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认为，这个中国姑娘是诚实的，她的高速公路之过是可以原谅的。大获全胜归来，公司的美国朋友请丫丫饱喝了一顿啤酒，他们对丫丫说，和8级地震带给你的痛苦焦虑相比，那个电话应该被原谅。
10
云南同事钱，上海同事梅来电话慰问，梅一口一个“好害怕哦”，拖着丝丝凉气。钱嘛，哈尼族酋长的英俊儿子，生性幽默，他说你活到就对了，活不下去就到云南来。
11
杨费了些周折才打通我的电话，“这么大的事，怎么说都要找到你。”杨的父亲是四川南江人，红军路过那里时，跟着当了小兵，从长征起就再没回过老家。“5.12”后，老人拿出地图，他说遭地震那些地方，我都走过。儿子说，你再去，就认不得啰。儿子说的是实话，一拨摄影家从汶川回来，远望岷江两岸重重叠叠的森林，被强悍的地动和野蛮的滑坡冲出一道道沟壑，像硕大的西瓜皮。
12
H来电话，说明天回书院。急急赶回去是因为“山上不可一日无主”，住院几天，儿子自作主张，把她辛辛苦苦筹集的救灾食品呼啦啦分发出去，所剩无几。H承诺开放书院，让都江堰一群受灾文人和新老落难粉丝住进来，她的目标起码是几十口人半年不愁吃喝，H目标远大，儿子打乱了她的整体部署。
这事我还真的帮不了，眼下实行通行管制，一般的车进不了都江堰，如果需要，我要她派××、×××中任何人跟车过来，我认得他们，我可备好物品带上山去。
我们像在商议一场持久游击战。
13
“5.12”狂草一笔，毫不留情修改了成都最宜人居城市的排位，它不在地震中心带上，却躲不过每次大震动连带出的心理和身体双重颤抖。成都房价一度大幅下跌，为鼓励买房，政府甚至给出了买房补贴，不少人在打易地养老的主意。易往哪儿，难住成都人，向来都是别人到成都避暑、避寒、避涝、避旱……包容接收惯了，没想到自己也有弃家出逃的一天。
Z哥不信邪，埋头一番恶补地震知识，其结果令他喜出望外——近两千年里，成都从没遭受过大灾难，包括水、旱、瘟疫、地震等。
建城两千多年，成都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心平气和，把日子经营得热热络络。还在唐代，就因商贸繁荣，与扬州齐名，被称“扬一益二”，“益”即益州，四川一带古地名。“群山四蔽，其地卑陋”，此时成都地少人多，社会财富大量积聚，交通却严重不便，阻碍了与外界的流通，打压了扩大再生产的动力，消耗社会财富的压力摆到成都人民面前。于是游乐之风盛行，管理者带头游乐，贵族享受游乐，平民积极游乐，游乐与商品交易活动结合，年年搞月月搞，不亦忙乎——“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如此布局，可见成都的奢靡有全民共享的传统，透了些风花雪月，亦垄断了日常生活。成都人爱说话会说话，上万家茶馆，天天用茶水润出好多闲龙门阵。摆谱的时候，问你晓不晓得青衣蚕丛，在茂汶叠溪教民蚕桑；晓不晓得云南昭通男子杜宇以更先进的务农方式，把鱼凫族带入成都平原；晓不晓得“九天开出一成都”和第九天莫得相干，是李白觉得成都只该九天上有，人世间无。至于万里桥下的乌篷船，三国的豪战和谋略，交子街的铁铸钱币交子，东大街的百年夜市，话匣子一打开，谁叫暂停都没用，强行阻断的后果是主讲人毫不计较，背过身，立马扯开一新摊位，重打锣鼓另开场。评书散打艺术家李伯清是今天成都“嘴子”的杰出代表，用成都话说，世面见得多，脑壳打得滑，嘴皮子翻得转，世俗成都从他嘴里出来，叫人拍红大腿，再想推陈出新，那周折不是十里八里。李伯清大红后，不安逸的人多了，成都缺啥也不缺嘴子噻。平民休闲生活打造出的成都说话人，就像东北的长冬，懒出门，热炕暖屋打造出源源不绝的二人转高手。
Z哥的腰杆硬了，有两千年的平安闲适在前面做表率，凭什么要逃离成都。但信任仅限于他自己，晚上一定要撵儿子老婆去住帐篷，无牵无挂的Z哥独自留守，在自家屋里睡得很踏实。
14
可儿去救助站服务，救助站安置了数百从灾区来的群众，安置点负责人特意打招呼，他们不是灾民，是灾区群众，要体现出尊重。
安置点条件不错，在羽毛球馆，有床，有专门的洗澡设备，吃住无忧，晚上看露天电影。
可儿说多数人还比较正常，尤其孩子，终于觉得安全。
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引起可儿的兴趣。早上来的时候，他肩上扛着只胀鼓鼓却明显没什么分量的编织袋，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估计“5.12”穿上就没换过，又泥又破，脚趾头从鞋尖顶了出来还绑了胶布。他说他的腿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成都，看上去像灌了铅。登记时他注明是映秀人，家中只有个兄弟，找不到了。从洗澡间出来，完全换了个人，头发整得光光生生，蓝T恤，沙滩裤，一张可乐的脸上阳光灿烂。门卫问他去哪儿，他说春熙路。春熙路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虽然比前两者短小精悍，但同样是这个城市最有来头的商业文化地。近二十年城市扩张迅猛，扩到哪儿，哪儿就配套出一片时尚商贸，珠光宝气天下美食皆居潮流前沿，春熙路也眼红但不跟着撵路，亨得利、老胡开文、龙抄手、工艺门市部、牙科医院、体育用品商场……还在原地，顽强为成都保留着几代人的记忆。
这种人心理和生存能力绝对强大，像山里最细小的草籽，落到任何一条石头缝里，都活得出来。
安置点有几个农民这两天一直在找车，说啥也要回老家一趟。房子没了，老人没了，儿子老婆也许都没了，但他们的土地还在，地里的麦子油菜该收了，谁劝都没用，他们犟着要回去收割了再来救助站。辛苦一年，就指望这几天，可儿还不太明白，土地和土地上的庄稼是农民真正的命。
15
西南财大光华校区成立了一个爱心学校，接收映秀的孩子。“5.12”后，他们全部被直升机从映秀空运到了成都，有的孩子和家人联系上了；有的还在寻亲，每天回答他们最多的是暂无消息，继续等待。
可儿第一眼见到12岁的羌族女孩儿D，就心疼得不得了。“那些男娃儿调皮得吓人。”可儿说，“找到父母的女娃娃也特别开朗，在操场上打羽毛球、跳绳，跳得毛根儿（发辫）尖尖都在滴水。”D和妹妹同时被转移到成都，至今没有父母的下落，她一直紧搂住妹妹，生怕一松手把妹妹也走失了。她每天有规律地读书——语文、数学、英语，看得出是个守规矩的学生。她爱画画，每一页画上都有只奇怪的小箱子，她解释说：“是爸爸的工具箱，爸爸是个司机，上班总带它。”说罢冲进卫生间。D总是躲着人哭，避开外人的心疼，她不参加同学们的游戏，有空就盯电视，在上面找爸爸妈妈的踪影。她把爸爸妈妈的名字写在一摞小纸片儿上，逢记者就递一张，求大家帮着找，八字不见一撇，孩子倒先向人羞涩地道谢。
可儿讲这些的时候，心事重重。
16
今天是“5.12”以来明显震感最频繁的一天，从凌晨1点起，8点、11点30、下午某时忘了、夜里约23点半，成天都在摇晃中。头昏，胸闷，心跳无序，更多的震动是心跳带来的错觉，这段时间，心动过狠成了常态，一躺下就听到心脏在耳朵边跳，像要蹦出来。
17
5月23日16点24分青川“61”级余震是“5.12”后最强一次震动。央视立即中断了水利部关于“堰塞湖”的发布会，白岩松第一时间连线央视在成都、绵阳、青川、广元和甘肃文县的记者，所有记者无一例外都用惊惶和恐惧来形容刚刚过去的余震带给人们的反应。
同样一段经历，晚上央视柴静用了另一种描述：绵阳九洲体育馆的灾民，地动一开始就拼命往外跑，只有一个男人站那儿不动，柴静问，“你咋不跑？”他说我的老婆和娃娃都没有了，跑又有啥子意思。见柴静很难过，他反而安慰记者说，这个体育馆抗得住8级，它要垮了，就找不到安全处了。
细节支持下的现场报道，不再简单使用冰冷的概括和神经质的形容，女记者在一个接一个的不安和惊骇背后发现柔软的呼吸，发现卑微的求生本能，发现脆弱的牵挂，发现活着的意义。央视李小萌在采访完一个背着背篼硬要返回北川的老乡后，嘱咐他：“大叔，注意安全啊。”大叔回头说：“谢谢你关心我。”一句客气话，让小萌失声痛哭，她说：“整个下午，我和摄像师都过得很平静。”因为遭那么大罪的老乡，那么真诚地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关心道谢。
18
他们是映秀的初中生，那天天塌下来的时候，女生埋到了深处，浅处的男孩儿从怒涛起伏的破石烂砖里爬出来，丢下一句话，“我要救你”，转身就没了人影。没顶之灾中的女生一直不停念叨，“他说的要来救我。”
男孩儿爬出来才晓得整个映秀都毁了，第二天全世界才晓得，12万人口的映秀，余生者仅3000，其中包括这两个学生。“5.12”那天映秀只能自救，男孩儿和所有最初救援者一样，只能用手去和庞大的废墟较劲，但和其他救援者不同，他浑身都是伤。他好歹抓住了女生的脚，不想腿上压着水泥板，在用劲拖女生的身体前，男孩子和她商量，“我把你脚扯断咋办？”女生也干脆：“莫得事，只要不把头扯断就对了。”女生把自己放心交给了男孩儿。
事后白岩松未能免俗地问男孩儿，你都逃出来了，还跑回去，咋想的？
男孩儿回答极其简洁，“啥子都没想。”
很多天后两个孩子在医院见面了，重伤的女生大大咧咧地对观众夸男孩儿，完全是“我哥们儿”的样子。
既是哥们儿，这“信义”两个字就掷地有声，那天映秀的土地张开了血盆大口，男孩儿硬是把这两个字和女生绑在一起，帮助她爬出了地狱。多年以后，他们要还是哥们儿，就有资格像战后老兵那样，在纪念日的绿树下，喝啤酒并怀念从死人堆里钻出来的所有细节，然后捶打对方的肩头，“嘿！兄弟！”然后泪流满面。多年以后他们要成了情侣，姑娘就有福了，说话算话的男人抵得过一座金山，8级地震，金山也化成了灰，那个小小承诺却是逃出灾难的男人对受难女人的终极宠爱。
19
在宿舍门口碰到谭，他问，你跑哪儿去了？
我说聚源中学。
他那张有事没事都苦大仇深的脸，快塌了。
都江堰聚源中学的教学楼趴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碎衣破片、书包、课本挤压在凶悍的钢筋和水泥碎块中，好多孩子没逃出来。
5月12日下午4点过，成都的120疯跑过去，当地已经在奋力自救，操场边上躺着从教学楼里救出来的人，二娃说他开的救护车平常只装一个病人和两三个医务人员，这天光伤员就挤了10来个，到医院，一半已无救。人们还在乱砖乱石中刨，刨得两手鲜血，他们不甘心。
几天下来，失去儿女的家长已憔悴不堪，举着孩子的照片，恍恍惚惚。他们想不明白，比教学楼还高还老的房子都在，咋偏偏就孩子们的教学楼要了孩子的命。他们都是40多岁的中年人，母亲居多，望着学校废墟，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天天来，已经不是在等孩子，是等自己死心。见我握着录音笔，就把我当成了记者。我专心地听她们表达——她们想说说不下去，想号号不出声，她们想抱着孩子的照片去陪孩子。那些嘶哑的声音我在好多年后都不敢忘，嘶哑下面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决绝。
我轻轻问有好多是独生子女的母亲，回答差不多全都是一样的。
我的眼泪滚到口罩上，轻轻劝她们再生一个吧。
她们杂乱的回应听上去极度荒凉，啥子年龄了，都做了手术，喊我们咋生嘛。
我建议她们抓紧去医院，来得及，现在把输卵管打开还行。
来得及这话不是敷衍她们的，曾有一熟人也是这个年龄丧子，经半年中医调理，激活多年不工作的输卵管，成功受孕，现在孩子快20了，很健康。
我说你们要再生个娃娃，有了娃娃，就活得下去了。
一起去的同事笑我，把自己搞得跟妇联一样。
是吗？我问谭，我像妇联的？
事后接到谭的电话，他在抽泣，一个老男人，站在大街上这么干，相当诡异。他一反往日的伶牙俐齿，结巴巴地问，你是咋想出来的，喊人家生娃娃？
我就一俗女人，我说。
说什么都是废话，只要做过母亲，就不难体会眨眼间永失唯一孩子的悲苦。没有办法，无力无助，天塌了，从前这世界的风吹草动都纠扯她的具体生活，怕战争，恨食品不安全，担心被老师叫去学校单独谈话，甚至不敢拿邻居出人头地的儿女鼓励自家孩子，唯恐他留下心理阴影。一直以来拥挤的生活在2008年“5.12”那天下午被掏空了，母亲手无寸铁，天下再大，又与自己何干。都清楚生活还要继续，我在这种时候对她们说这话，张不开嘴，生活让她们浑身是伤，专注地听她们叫痛也许是合适的态度。耐心等待伤痛过去，据说伤口会开出鲜花，假设孩子是她们活下去的充分理由，那么重新做母亲将是花中最漂亮的一朵，女人活下来，家就散不了，有家幸存者才看得到明天。
最近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太热了，我都不好意思引她的诗。读她《一见钟情》的人，称最后四行石破天惊——“每一个开始/仅仅是续篇/事件之书/总是从中途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