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讲了谐剧大师王永梭的一段小故事,20世纪60年代,有关部门要选一批曲艺节目对外交流,审到最后,谐剧一个没选上,“老表那张脸,不好看哈”。谐剧是王永梭1939年独创的年轻曲种,形式为一人独演,独演一人,内容多针砭时弊、同情小人物,取其诙谐犀利之意,叫谐剧。当时就有人说他的作品讽刺挖苦批评太多,搞得这个社会都没有希望了。邹去问管事的人,“那个自来水龙头的节目是讲节约嘛,对那些不规矩的人进行鞭策,咋也通不过喃。”回答说那个节目更坏,否定了群众,自来水不关,还躲一边等到看过路的有莫得人去关,你不关,我不关,大家都不关,把人民群众的觉悟写得那么低。邹说那个卖膏药的经典段子喃,骂国民党总要得嘛。管事的人又说了,宣扬江湖假货,卖假药,不得行,“完了完了,我跟老表说,你要想闹成事,恐怕还是不要扭倒骚哦(纠缠)。”
邹老师坦然面对创作和表演的难处,他说:“我只是顺其自然,处之泰然,你做不到你自己倒霉,我也一样。”
邹忠新的哈哈儿把必然遭遇的无奈和困惑埋得很深,深到常人看不见他别无选择的妥协,因为如此,他活了下来,并为我们完好地保存了一批传统经典金钱板节目。这种丝丝入扣的逻辑关系,四川话叫“落榫”,只有恰到好处,卯眼儿与榫头才严丝合缝。
邹忠新天生大舌头,5岁拜师学艺差点儿被师傅拒之门外,为了吃上金钱板这碗开口饭,硬是长年口含石子控制发音,练就了满嘴功夫。人到晚年,说话时间一长难免有些发音含混,但谈及过往人生,仍机敏清晰,无一句废话。自古人生在世,须有一技之能,就算是手握独门绝技的邹忠新,自称小演员,一辈子奉公守法,严谨自律,谁又能真正读懂他手艺之外那些不肯轻易示人的故事。
愿邹忠新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奶奶
父亲家曾是有名有姓的地主,成都某一条老字号小街上,曾有他家一个多重庭院的小院子。父亲对我讲,逢秋收,农民交粮食,他爹总是厉声喝来三个儿女,跪在大门前,到最后一个交租人离开,才准爬起来。他爹要儿女记住,是这些人养活的你们。这完全破坏了地主老财在我心中欺男霸女吃人肉还吮指头的形象,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的说法听上去不止不着调,还有把我们听习惯了的历史推倒重来的意思。
不过父亲他爹嗜好张狂,又赌又抽,生生把祖上积累搞了个一穷二白,还屡欠外债。好在此前兄弟已各自独立,他爹败落了,死了,兄弟们仍保住了家业,只是谁都顾不上这一脉孤儿寡母。奶奶家成了破落地主,曾经毫发无损的兄弟家人,划定成分时,少了“破落”二字,落难的奶奶因祸得福,因无现行财产,日子比兄弟家过得稍微平和。后来各自当家的先走了,遗孀们进城跟了自己的儿女,同为前地主婆,破落的觉得自己好歹也沦为了吃苦人,没破落的恨自家屋里咋就没出个败家子。被运动呼来唤去次数多了,处境就显出高低,两边的遗孀总时不时用暗劲儿,捍卫自家脸面。有段时间奶奶和一个我们叫几姨婆的住在小院的两隔壁,共用一间厨房。每个月我或者妹妹去给奶奶送生活费,毫无意外,都要听她指责一遍隔壁老人,主题总是觉得受了欺负。胸腔深处浮出来的陈年怨气,令终身精致的奶奶突然扭曲,牙咬得太紧,细腻的脸都有些扯歪了。隔壁姨婆也不是软和人,她总是抢先占了厨房,选结实器皿摔扣出修养尽失的响动,厨房是她的阵地,她在,奶奶就跨不进那道门槛。
奶奶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母亲,母亲的出身与她夫家曾经的名分不般配,嫌母亲说话声音大,做家务不用功,和我姑妈、她那个穿灰布旗袍面若大家的女儿相比,母亲的列宁装大辫子简直无斯文可言。她至死都保持了瘦死骆驼的前贵族气,这气势直接连累到我。母亲生下我,当奶奶的应邀经佑月子,还没满月,就拂袖而去,丢下手忙脚乱的一家人。这事成了忌讳,母亲半辈子没想开,但又从来不说穿。我不在家那些年,换成妹妹去奶奶那儿传书送信,她做了好吃的,像一年难得炖两次老母鸡汤,也只是带话叫我爸和妹妹去吃,躲我妈。
她活得悄无声息,只在贴身的亲人圈子里做地下斗争。我碰到过一次居委会上门给她发口头通知,有个批判会,奶奶作为前地主婆去陪衬。她站得笔直,听得认真,答应得轻微,难得老太太的脑袋低得如此从容,不深不浅,既不失态,也不授人以柄。居委会一走,便绵柔一笑说,习惯了,等到哈,我去给你下碗面。奶奶做的汤面后无来者,简陋且精美,用的是银丝挂面,小葱、蒜泥、黑芝麻末打底,配以8分钱一斤的酱油和几滴浓郁醇厚的麻油,一大勺热面汤淋下,满屋喷香,奶白的面条和青绿的菜叶躺细瓷小碗里,我经常舍不得下筷子。每次去,都少不了这口。
奶奶有一段时间帮人带孩子,后来又看管我姑妈的儿子,难怪我妈想不通。但她的主要生活一直依赖我父亲和姑妈,日子过得极俭省,俭省还讲究,难免要露穷酸相,奶奶却不。她从收摊的菜场买回来灰头土脸的尾菜,端上桌,一定要看得、闻得、品得、吃得。家里的碗碟,也一定小巧细腻,偶尔在我家吃顿饭,一桌子的搪瓷盘子搪瓷碗,回回叫她皱眉头。她自己做酱肉,腌制、抹酱、抹醪糟、一抹再抹,风干后皮肉暗红,过年前送几条到我家。她还做豆瓣酱,剁红辣椒、捂霉胡豆、调和味道、翻晒,最后封坛。奶奶的豆瓣,微辣鲜香,吃时加入白糖、切碎的小葱或香菜,就是极美味的下饭菜。
奶奶中年守寡,独守半生,她对死去的丈夫和前地主婆的日子守口如瓶,她不动声色,像只失去传播病菌能力的爬虫,成功地让左邻右舍不屑拍死她。左邻右舍教育孩子的时候,总要抬出她做榜样,你看人家黄婆婆,是咋调教孙儿的。她说话声音跟走路步子一样轻微,你搞不懂她是存心让对方听不明白,还是只有叽叽咕咕自我发泄的需求,叽叽咕咕是我看到奶奶最狠恶的发泄状态,她调教出的姑妈的儿子,也不会粗声说话。
活下来,奶奶点儿都不敷衍。她搬过几次家,住的房子从来都缺阳光,她爱读书,总是凑在一孔小窗前,将就光亮,读竖排本的《红楼梦》,怕漏行,就用米尺压住一行行往下挪。她阅读广泛,从三言二拍到《欧阳海之歌》,跟我们讲起,也尽量用当时主旋律腔调,不落伍。一年四季她都用冷水洗脸,毛巾不紧不慢从脸到耳根再到脖子,小心慎重,像擦拭家传瓷器。她用皂角或者油槵子煮水洗头,头发黑亮,一丝不苟抿在脑后,绾成拳头大的结。她的衣服穿得看不出原色了,还服服帖帖合辙合身。出门总提只墨绿色绒布手袋,袋口磨得光溜溜的木把手,是老派的低调怀旧。
老太太已竭尽所能。
奶奶晚年,姑妈把她接到了自己任教的小城,不久便瘫痪在床,病危时,父亲派我去探视。那时奶奶已糊涂,问我是哪个,我说是嘉嘉,她翻了翻白眼,哦是××嗦,她叫出了我母亲的名字。她说你把我带回成都,我回去给你做胡豆瓣儿,多好吃的。喘几口气后,又问,我没有给你带娃娃,你不怪我嘛?我把这话传给母亲,母亲反问,她哪儿糊涂喃?
姑妈依了奶奶的习惯,用槵子水给她洗头,头发向后脑勺抿得光光亮亮的,终不失态。
三叔
三叔在川北一煤矿做技术员,三婶儿跟他同事,三婶儿是那种长眉深眼的漂亮,毫不含蓄。读小学时的一个暑假,三婶儿来成都出差,她要带我去矿区。三叔和三婶儿站那儿,经得起左看右看,郎才女貌是专门安慰男人的,但凡肉眼看不过去了,有才无才使这话都不得罪人。三叔表里如一,才貌都没得说,头天见他,倒把我吓得腮帮子直抖,他刚从井底上来,咧嘴一笑,黑乎乎的长下巴直往下掉煤渣。三叔是个讲究人,不下井的时候,天天刮脸,衬衣扎外裤里,一双亮光光的棕色皮鞋,走不出百步就颜色尽失,他还是不肯马虎。跟我爸比,他话多,多出来的都是讨人欢喜的话,任三婶儿在旁边使眼色掐胳膊,仍是不管不顾。矿区离最近的小镇,骑车也要20来分钟。我问三叔咋跑这儿来,他说闻到你三婶儿的气气来的。我问你咋不挨奶奶近点儿喃,他说我挨近了就该你爸往远处跑了。
那个假期老下雨,雨水落地上就成了黑泥浆,三叔找了两个得空的晴天,领我去矿区外的河里摸鱼,他是老手,我负责在浅水里叫好。烹鱼这事三叔不容人插手,他用野茴香和生姜熬鱼,汤浓肉酥,蘸鱼的调料是他在河边摘的野辣椒,锅底下明火一烤,剁成碎断,加盐加鱼汤即成美味。除了这招,三叔不下厨房,这和我爸极像,我爸一生就只有一道看家菜——青菜肉丸子汤,食材大众,做法大众,不同之处在于他剁出的猪肉加了相当分量的姜末,口感化平庸为激烈,并且汤里不能见一粒油腥。
我赶上了一次井下事故,电杆上的有线喇叭不断叫三叔的名字,“矿长喊你,矿长喊你”,三叔说遭了,摔下碗就跑,随后两天都不落屋。黑压压一群人堵在井口,悄无声息,跟电影里看到的呼天捶地完全不同,不见棺材不掉泪,恐怕就是指这些不肯轻易认输的矿工妻儿。第一个担架抬出来,家属约好了似的都往人背后躲,不愿第一个上前辨认。有人忍不下去崩溃了,长声吆吆连哭带唱,“你个死人啊,早上还站着下去的,晚上就挺起出来哦。”引来一片哭号在山沟里轰响了好几天。
假期还长我就闹着要走,三叔咋问我都不讲原因。原因很简单,有天夜里我听见他们吵架,听不太懂,最后三叔还对三婶儿动了手。父亲家兄妹,都不轻易动怒,父亲理性,姑妈雅致,三叔嘴上懒洋洋满不在乎貌似纨绔,人前人后却是极有分寸,对妻子对女儿,从来都将就得很。掐头去尾含沙射影的暴吵中间夹着个男性的名字,几十年后,我大致还记得。可能听说我要走吧,离家两天的三婶儿回来了,她费劲地留我,留到后来我竟哇哇大哭。
没两年,三叔一家搬到了重庆附近的煤矿,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乱世远亲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亲兄弟间竟然一丝丝信息都不通。
1973年的某个晚饭后,我爸我妈照例散步到东风大桥,一中年男子跟了他们好一段路,才谨慎喊了声“哥”,你是××的哥哇,我跟你兄弟到过你们家。父亲大喜,连忙打听三叔下落。男子脱口而出,你还不晓得啊,××遭打死了,都几年了。那天回家,父亲的脸阴得都扭得出水,他把自己关小卧室里任谁都敲不开,半夜,妹妹听到父亲终于一声长号,像用尽了一辈子的气力。
三叔被人打死在牢里,他的朋友怀疑是个阴谋,两边造反派打仗,都说自己是毛泽东的战士而对方是保皇派狗杂种,那边人找了个由头把三叔抓起来丢进笼子,各种折磨朋友不忍细讲,总之最后从这个笼子拖出去的是三叔的尸体,体无完肤。
三叔一死,三婶儿旋即改嫁,嫁的人正是把三叔送进牢房的那一派头头。这个结果成了另一个故事的开篇,线索有限,走向却开放。
想象当时笼里三叔是件极其残忍的事,也许到死他都不明白,以革命的名义要他命的人,很可能仅仅向革命借了支枪,他以为是为信仰慷慨赴死,殊不知猎猎大旗暗渡七情六欲,人亡即家破。他一生酷爱和忠实的那个散发独特香味的女人,做新妇的那夜,就不再是我三婶儿了。
又过了六七年,三叔的大女儿背着她妈妈找到我父亲,开口一叫大伯便泪流满面,父亲草草问了两姐妹的情况,别的一个字不提。表妹很乖,只说生活得还好。他们单独在书房里,长时间不说话,就枯坐,家里人都明白,有个名字碰不得。
那一年过后,三叔曾经的家就和我们了断得干干净净,表妹来,是向大伯道别。
姑妈
20天里,老姑妈两次住院。一次是取胆结石,本是常规手术,但发生在年近80的老人身上,取出的又是食指大小的18颗顽石,意义就显出重大。术后5天出院,姑妈心情大好,不料刚踏实了几天,又突然便血,昏倒在自家卫生间里,急救医生砸开门,把她背到一墙之隔的川医。刚进抢救室,病危通知就递出来,老姑父握着巴掌大的纸片,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们有个独生儿子,我的表弟,出国与早几年出去的妻女团聚了,小弟在国内有份年薪不菲的工作,放下就走,毫不粘连。我离家较早,妹妹与小弟更近,至今机关一同长大的小伙伴提起我这弟弟,都说,就是牵着二姐衣角的那个娃儿。妹对小弟意见很大,都是因了姑妈老两口。小弟一家日子还长,为啥不能多陪父母几年,再去续自己的小日子,老人无条件为儿子,睁着眼睛说些奋不顾身的瞎话,你也信?事实上没人搀扶他们将越走越难,越走越凄凉。
大出血最后确诊为胃溃疡,短暂止血后又一口气拉了4次肚子,拉的全是红色,拉得姑妈满嘴胡话,神经兮兮犟着出院,声称死也要死到家里。我对姑妈尽使哄哄拍拍,天天去陪她,引她讲家族老故事,好歹让她舒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