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扎米
一 巴赫兰皇帝和他的女侍
一次皇帝出去打猎兴致很高，
在严峻的山中和草原上奔跑。
一面欢乐奔逐，一面嬉戏笑语，
箭无虚发地射着一只只野驴。
天帝赐给他非常高强的本领，
他的箭可以测量天上的木星。
一大队御林军骑着马保护他，
一大群野驴把他骑兵队冲垮。
皇帝在马上勇敢地站着不动，
他像只雄狮等候野驴的进攻。
无数神箭飞出他灵巧的双手，
无畏的神箭的铁镞，所到之处
不是野兽倒地就是火花飞舞。
既有猎获的野驴，可口的醇酒，
举行筵宴只要燃起一堆篝火。
野驴的鲜血染红了支支箭头，
染红的血箭很快就燃起篝火。
燃烧着的血箭上面火苗直飞，
为那勇敢打猎的人熏烤野味。
巴赫兰皇帝毫不倦怠地截住
在他面前跑过的每只野驴，
有一个女侍跟着他形影不离，
这个姑娘天真无邪聪明伶俐。
她名叫飞特纳意思就是“好闹”，
皇帝没有她一刻钟也活不了。
她的娇艳的脸像天堂的春天，
她身材像柏树一样挺秀矫健。
美味的蜜糖香糕哪能比得上，
她比蜜糕更软，更加甜更加香。
看见她的人都爱慕她的美貌，
她演奏鲁德琴更使大家拜倒。
只要她开始欢乐歌唱的时候，
甚至连飞鸟也飞来听她唱歌。
在打猎的时候她像鲜花一朵，
皇帝非要她在旁边等候不可。
他是射箭之皇，她是弹琴之后，
一个年少英俊，一个如月娟秀。
草原里突然有一群野驴飞奔，
皇帝紧缰线绳，骏马仰首待命。
手拿套索，巴赫兰比狮子勇敢，
他准备像一阵旋风席卷草原。
皇帝非常熟练地抽出一支箭，
拉满弓，霎时间箭已飞出不见。
只见野驴的臀部插上那支箭，
猎获的牺牲跪倒在他的面前。
当下看见一只野禽躲在草里，
一箭射中，拍马过去，伸手抓起。
女侍是一个喜欢卖弄的姑娘，
故意对这次射中不表示赞赏。
巴赫兰很奇怪，但他先不发火，
又有野驴跑来的时候才开口。
他对她说：“细眼睛的鞑靼丫头，
你打猎不热心，一点没有兴头。
我每发必中的箭法多么难得，
你怎么一点不注意，始终沉默？
来了一只驴，你说怎样就怎样，
从头到脚，应该射中什么地方？”
她本是一个性格顽皮的美人，
而且还是一个爱多嘴的娘们。
她说：“你看着那野驴飞奔而来，
一箭把它的头和脚连在一块。”
皇帝立刻把她的小心眼猜透，
当下就施展他最神奇的一手。
他要了一张发射迅速的弹弓，
用弹子代箭立刻向野驴进攻。
那颗弹子打中了野驴的耳朵，
野驴疼得呜呜直叫无处藏躲。
不知什么使它耳朵奇痛难熬，
它举起后蹄想把左耳掏一掏。
一枝箭好似闪电把草原照亮，
像一根线把驴脚缝在耳朵上。
于是皇帝很得意地对女侍说：
“究竟怎么样，你看看我的艺术？”
她回答说：“这又有什么大不了，
手熟了，无论什么都不难做到。
凡是人们学习了一生的东西，
他们就能运用自如，没啥稀奇，
陛下百发百中，自己也很欣赏，
只因功夫已深，并非本领高强。”
皇帝觉得她这个答复太无礼，
拿斧子在树上砍了一下出气。
皇帝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女侍，
女侍顿时失去了君王的恩赐。
皇帝生了气总是想流血泄愤，
只有流了血他才会重新高兴，
皇帝对待谁会忍住气不发火？
可以不剥皮的是什么样的狗？
我怎能不杀死这无礼的丫头？
如我自己动手，只会使我蒙羞，
抽刀杀妇女，不能算英雄好汉，
交锋作战，不把妇女当平手看。
巴赫兰皇帝手下有一员大将，
他似狮又如狼，他凶暴又顽强。
皇帝把将军叫到身边传命令：
“你去安排一下飞特纳的命运。
飞特纳是我宫中诱人的精怪，
早就应该，现在更该让她离开。”
大将军像一个普通的小兵丁，
把废黜的宫娥带回自己家门。
起初将军忠心耿耿满怀愤慨，
想要把她的脑袋和身体分开。
她说，美得像容光照人的天神：
“你不要做出不能容许的事情！
你若不跟自己作对，就别狠心
把无辜者的鲜血溅上你自身。
你知道我是皇帝最好的伴侶。
他选上我也决不是一时偶然。
无论是打猎无论是宴会欢歌，
我总是在皇帝的帷幕里行走。
魔鬼引诱我出现一个坏念头，
无礼的蠢话竟迸出了我的口，
皇帝一时气愤命令把我杀掉，
可是你无论如何不应该急躁。
如果你能再有几天时间等候，
禀报皇上，已把她的性命结果。
如果皇帝听了你的话很高兴，
你回来当天夜里就处我死刑。
如果皇帝听了禀报脸色阴沉，
你的身体和灵魂就得到救恩，
我也有了命。皇上就将很欢欣，
挺秀的柏树不会倒地化灰烬。
虽然我现在软弱无能很哀伤，
但是将来我会给你无限奖赏。”
她摘下鲜艳夺目的珠宝项圈，
献给将军七颗宝石，光辉灿烂。
每一颗都是天下进贡的宝贝，
比无论什么财宝都价高百倍。
大将军很懂世间宝物的价钱，
所以没有伤害这美丽的谪仙。
他说：“你活着吧，每天做工勤恳，
千万不要提起皇帝家的事情。
你告诉大家：你只是一个女仆，
什么也不懂，只会做一种工作。
我一定很好地关怀你的命运，
是的，你的命运一定很可庆幸。”
这样谈了一番，两人都很心安：
她有了希望，他良心不再受难。
过了一个星期将军去见皇帝，
皇帝立刻就把这件事情提起。
他回答：“月亮已经交给了毒龙，
我杀了她，眼泪哭干，一直哀痛。”
皇帝的睫毛上立刻潮润起来，
他嘘唏长叹，失去了英雄气概。
而在那偏远的地方有个乡村，
在那个乡村里永久平和安静。
那里的山上耸着一个城堡，
这个城堡高得像接触到云霄。
上面有座六十层梯级的高塔，
塔顶有可供坐着深思的小榻。
飞特纳就像新娘坐在小榻上，
珍贵的人自应有珍贵的地方。
两天以前母牛生了一头小牛，
新生牛犊象征着快乐的开头。
隐女身边有头牛要快乐的多，
于是她每天用她爱抚的双手，
握着小牛犊的四条美丽小腿，
跨在她脖子上拾级往塔上背。
往常四月里太阳钻进入金牛宫，
这里是月亮把小牛往塔上捧。
她轻快地爬着石级几无声息，
把小牛背进她塔顶上的净室。
就这样她天天背它到塔顶上，
她有着一种坚定不移的力量。
光阴被风吹着走，过了六年多，
小牛已经渐渐地变成了中牛。
那个神奇的姑娘真值得钦佩，
她把牛往上背一点气力也不费。
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
指路明星就是她每天的习惯。
小牛天天长，变得愈来愈沉重，
她气力也增加，因为天天练功。
一天她和将军坐在一起聊天，
她惆怅的眼光扫视城堡一遍。
似乎驰想着遥远的海角天涯，
她从耳环上把四颗珍珠摘下。
她对将军说：“你把这拿去卖了，
拿这钱去作为一笔重要开销：
买几只羊，买些粉红色的美酒，
一切珍贵的菜肴要应有尽有，
要安排得像宴请天上的神仙，
在苍穹的星光之下举行筵宴，
等皇帝陛下出来打猎的时候，
请他不要为自己的平安忧愁，
不要考虑他的地位多么崇高，
恳求万国之王行幸你的城堡。
巴μ?兰皇帝的品性非常谦诚，
他向来十分爱护自己的臣民。
对于你的愿望他会表示好感，
赏赐皇恩欣然来到你家游玩。
在这个优美和安静的塔顶上，
我们用牛奶和蜜糖招待君王。
你若当我朋友，接受我的愚见，
你我都可以得到皇帝的恩典。”
大将军不肯接受这几颗珍珠，
因为这样的珍珠他有无其数。
他来到自己的宝库细细翻寻，
挑选出迎接国君的奇宝异珍。
宴会所需要的一切他都买到，
摆满桌子的各式美酒和香料，
既有大羊小羔，又有鱼虾鸡鹅
还有最最珍贵的甜品和糖果。
一切都无微不至地搜罗周到，
在巴赫兰来到前完全预备好。
二 巴赫兰皇帝行幸将军府
有一次巴赫兰皇帝兴高采烈，
穿戴齐整到草原里去大围猎。
但是他还没有去向野兽追逐，
他自己先做了别人的猎获物。
他骑马在一家庄院旁边走过，
庄院里正有人把这消息等候。
他发现这是无比幽静的地方，
树木苍翠，绿荫显得十分清涼。
皇帝问：“是谁掌管着这个庄院？
哪一位住着这样美丽的林园？”
庄院主人站在皇帝的马镫旁，
他遵照嘱咐，当即俯伏在地上。
这庄院本是陛下洪恩的赐赏，
托皇上的大福我管着这村庄。
既然皇上不觉得这地方丑陋，
我现在就毫不害怕，大胆恳求：
我们伟大的君王，请赐恩小将，
你向来宽宏大量，比谁都慈祥，
请皇上不屑跨钻进狭窄的蓬门，
请陛下做我光耀门第的明星。
依照皇上的恩赐，我家有一幢
宝塔，塔顶高耸在蔚蓝的天空。
塔的周围百花齐放，静寂无声，
月亮当空守卫着这里的清静。
如果皇帝在这塔里喝酒一口，
那么群星就会吻这塔的顶头。
如果皇帝登上这宝塔的梯级，
那就雄牛会出奶，苍蝇会酿蜜。
皇帝深深地觉得将军的邀请
完全出于至诚，充满爱戴之情。
皇帝这样回答：“谢谢你这番话，
我打完了猎，一定来拜访你家。”
皇帝的声音大臣听了很高兴，
赶快回家打扫干净，准备欢迎。
把整个宝塔的石级铺满地毯，
默默等候快乐时分，满心喜欢。
当巴赫兰行幸到他家的时分，
不早不晚，皎洁的明月正上升。
主人充满着彩色缤纷的希望，
穿着中国的、罗马的锦绣衣裳，
毡毯、锦缎比一切花朵都漂亮，
人心也被这种地毯照得发光，
一切都匠心设计地铺在地上，
并且还撒满了宝石闪闪有光。
皇帝要上宝塔，顺着石级升登，
这建筑完全依照哈华那克宫
金碧辉煌衬映着蔚蓝的天空。
主人准备了一间敞亮的厅堂，
桌上摆满千珍百奇招待帝王。
皇帝先尝一下各种鲜品异味，
就在山中开始了欢乐的宴会。
无畏的雄狮酒后有些醉醺醺，
放下庄严，随便地向将军询问：
“可敬可爱的殷勤好客的主人，
你的城堡幽静，正合你的身份。
这座屹立的宝塔有六十级高，
它简直像幽灵似的插入云霄。
等你的高寿越出六十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怎能来到这上头？”
将军立刻回答：“啊，光荣的国君，
臣下敬祝你的基业万世长存！
我是一个军人，即使活到百岁，
也不会由于这六十级而疲惫。
奇怪的是有位天仙似的美女，
她娇小玲珑像皇上玩的貂鼠。
她把一头牛像座山掮在肩上，
能面不改色背到这宴会地方。
她飞也似的升登六十层梯级，
一口气奔上来一点也不休息。
那头牛什么样？简直像只巨象，
即使让它自己爬也难爬得上，
这种人，我赌咒，世上从来没有，
爬宝塔还要用手捧着一头牛。
不料背牛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毫不费力地升登到塔顶上。”
皇帝张大了眼睛听他讲怪事，
他惊奇地一直咬着自己手指。
皇帝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不会的，这一定是使魔法的人，
我决不能够相信别人的传言，
我要用自己的眼睛仔细查验。”
争论了好久，皇帝终于请将军，
用事实来解决这口头的争论。
主人听了这句话，立刻往下走。
他给飞特纳去报告全部经过。
那姑娘像白银一样光彩耀眼，
她早算好时间，预备迎接事件。
她穿戴了中国的衣裳和宫装，
尽量流露出脉脉传情的目光。
她用麝香抹在自己的小脸上，
她用魅力加在自己的青春上。
她用迷人的黛墨抹黑了眼圈，
优美动作里藏着淡淡的幽怨。
挺直的松柏穿上紫金的衣衫，
郁金香花配上了秀竹的躯干。
她在衣上缀满了珍珠玛瑙，
宝玉的光彩像火焰似的闪耀。
她打扮得长短匀称，浓淡相宜，
披在肩膀上的乌发散发香气。
今天的眼色、妍痣和各种装饰，
都是预备来进行一次大战役。
世界上没有这样艳丽的盛装，
光彩夺目盖过了灿烂的星光。
这在人群中会引起轰动、惊叹，
珠宝专家也会不绝口地称赞。
她的美是否编了歌曲来歌唱，
是否红玫瑰上点缀了夜来香？
为了使月亮重获皇上的宠爱，
她匀和地施用了七种胭脂粉黛，
她神色泰然地走到金牛跟前，
像月亮进入金牛宫那样和谐。
她举起巨牛，用她纤细的手腕，
这次牛身上也闪耀着金刚钻。
她轻快地顺着梯级爬上塔顶，
背着重负向巴赫兰皇帝直奔，
她颈上背着牛，站在他的旁边，
狮子看见牛，大声喊叫，红着脸：
“这是怎回事，我简直弄不明白？”
他确实弄不明白，只觉得奇怪。
于是从自己肩上把巨牛卸下，
把狮子逗弄一下，她才告诉他：
“谨把这头肥牛献给我的君王，
我独自背它上来，用我的颈项。
世界上，你决找不到第二个人
能把这牛背到塔下。谁也不能！”
皇帝回答说：“这不是靠了气力，
而是你先下了功夫仔细学习，
然后经过长时间的勤学苦练，
你养成了习惯，才做到这一点。
有了习惯，背起重担，就不困难，
你没有理由拿这来骄傲自满。”
美女朝见帝王，她俯伏在地上，
因为他究竟是众百姓的太阳。
她说：“皇帝打野驴用不着学习，
背起肥牛却要学习，不用气力。
我背着牛在陡直的楼梯上走，
只是因为练习得久，功夫深厚。
可是你射中一只普通的野驴，
人家提到练习你就一字不许。”
皇帝立刻懂得这沉痛的话语，
忍不住扑向这突厥族的美女。
他突然明白他深爱这个姑娘，
珍珠似的眼泪落在月亮身上。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请她宽恕，
她也感动得粉脸上滚着泪珠。
他说：“你的住房成了你的牢房，
我请求你饶恕我粗暴的地方！
众恶之源乃是我的过于自信，
我惹火烧了身，你却完整无损。”
他的心灵里重新得到了平安，
他和她偎坐在一起倾心密谈。
飞特纳说：“啊，我的伟大的君王，
希望你待我‘好闹’和从前一样，
你过去用离别使我失去生命，
你现在用重逢使我复活重生。
想念几乎把我的生命销蚀光，
想念又有着移山倒海的力量。
我爱你，我不怕用语言冲撞你，
我爱你，我几乎把性命都拋弃。
当年你像一位英雄驰骋猪场，
一箭把野驴的脚穿在耳朵上。
当时苍天都像闪电似的一亮，
亲了亲皇上奇妙如神的手掌。
我由于自己那种可恶的傲慢，
让糊涂的眼睛愿意对你不看。
凡是有些姿色可以眩人的人，
使他吃亏的总是糊涂的眼睛。
毒龙乘机破坏，把猜疑的阴影
投在爱情上，不过我也有责任。”
这些真诚的话感动了巴赫兰，
句句深情，句句打进他心坎。
他说：“你说的话句句出于真心，
并且显出了无比坚贞的真情，
第一，你来修复了亲密的友情，
第二，并且表达了道歉的至诚，
几乎被石头砸碎了我的珍珠，
假使没有这位将军代我做主。”
皇帝把将军叫来，像一串珍珠，
他用自己的手，把老将军搂住。
为了感谢将军把事情办得好，
给了他无数赏赐，闪光的珠宝。
好似为了补偿，在临走的时分，
又赐给雷伊城，换上别的名称。
怀着愉快的心情皇帝转回程，
举行盛大的宴会招待全宫人。
按照旧习请星相家择定佳期，
来和月亮举行婚礼，庆祝胜利。
像神奇的童话里所说的那样，
他们长久地生活着，幸福无疆。
原载《郁金香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署名：林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