”的试种任务。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老职工们艰难地从头摸索,经过认真的比对,高海拔种胶的地点选择了南定河支流平寨河谷的向阳高地,也就是当时的勐撒农场平寨作业区。
1962年,农场的老职工在红土地上播下了胶种;1964年,实生苗定植到了海拔1186米的平寨作业区。此时,人们并不知道,浸透了辛劳汗水的播种竟然是一项世界纪录。
1968年,华南热作学院的罗技术员和欧技术员毕业分配到勐撒农场,近乎“发配”的分配,缘于两人的家庭出身。但是那一辈大学生对自己的选择有一种朴素的执着,此时也正赶上橡胶“北移栽培”“抗寒高产”攻关的关键时刻。于是两人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科研的接力棒,毅然承担起了“抗寒高产”的科研课题。
那年,抗寒的橡胶“PR107号”新品种刚刚问世,他们当即决定引种,并于当年进行了大田芽接。试想,要砍掉手臂粗的实生树,重新芽接上指甲盖大小的小芽片,且生死难料,这需要何等勇气?对此,人们更多的是不理解,甚至还有嘲笑和反对。可两个脚踏实地的年轻人一边默默地工作,一边承受着嘲讽和不理解。
橡胶栽培容不得半点急功近利。育苗、芽接、定植、大田管理……每一项都不敢大意。为了“107”,两人搬到了条件很差的三队与它做伴。高海拔区的胶苗最怕过冬,为保证“107”胶苗能够顺利越冬,他们把夏季沤青肥改在秋季,保证冬季有足够的地温。冬季来临,临沧大雪山的冷空气时有侵袭,有的年份甚至还出现过霜冻。每逢寒流袭来,他们都守在“107”胶林旁,升火为胶林驱寒。他们先在胶林的上风方向点起大大的火堆,再往火堆上盖上厚厚的草,熊熊大火沤成了的滚滚浓烟,笼罩在林地上空,就像给胶林盖上了一床棉被。
那时,每人每月只有23斤口粮,每隔半月才休息一天,这对每天从事体力劳动的年轻人来说可想而知。虽然已是极端困难,但农场还号召每人每月捐献2斤口粮。欧技术员对我说过,每当饿急了,只有用芭蕉根之类的“代食品”充饥。
在他们的精心呵护下,“107”缓慢而顽强地生长着。慢慢地,淳朴的老职工接受了这两个年轻人,让他们加入到培育“107”的行列里。于是,两个人的坚持,变成了大家的坚持;两个人的守望,变成了农场职工的守望,就这样,三年、五年……
1972年,大家得知了这片胶林是世界之最。面对人们的惊喜,两个技术员却是出奇的平静。他们明白,这不值得炫耀,这并不意味着成功,失败的风险随时都需要自己承担。
橡胶林每年都要进行普查。测量胶树在离地13米处的胸径,当胸径达到50厘米,并且这么粗的胶树占到整片胶林的50%,胶林就可以开割了。在勐撒农场,一般的胶林七八年可以割胶,而“107”号胶林生长缓慢,种植十三年了,却一直未能开割。所有为“107”付出过的人们都为迟迟得不到回报而焦急。
有些看似平常的瞬间,对亲历者来说,却是难以泯灭的记忆和情感。1977年,也就是在“107”种下的第十五个年头,胶林开割了,我和另一个成都知青代建国担负起了“107”的割胶任务,成了这片胶林的首任割胶工。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107”割胶的手感与其他胶林的不同,其他胶树的树皮很娇嫩,软而薄,一点也架不住刀,而“107”皮质紧实,下刀还有点抵手,并且能够听到胶刀与树皮摩擦发出的“沙沙”声。“107”出胶很慢,当你匀着脚步,绕着树割下来,收住刀,胶乳才从沙粒状厚厚的树皮中慢慢地渗出来,接着乳滴一滴一滴地聚拢,缓缓地汇成涓流,顺着割线汩汩地流下来,显得那样的沉稳、从容。我们割胶也格外小心,因为在这样的海拔和气温下,割伤了树就等于要它的命。
开割当年,我陆续收到罗技术员交来的各种统计表格,从气象资料到割胶刀数、单株胶乳产量、干胶含量……都要求一一填写,汇总上报农垦总局。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非常繁杂,需要格外认真仔细。“107”号胶林海拔比连队高出近两百米,离连队有近20分钟的路程,要想取得第一手资料都得一手一脚,深入实地收集,来不得半点虚假。那几年,为收集数据,我起早贪黑,奔波往返,经常为整理资料忙到深夜。当年底,我意外地收到了云南农垦总局的感谢信。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边远的山区连队会提供如此完整、详细的资料信息。
其他的数据已经忘记,但我一直清楚地记得,“107”号胶林开割当年,单株产干胶17公斤。虽然这只是勐撒农场平均单产的60%,与其他地区的高产胶林相比肯定就更低,但是,两个技术员还是激动不已,因为那是十五年艰辛的回报。
历史为平凡做证。就是这样一种平凡,可以让人肃然起敬。
1978年,当科学的春风吹到边疆,三队的知青成立了科研小组,基地就在“107”号胶林。实验项目都非常简单,只是减刀、浅割、电石催胶增产等,但是大家都积极地参与,做得也极其认真。因为,此时的“107”号胶林已不再属于哪一个人,那是两代农场人科学奋斗的结晶。
1979年,随着知青的返城大潮我也离开了农场,“107”号胶林的数据收集统计工作交给了老职工子弟继续进行,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还时常写信问起那片胶林。
三十多年过去,过往的很多经历都已从记忆里抹去,但是无论时间怎样流逝,始终不能从我心中抹去那片胶林。它是否还在那个山顶上顽强地生长?它是否还保持着高海拔的世界纪录?所有这些都让我牵挂。
意想不到的是,2006年,在电视纪录片《胶魂》中,我惊喜地又看到了“107”号胶林,更令我惊喜的是,它至今仍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橡胶林,而且还在产胶!
白瞎子
白先生快60岁了,但人们称呼他不会带一个“老”字,都叫他“瞎子”。其实他并不瞎,只是深度近视。
白先生家住洪碾子。
洪碾子是个小场镇,场上人家推开后院柴门便见沃野田畴,人们大都靠种地为生。但也有不种地的,那就是手艺人和生意人,白先生不种地,可他该算哪种“人”呢?我说不清。
白先生在洪碾子场口屋檐下支一张油漆斑驳的小桌,桌上放着一叠粗劣的信纸,一扎牛皮纸信封;笔、墨、砚台、镇纸;桌前立一块“代笔书信”的小牌。桌后那位胡须花白,颧骨高耸,面目和善的先生就是“瞎子”,他靠代笔书信度日。
“瞎子”终年四季都是同样打扮,一顶圆帽,一领布衫,夏单冬棉(但都是同一种蓝色),鼻梁上架一副眼镜,镜片光圈重叠,看上去如同一对十环圆靶。因为深度近视,畏光。所以,在他帽檐下总是塞着一张遮光的硬纸片,那张纸片还附带计时。每天,当那张纸片从他额头左边阴悄悄地移到右边,“瞎子”也就收摊了。
白先生名昌美,表字千寿。据说,这个“表字”还有些来历。
在碾子上,乡邻间的称呼很是随意,但对手艺人和生意人却另有尊重,往往是将姓氏与行当拴在一起。如:陈木匠、姚中医、杨皮匠(修鞋)、林待诏(剃头)、袁锅盔。这样的称呼,乡邻间大都乐于接受,有的甚至以此作为店招招揽生意。碾子上的烧酒作坊“洪烧锅”就是如此。众口一词,诙谐热辣却不伤人。但不论是店招也好,字号也好,落到个人头上也算是有名有姓。整个洪碾子只有两人例外,有名无姓。一个是冬季给“烘笼儿”添加炭火的黝黑女人,得名“桴渣儿”,再就是白先生,人称“瞎子”。
“瞎子”在碾子上算是个人物。每到年底农户杀猪座席,主人总是“这厢有礼”,恭请上座。但说到“瞎子”这称呼,白先生却感觉很是失礼,十分抵触。其实白先生心里清楚,这称呼绝无恶意,不过带有几分戏谑玩笑而已。但这样不分场合,不分老少一通乱叫,又的确有失尊卑。
白先生非常后悔,后悔自己早年怎么就没有留得雅号,取一个“字”呢?若是有“字”,便可相敬而呼。并且,白先生早年也确有此愿,只因为时代在变,取“字”略显招摇,又还有些不合时宜。
面对眼前的尴尬,“瞎子”旧愿重启,为自己起“字”。
“瞎子”对诸多备选都不太满意。这天,“瞎子”在场口遇见一位测字先生,先生立于“千字牌”前,“瞎子”上前求字,先生请他“指字”。指字的随机性很强,突如其来,考人急智,若遇刁钻古怪,谁也不敢保证能自圆其说。很巧,“瞎子”随手指出个“美”字,先生说,“美”拆开来是大、王、八。王八即龟,龟,主寿,所以,得字“千寿”。
“瞎子”对这个“字”很满意。从此,白昌美,字,千寿。
可是在碾子上,再好的“字”也无济于事。人们根本不管什么“千寿”“万寿”,你还是你,仍然叫他“瞎子”。可白先生觉得,“千寿”上合天意,下符己愿,岂能不用。所以,对往日谬称一概置之不理。这天,他买了一束青菜,踱步回家。突听背后有人轻声问道:“谁的菜掉了?”“瞎子”赶忙回头去看。那人突然大笑:“哈!哈!你不是‘瞎子’嗦……”白先生气急败坏:“刁顽!刁顽!不可教!”但毕竟叫起来顺口,且人多势众,“不可教”有增无减,白先生败下阵来,任凭碾子上老老少少直呼其“瞎子”。
在乡村场镇,“读书人”可做的事情不多,家书代笔还算是看得见,摸得着。此行开业成本不高,设一小案,毛笔,砚台(这些都是读书人现成的),若用钢笔,则取一粒药片似的墨水精,烫水化开,纱布滤过;再有信纸一叠,信封三五;“代笔书信”小牌就是“营业执照”,这就可以等着来生意了。投入少,见效快。
但是,在过去的“读书人”眼中,书信代笔实属贱业,塾师不屑,君子不齿。所以,这一行多是些未仕的仕子,落魄又怀才不遇,或者是穷老书生,迫于贫寒才会街头提笔。
读过书的白先生虽未能跻身缙绅,但他以为,自己绝非引车卖浆者流。眼下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样,可心头却装着七律五绝,文酒雅集。白先生有言:“人生苦短。因其‘短’,故不可不风雅……”闻此言,谁相信白先生会操此贱业,虚掷光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