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以现代文化史的向度看,把白马湖文化最繁盛时段(1923—1925年),看作五四新文化人的山水雅集,似不为过。当时的春晖“约集了一班气味相投的教师”执教。以酒会友,激发诗文创作的雅兴,庆贺教职中的成功,以至“常相谈论为欢”,成了白马湖文派酒文化的亮点。曾传有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诸友沽酒轮流做东的佳话。而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则是对此活生生的写照,其抒发的不正是雅集后“热闹的清静”?你看,新月升空、友朋散尽,清幽的月色,清雅的屋舍,心境宛如泠泠的古琴声在画幅间流淌。此是一种胜境。其实“清静的热闹”又是一种胜境,这清静的山水间生活中以酒会友的热闹,倒是值得胪列三题予以表出的,因为它为判别白马湖文派提供了另一个视点——酒文化。
宁波吃·白马湖·开明酒会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宁波省立四中有一班后来成为新文化名人的教书先生,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如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刘延陵、冯三昧、方光焘等。他们吃酒谈天,常在一起聚会,享受奉化江畔清风的吹拂。这班清隽时彦,对于吃并不十分讲究,老酒却是每天晚饭总要喝几碗的,但下酒之物不过是菜蔬、豆腐干、花生之类。聚会时当然也有荤菜。有时到附近的李荣昌酒店去要几道特色野味佐酒。朱自清“好热闹”,喝酒时不讲俗套,不“强人饮酒和干杯”,喜欢海阔天空地神侃,又好幽默,所以大家都能愉快。特别是酒酣时,丰子恺“总爱拈一张纸乘兴作几笔漫画”,更平添了几分情致。丰先生本来就整天笑眯眯的,一吃老酒,便更是满面和善,这时拿上毛笔纸张,请他作画也便有求必应。一天,他们喝足了酒,欣赏起丰子恺的画稿来,在场的皆说:“好画!好画!再画!再画!”朱自清曾看过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画集,此次看了丰氏的画便说:“老兄,你可以像梦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果然于1925年12月,以文学周刊社名义出版的《子恺漫画》就成了丰的第一本漫画集。漫画充盈着清茶米酒般的人情味。对于这伴着酒兴而作的画,郑振铎曾这样评说:“我的情思都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其时,宁波四中与上虞春晖中学均由经亨颐一人主持校政,故有些先生也就两头兼课,一周之中,有三天在四中,有三天在春晖,做着“火车教员”。夏丏尊的家安顿在白马湖平屋,夏先生好客如命,其夫人又能烹制好菜。而朱自清又是个生怕寂寞、爱好交游的人,于是他们常相约在平屋会餐。“每次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放回去。”朱自清回忆道:“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大家都微有醉意。”凡认识朱自清的人都知道他“馋”,在筵席上常常“当仁不让”,最先伸筷子,吃了什么菜也大多记在日记里,嫌自记不够,还每每写在诗文中。这诗文,这酒,遂成了他们传递友情的媒介,聚会自然也成了他们的文化沙龙——在品尝老酒中交流着友谊,切磋着文事。这是一个极具艺术魅力又具有高雅文化气质的沙龙。当有人展示白采的诗稿《羸疾者的爱》让大家评鉴时,讨论的气氛是何等的热烈。当朱自清侃侃而谈白采诗受尼采之影响,并说诗的主人公是作者自托时,当夏丏尊看了后觉得大有不可蔑视的所在,深悔从前自己对白采诗妄断时,一个艺术的精灵便翻飞于平屋之间,翻飞于他们的心灵之间。白马湖的恬适,让这班文化人得以和合地陶醉于新文化氛围之中,从而获得创作的感悟。
在白马湖,丰子恺的小杨柳屋也是文化沙龙所在地。遇到风和日丽之时,丰先生总习惯将一张八仙桌抬出,然后大伙在杨柳树下,抿抿老酒,嚼嚼豆腐干、花生米。兴致来时,丰先生又拿起笔来作画,他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丫头四岁时》等佳作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据朱光潜回忆说:“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概,我最喜欢子恺那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白马湖同好在吃酒中获得乐趣,酒也成了他们不可缺少的传承友情的媒介。
夏丏尊每每趁着酒兴,总敦促大家为《春晖》写稿,于是乎一篇篇佳作在半月刊上问世。如朱自清的《春晖的一月》、丰子恺的《山水间的生活》、朱光潜的《无言之美》、俞平伯的《诗的方便》,皆堪称新文学的名篇。这些文章清新恬淡,“平凡的如面谈”,给人以美的享受,它们树立了白话记叙文的模范,形成了一个散文“白马湖派”。
后来这班“气味相投”的先生相继离开四中与春晖,他们之中好多人进了上海“开明书店”谋事。虽然从乡下到大都市,生活比较紧张,但仍保持着相聚吃酒的习惯。这些人索性成立了一个“开明酒会”。这个酒会对吸收会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即一次要能喝五斤绍兴加饭酒。结果,夏丏尊、丰子恺、叶圣陶、郑振铎、章锡琛等全部入选。酒会每周一次,许多重要组织活动及清谈趣事均发生在酒会上。雅集中有一个人颇令人欢喜,他就是赵景深。赵氏擅长即兴表演,会说会唱会做,只要有他在座,来一个节目,人人皆会大开笑口,阖座欢声雷动。有一次,丰子恺的学生、书籍装帧家钱君匋向夏丏尊询问关于酒会的情况,夏说“能喝五斤加饭酒”便可。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打趣说:“君匋只能喝三斤半,加入酒会还得锻炼锻炼。”夏先生慈祥地接过话题:“君匋如要加入,尺度可以放松一些,打个七折吧!”最后,酒会破例接受了钱君匋。第一次,钱君匋勉强喝了四斤,可后来,他居然毫不费力地喝下五斤了。据他回忆:“我们喝酒时并不互相敬酒,每人半斤一壶,自斟自饮,有时把半壶翻倒在桌上,便算饮足五斤了。”
俞平伯·宁波味·白马湖
俞平伯,综览其一生,算得上一个美食家,这从他发表在《中国烹饪》(1982年第4期)上的《略谈杭州北京的饮食》一文可以为证。如其对莼菜的品味:“滑溜溜,囫囵吞,诚蔬菜中之奇品,其得味,全靠好汤和浇头(鸡、火腿、笋丝之类)衬托。若用纯素,就太清淡了。”这是美食家知味之言。写于白马湖时期的《〈剑鞘〉序》,已可以窥见其美食家的名气。他于杂文的品评时说了这么一段话:凡杂文俱不谓为骏上缜密。驳而不纯正是“杂”字的确诂……这仿佛一锅热腾腾的杂烩,虽亦可以使甘食的饥者欣然大嚼,然而精于辨味者决不肯把它列为上肴的。自然,即使是杂烩,也尽有精粗美恶的不同,也尽有人特别喜欢吃它的;但这纯然是个人的嗜好了。
此年即1924年,他正好二十五岁。2月初,他适辞去上海大学教职,在杭州赋闲。3月8日,由杭城出发,取道上海乘新江天轮赴甬至上虞春晖中学,访朱自清。在白马湖畔与宁波省立四中所在的奉化江边,啖了宁波味。二十年代宁波李荣昌酒店的野味很有名气,俞平伯等连去了两天,第一天是四中校长郑萼邨请客的(郑经常与朱自清一起用膳,这在朱自清日记中有记载,如日记1924年9月22日项下,有晚与萼邨等凑份往某徽馆吃饭之记),朱自清作陪,在那里,俞平伯尝了宁波野味:竹鸡、鸽、鹌鹑、水鸭、麂肉等。俞平伯说,他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觉得稀罕——宁波野味,丰腴珍馐,却无一样不是地道的“酒菜”,可称酒人之盛筵了。另一天,大约是朱自清请的客。那两顿晚饭,俞平伯他们喝了两斤酒,“宁”“绍”两种,绍酒清洌,宁酒微酸而厚,也不坏。酒后吃年糕,俞却以面代之。对于宁波的“江南味”,俞平伯在很多年后仍惦念着,宁酒不仅使朱自清泥醉,还传染了他。好在俞未醉,为朱看诗稿,真是两两相宜,其乐融融。
俞平伯访朱自清时到过白马湖,在春晖中学考察、讲演。夏丏尊在平屋家宴招待俞平伯,朱自清作陪。俞对平屋的印象是“颇洁雅素朴,盆栽花草有逸致”。俞后来回忆:“丏佩二君皆知酒善饮,我只勉力追陪耳。”丏家的酒菜之可口是远近闻名的。丏夫人的烹调极好,满满的碗盘拿出来待客,吃得空空的收回去,即证明。饭罢在暗夜里醉着摸索回去。俞平伯诗意地写了日记:“饭后偕佩笼灯而归。傍水行,长风引波,微辉耀之,踯躅并行,油纸伞上沙沙作繁响,此趣至隽,惟稍苦冷与湿耳。”
丏家客宴俞平伯的食单中,除腌鱼腊肉外,时蔬中有初春白马湖的荠菜一色,这是三月间田野里的野菜,浙东人惯用荠菜炒年糕,好像周作人在《故乡的食物》中也说过。俞在丏家吃了,这也是上虞的名吃,其佳在“滑”。作为周作人的学生,他自然也像老师一样爱吃。
俞平伯在宁波、白马湖并不是光吃喝和游玩,他在3月10日晚上,应夏丏尊之请,给春晖中学师生作了题为“诗的方便”的讲演。又于3月12日上午在宁波为四中师范部三年级的学生作了《中国小说之概要》的讲座。在此期间,他还与朱自清、刘延陵一起在四中校园里的乐群亭商议文学研究会宁波分会(O·M社)同人刊《我们》的有关事宜,商定为不定期刊物:哪一个月出版,就称《我们的×月》,这就有了1924年的《我们的七月》与次年的《我们的六月》的面世。这些可视为白马湖文派文学活动的生动见证。值得一提的是,俞平伯在《我们的七月》里发表了论酒的两篇文章——《瓶与酒》和《酒》,畅谈品鉴宁绍老酒的心得,这是美食家的知酒之言。
白马湖同道沽酒事:被火酒烧伤的方光焘
方光焘是一位卓越的教育家,新中国成立后为南京大学资深教授。他早年(1924年3月)任教于宁波省立四中,同年8月在春晖中学兼课,每周乘火车往返于宁波与白马湖之间。1925年后转至上海在立达学园教课。方与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叶圣陶等做过同事,彼此交谊也深,饮酒宴聚是经常的事。
丰子恺有一幅作于1925年3月的漫画——《被火酒烧伤头部的方光焘兄》(刊于《子恺画集》中),画的就是方光焘与白马湖同道沽酒而被暖锅火烧伤的事。画中,方蒙着脸躺在一张铁床上,头倚着床架,下半身盖着被子。虽然方光焘头上缠满纱布,但丰子恺抓住了方的脸型特征,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他的鼻尖、嘴和下颚,简直是神来之笔,令人一看便知这是方光焘。有人解读说,他是给夫人烫头发时烧伤的,其实方是1928年暑假后结婚的,而丰子恺的画作于1925年,显然是误记。真正的原因是方光焘与白马湖同道饮酒宴聚时为之。
方光焘写于1925年11月6日的《漫画》里说:“记得去年春上,我忙里偷闲,到白马湖来,过了一夜。子恺!怕这就是我和你最初相见的一日罢。丏尊先生当夜备了酒和菜,邀你我在他那小小院子里小饮。我和丏尊先生滔滔地闲谈着,你却闷闷地喝着酒,默默地听着我们说话。后来你也问了我一句‘怎样的教授外国语’,那时我刚出校门,懂得什么;但也因你开了我的话匣,便也哓哓不休地,向你说了许多不关痛痒的话。回想起来,我那时真不知给你的是慰安,抑是失望。”可见方光焘与丰子恺等人在白马湖畔确实一起喝过酒。其实岂止在白马湖,他们在立达学园,兴致来时肯冒着蒙蒙的雨,跑到江湾沽酒回来痛饮。方光焘又写道:“记得有一天丏尊先生从宁波来,我们沽酒备菜,留他共膳,喝酒闲谈着,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十二点半!丏尊先生和我,都为着午后有课,不敢尽情痛饮。所以壶中有剩酒,子恺!你便告了个奋勇,默默地一杯一杯喝个干净!一点钟到了!我和丏尊先生都要离开你,到学校去。你抱着华瞻,在室中踱来踱去,用发光的醉眼睛看着我们走,含笑带怒地一言不发,看着我们!子恺!我不明白你那时感到的是悲哀抑是欢乐,更不明白这悲哀、欢乐,是我们给你的呢,抑或是比我们更大的一位给你的呢?”
叶圣陶在九十五岁高龄时就此画作过如是说明:方光焘有一次跟朋友一同吃暖锅,酒精炉子的火还没有熄,他眼睛近视,没看清楚,拿了酒精瓶去加酒精,发生了一次小爆炸,烧伤了脸。
这次一同吃暖锅的白马湖同道中,想来就有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等人。这是白马湖酒文化的一桩趣事。丰子恺第一幅公开发表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所抒发的也许是他与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以及方光焘等傍晚酒后的闲情余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