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钟
——“5.12”大地震的私人记录二
1
2008年5月18日,中国宣布“5.12”汶川特大地震为里氏80级,其释放的能量相当于5600颗广岛原子弹爆炸所产生的能量,地震中心烈度为11度。烈度表里总共分了12度,12度是什么样,专家到现在还没有看到,11度几乎是一个极限。
从重灾区回来的人,只一句“太惨了”,就把更多不忍细说的下文狠狠装进了记忆黑匣子。
眼下要求我们不要去第一线,去是添乱,
献血站的门紧闭,因为“血源充足”。
团市委门前人行道上全是盼着做志愿者的青年,以大学生居多。志愿者应征条件,基本限制在医务人员和退伍老兵两类人中。应征无门又不肯离去的大学生退而求其次,在大街上做起了宣传。他们大致排成个方块,手挽手肩并肩,边走边喊,“盲目进入,只会更堵”。去灾区的车辆和志愿者已被严格控制,大量的人车拥入,造成拥堵,阻塞了抢救生命的通道。管理者再三强调有序,进入灾区的车辆须经有关方特许后方可通行。
2
志愿者仍然潮水一样涌进成都。一个北京的大学生一下飞机,就坐上了成都出租,听说小伙子请了假来当志愿者,司机执意不收他的车费。小伙子去不了灾区,急得在大街上哭,成都人带着他找关系开后门,如愿去了一线。北京大学生表扬成都人太热情,太恐怖。
马来西亚华裔小伙子在澳洲读完大学,三个月前被公司派到深圳,地震过后,他跟着一支叫“老兵突击队”的小分队到了成都。去不了灾区,就成天泡在红十字会帮着装车,累得他坐下就能睡过去。
河北进德公益的一队修女,在红十字会门前安静地等待,她们中多数人是学医出身,所以除了到灾区,哪儿都不愿去。披黑头巾的修女出发前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们信教,我们是中国人,为我们祈祷吧。”“中国人”这种话放平常听起来太过大套,非常时候,它是最好的黏合剂。5月13日那天,冷清的街头旁一座大楼的第十二三层窗口伸出两面国旗,路人抬头,纷纷用手机拍照。大难当头,有依靠才挺得过去。
吴生了一张酷似电影明星白杨的脸,读中学时她的着装举止就有几分明星范儿,这个既娇气又养尊处优的女人,到医院去做义工,被医生撵出来又钻进去,一天无数次。她专挑孤儿伺候,倒屎倒尿,按摩身体,孩子想妈妈撒泼的时候,她就把孩子抱在怀里,要孩子大声哭出来,“我就是你妈妈,我爱你”,医生护士看得眼泪汪汪,再也不撵她了。
人手过剩,更多的人连志愿者也做不成,就驻扎在红十字会门口,见缝插针找活干。一个老人往募捐箱里投进200元钱,马上就有一队青年男女排成行,向老人恭恭敬敬深鞠一躬。
3
对全国乃至世界的慷慨,四川人深怀感激,我们现在是灾民,真正意义上的流离失所者和精神上的灾民,我们需要时间来修复从肉体到精神所受到的伤害,这个时间不会太短。24小时滚动播出的电视里充斥着自然灾害的无情和人间至爱,我把纸巾盒抱在怀里,一张接一张地扯,擦不尽眼泪。
4
5月19日,汶川特大地震遇难者哀悼日。
铺天盖地的黑体笼罩了中国——“国殇”!
国旗降半,为中国四川的灾难,为4万条(此系当天官方公布的数字)还没走远的生命和更多的失踪者,我听到了被迫远行的足音,一步三回头,步步都是“舍不得”!
14点28分,全城汽笛长鸣,汽车按响长长的喇叭,行人纷纷低头站立,卖水果的小贩示意买主此刻不做生意,一个年轻女子大声武气打手机,立刻招来一群要动手揍她的凶光。
远望汶川,泪如雨下。
摄影家协会李老师在第一时间背着相机去了都江堰、北川等地,抢拍了一大批图片,他眼圈通红,连连说“惨绝人寰!”有个母亲坐在路边上,为死了的女儿梳头擦脸,一遍一遍没个够,就像要送女儿远嫁。女儿出生不几个月,她失去了丈夫,女儿23岁,刚有了自己的小杂货店,又在几分钟里糊里糊涂地走了。李老师不敢久看这位母亲脸上的绝望,于是留下200块钱,匆匆逃走。李老师身边是壮观的逃难队伍,灾民不得不远离他们曾经美丽的家乡,曾经养活了祖祖辈辈、本来还要继续养活后代子孙的家乡。他们与家乡背道而驰,白天黑夜不停赶路,逃得越远,越觉安全。逃难的间隙,忍不住返身站下来,想望穿埋葬了家乡的废墟,废墟下是从前的绿水青山。
灾民与家园的矛盾,如8级特大地震撕扯开的巨大巨深伤口,何时才能平复?
5
诗人北岛说,“死者如沉钟,往往只在家庭团聚时敲响。”
今天是第七天,那些猝然失联的灵魂还没有走远,你们——要记得回来的路哦,家已了无痕迹,但是在我们等你的任何地方,你将失而复得,找到家。
汶川,你看到泪飞如雨了吗?
6
下班后去二医院看H,她皮肤过敏住院了。
H这些年隐身青城山修建了一座书院,从设计到一砖一瓦,她都步步紧盯,亲自监工,不敢懈怠。“5.12”那天,她和两个本地诗人在书院古银杏旁的亭子里聊天。据她描述,一团黑云飞快地从头顶划过去,一股黄尘冲天而起,紧接着像有数只蒸汽机头由远而近从地下猛冲过来,轰隆隆气势夺魂,不由分说把人掀翻在地。山摇地动中的银杏,一树巨枝深深倒向书院进门的山沟,如果倾倒的方向相反,整个书院将荡然无存。H尚未卸尽尘世烦恼,心想,你要是倒错了方向,我这后半生的心血就泡汤了,我又要遭打回原形,无家可归。事后检查,书院除围墙多处倒塌、自家喂的鸡鸭受惊走失(隔天又全部回来了),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损失。
她问我,晓得啥子叫良心工程哇?
“老娘做的,就是良心工程。”H的书院与震中映秀的直线距离不超过20公里,人们说书院安然无恙是个奇迹,她说“屁,我才是奇迹,我莫得资格大手大脚,做活路又不敢偷工减料,老老实实,步步为营,哼哼,老天看我辛苦,对我不薄。”
灾区来的伤员挤爆了外科内科,H的朋友安排她住进了皮肤科,二医院的皮肤科盛誉全川,病房从来都不空。
H的胃口好得吓人,前天见面时她端个盘子,用手抓吃一摞油腻腻的苦荞粑,紧接着又吃下一大碗绿豆大蒜炖排骨汤,声称“打毒”。过道被探望者的礼物挤得水泄不通,小小床头柜上排满了化妆品、药品,还有一套功夫茶具。她要我下次给她带两件会客的外衣和一瓶香水过来,“老娘还是不能降低生活质量噻。”她坚持体面,坚持把过场做够。
小病大养的H坐镇二医院,指挥她的干儿干女大军有序地购买救灾物资,以帐篷、粮油为主,她扳着手指头计算可能去书院避难的文朋诗友,一出手就要备足半年的需求,这个长了副侠义肝胆的小个子女人,不改随时准备拥抱全人类的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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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换下的衣物扔进洗衣机,就接到电话,“19到20号有强余震,报社要我们都避一下。”我麻木地反问,有那么凶嗦?她不想跟我废话,要我打开电视,看滚动字幕。我还想跟她讨论,她已经失去耐心,“一哈儿把车开出来,我们一起把妈妈拉出去。”这个要求我无论怎样都不能拒绝。
附近小区传来敲锅击盆声,声声催人不敢固执久留——2单元的,出来完没有——3单元5楼的太婆——×老二,把窗户关好……
来不及开电视,到底是谁在公告,说了些什么,一概不知。我换上一套黑色衣裤,下意识弄出了点儿悲壮,往挎包里放了两瓶矿泉水,一筒肉松,一盒烟,一袋水果,往指头上戴了两只喜爱的指环,匆匆下楼。在大门口碰到一堆熟人,问我细软都带上了不?我酸溜溜回答,“覆巢之下无完卵,带了又能怎样!”
去车库的短短几分钟里,短信电话不断涌入,都晓得我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一拨的,还是谆谆叮嘱我要“听政府的劝”。
5月14号中午,一个传说瞬间就传遍了全城——岷江边化工厂爆炸,都江堰的水已污染,成都饮用水危急。雪上加霜啊,两分钟内,接到4条信息,3个电话,最简洁的一个报信只用了不到10秒的时间,刚一接通,我抢先说“知道了”,对方催促“那快动噻”。
人都疯了,扑向大大小小的超市,目标直指矿泉水。
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撒腿往妈妈家跑。妈妈家的宿舍已经停水,只有一楼的公用水管还有股细弱的水流,我和侄儿把家里能装水的器皿都用上了,除了水杯。同时通知了公公婆婆和老姑妈。再给送桶装水的送水点打电话时,为我送了几年水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送水电话已无人接听,路边小店要么宣布矿泉水已经卖光,要么明目张胆价翻一倍。
一路小跑到离家最近的百盛,直奔地下超市。我来晚了,超市里人挤人车碰车,重重叠叠的饮料货架一片狼藉,普通矿泉水早已抢得精光,年轻人开始抢碳酸饮料。先下手的人推着小山似的矿泉水在收银台排长队,强烈刺激后来人。我不敢再耽搁,捞脚挽手,把红茶、乌龙茶、茉莉香茶塞了一提篮,10块一瓶的“依云”和“九千年”矿泉水又塞了一提篮,结账时,还顺手抓了箱牛奶。
刚刚松口气,谁料想突然又一通电话打进来,内容与刚才急报相反。政府发言了,水源污染是谣言,起因是都江堰蒲阳镇橡胶厂的一场普通小火灾。官方再次承诺,成都饮用水可放心使用。
正午的太阳烈而炫目,我用小拖车拖了几十瓶饮料往家走,想起姜昆先生的相声,用浴缸装醋的事,哭笑不得,盘算着好久才能把这一车液体喝得完。
有了这一折腾的经历,我越来越相信今晚的强余震预告是政府在说话,得听,千年不遇的天灾是一盘险象环生的大棋,不是谁想玩就玩得转的。
我和铃铃的车在东风大桥会合,她建议往东沙河方向开。后来的事证明,这是个十分错误的建议,再后来的事证明,这天晚上除了离汶川较近的城西,所有出城的建议都不可能正确。
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今晚成都有好多私家车在路上,或是堵在路上。夜里11点左右,成都人民响应公告的奉劝,倾城而出,有车的都不让车闲着,无车的在街边、河边、绿化带边、各级政府的门边搭起了形形色色的帐篷,更多没有帐篷的人便席地而躺。
车在路上,用挪动说它都奢侈,八车道塞得紧密无间,稍让出缝隙,就有腋下夹着简单卧具的路人强行穿过。动3米,塞10分钟,驾驶员抱着方向盘打起了瞌睡。出租车上,一个漂亮女孩儿用同样漂亮的京腔对着手机畅骂,“他妈的成都人,全上街了,怕死呗,我他妈动不了。”
每个十字路口都是一锅烧开的粥,警察喊破嗓子,才勉强拟出半条羊肠小道。擦挂顶撞追尾频频,当事人也只好在车上发泄一下了事。平时去幸福梅林不用半个小时,今晚三小时还没开到。
幸福梅林大道两旁已无空位,小车一辆接一辆望不到头,这里离城远,没有高楼,人躲车里,求个心理平衡。
8
一夜无震,早晨5点打开广播,头条就是对中国地震台网中心预报部主任、研究员刘杰的采访。他说:“余震区是汶川80级地震发生后大量余震的集中区,也是破坏严重的地区。它位于汶川、北川北东向近300公里一个狭长地带。”也就是说成都不在余震区,一场极度虚惊制造出昨晚的倾城大逃亡。
恐惧不是罪过,不是错误,放弃理性就是自己的不对了。我懊恼不迭,“5.12”都没有乱阵脚,这儿还搞出个晚节不保。
大楠也及时发来短信,“专家说这是典型的主震余震型地震。其特点一是只发生在断裂带上,二是余震震级将大大低于主震,只要是1980年以后经质监部门认定合格的房子,都可放心睡觉。”
9
丫丫的父母在同一家大医院当医生,5月19日晚上值班。第二天一大早,在美国的一条高速路上,魂魄游离的丫丫边开车边和母亲通电话,乱糟糟大堆的信息从国内过去,一条就是一把刀,刀刀戳在她心尖上。母亲说没什么,一切都好,放心。丫丫怕母亲哄自己,追问了房子又问胳膊腿,就是放不下心。母亲说,你咋就不信喃,昨晚地震根本就没到成都来,隔起八丈远。
丫丫笑了。突然,一辆与她几乎并肩的警车像影视剧那般,喊着话逼过来,车上下来一警察,丫丫明白她犯的事,高速路上用手机。丫丫解释自己来自中国四川,刚才是和地震灾区的家人通话。警察犯疑,8级地震,通话时你为啥还笑呢?丫丫说,家里平安,我当然高兴啰。
警察公事公办,开出的并非罚单,而是要丫丫准备两周后“出庭”的单子。高速路上不用耳机接听电话是违法,罪名是“危害公共安全”。父母吓傻了,丫丫却无惧,笑嘻嘻对上一次美国法庭心向往之,“看下跟影视剧里头一不一样”。她马上着手准备,到电信部门调出了当天与母亲的通话单,证明被警察逮住的时候,确实是与灾区的母亲而不是别的地区的别的人通话。5月19日四川及成都的地震新闻、余震级别和次数,以及网络上关于那天晚上成都全城恐惧的文章,也尽在掌握。
一切如影视剧讲述的架势,法庭威武,法官威严,法锤威而不露。丫丫心不虚、气不短,用了不到5分钟时间,陈述当时状况,认下在高速路上通话之过,随后呈上她准备的笃实的材料——一切与5月19日的成都有关。法官仔细看过后,板结的脸开始动容,是否有一帮与庭审相干的人物接着传看,是否交头接耳统一思想,是否有人质疑,丫丫没讲,爹妈也没问,结果是——当庭宣布其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