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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世

花开两生面,人生佛魔间。

——题记

鸣筝公主在尼姑庵里住了下来。

她说她不着急回去,因为王位之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于是我就和公主相处了一段日子。

为了不让她寂寞,我几乎整天都陪着她。

我带公主去尼姑庵后的山上放风筝,一起躺在草地上仰望大片大片的云彩飘过天际。天很蓝,也格外清澈。一切都是纯洁美好的。当风筝飞得老高老高,回忆突袭我的脑海时,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是一段幸福无比、刻骨铭心的岁月。

我感觉时光就这样残忍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风筝飞到高空,忽然断了线,随即飘到山的那一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我忆起了少年时经常做的梦:山那一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也像我们这样与世隔绝吗?

如今我长大了,不爱做这个梦了。

“想什么?”一旁的鸣筝公主好奇地问我。

我说出了年少时的梦。

公主听完后,轻轻叹气:“其实我觉得你蛮可怜的。”

“因为我的身世?”

“对。你无父无母,从小被遗弃在这里。这是个偏僻、闭塞的地方,它让你接触不到外面多彩的生活。更可怜的是,你在尼姑庵长大,活在一个没有男人、没有爱情的世界里,每天见到的也是一群没有温存、没有欲望的尼姑。”

“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感慨。

“樱雪,”公主说,“如果你属于外面的世界,那么你过的会是人上人的生活。”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面色平静,“我并不向往奢侈的物质生活,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有想过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我摇头:“那是一对狠心的父母,实在不值得我千里寻亲。”

“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公主认真地望着我,说,“那年代兵荒马乱,国民流离失所,能保命就不错了。可能他们也是为了让你能存活下来,才将你遗弃在这里。我始终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我没有说话,心里感到一阵揪痛。我从来都不爱猜测父母抛弃我的原因。

“对了,”公主眼睛一亮,“你的身上有信物吗?就是你的父母留下的?”

我将手伸进衣领内,掏出了挂在颈项上的玉佩。

半月形的翡翠玉佩。

玉佩翠色莹莹,十五年后,依然光彩夺目。

公主接过来,仔细瞧了瞧。我看见她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随即她说出了惊人的话:“这是月落帝国贵族特有的一种玉佩,我见过。”

月落帝国?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二十年前与神圣王国实力相当的大国,只是现在国势渐衰,不能与神圣王国同日而语。或许应了名字的预言,月落。

有时名字就象征着命运。

我记得我曾问过丛竹,为什么他的哥哥叫葵。

丛竹说,因为父王将期望全都寄托在长子身上。长子的名字取葵,寓意长子和他统治下的神圣王国要永远如向日葵一样,面向太阳、面向光明、面向希望。

所以神圣王国的国力至今依旧强大,无与伦比。

那我的身世会和月落帝国有什么关系?

我问公主:“这说明了什么?”

公主回答:“说明你的家庭背景显赫,祖辈是达官贵人。”

“那又怎样?”我不屑。

公主看了我一眼,笑了:“怎样?你就不想揭开你的身世之谜?”

“我没有能力揭开。”

“我帮你好了。”公主信誓旦旦,“我派人去调查此事,一定要将你的身世弄个水落石出。”

我感激地看着公主,问道:“你不恨我吗?”

“恨啊。”公主一本正经,“只要葵还爱你,我的恨就不会消失。”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这是两码事。”

“可我觉得是一回事。”

公主沉默了,静静地远眺大山,许久,说了一句让我今生无法忘记的话:“我会让你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

半个月后,公主派去调查的人回来了。

那人禀告:“月落帝国的贵族内没有人认得此玉佩。”

“不可能!”公主坚决地说,“这块玉佩一定是月落帝国特有的。”

我有股莫名的失落,其实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再去查清楚。”公主吩咐那人,语气坚定,“务必仔细,不可大意。”

看着公主坚定的面容,我的心觉得异常温暖。

当葵和丛竹再次站在我的面前时,我感觉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

尤其我和葵四目相对时,那一刻,我格外恍惚。

“好吗?”葵轻轻地问。

我点头:“你呢?”

“不好。”

“因为事情还没解决?”

“对。”

这时丛竹走了过来,告诉我事情的大致经过,与鸣筝公主所说的基本吻合。

丛竹说:“我没想到父王会这么固执,无论如何都不肯将王位让给我。他就这么憎恨我吗?”

“不是。”葵解释,“只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祖训难以更改。”

“你们的母后呢?”我问,“她在你们的父王前有说什么吗?”

“哈哈!”丛竹冷笑,“母后的话在父王的心里一直都没有分量。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冷淡如水。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就是在他们没有丝毫温存的生活里寂寞成长。为此,母后——”

“不要说了。”葵打断丛竹,眼里的疼痛相当明显。

“哥——”丛竹呼唤,“我知道母后的一味偏心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但是请你记住,永远记住,你的弟弟由始至终都爱着你。所以不管怎样,我一定要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丛竹……”

“葵。”

当鸣筝公主真实地站在葵和丛竹的面前时,我看见他们兄弟俩的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诧异。

“你怎么来了?”丛竹首先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来?”

“鸣筝,你不是回去了吗?”葵也十分好奇。

“我想见樱雪,所以就来了。”

葵迅速将目光转向我。

我点了点头,说:“是。这段时间我和公主相处得很好。”

“鸣筝,你究竟想干什么?”丛竹不信任地看着公主,质问道。

“放肆!”公主表情冷漠,“你凭什么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只有你的哥哥葵才可以称呼。况且我就要成为你的王嫂了,不要坏了规矩。”

“哈哈哈——”丛竹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王嫂?在我的心目中,只有樱雪才有资格做我的王嫂。”

公主的脸上呈现出无比的愤怒:“只要你的哥哥是国王,我必是王后。”

“如果葵不是呢?”丛竹的眼神格外轻蔑,“那你是什么?”

“葵一定是。”公主神情坚定。

“你是我们的父王吗?你有决策权?”

“丛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胭脂的诡计,你们想篡位,是吗?”

“鸣筝,”葵急忙制止,“不要这么说。”

“事实就是这样。丛竹,我告诉你,只要我在世上一天,你们的诡计就别指望得逞。”

“你想干什么?”丛竹说这话时,毫无表情。

“我会让我的父王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只要葵没能当上国王,那么我们两国必定开战。”

“鸣筝,”葵请求,“不要这么做。战争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起码保障了我的权益。”公主淡淡地说。

“我知道你想当王后,做梦都想。”丛竹冷冷一笑,“我也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的这个梦永远别指望实现。”

看到公主和丛竹争吵,我的内心觉得异常疲惫。

我悄悄地走开,没有再听下去。

过了几天,王宫派人来接葵和丛竹,甚至还带来了国王的诏书:“王子葵择日继承王位,并当日与鸣筝公主完婚。此后,作为一国之君的葵不得踏入溪心庵半步。”

圣旨宣读完毕,我看见鸣筝公主不屑地瞥了一眼丛竹,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她果真说到做到,让她的父王参与了这场王位的角逐。

我面色平静,我知道该结束的终会结束。

葵的神情也非常沉着,一副无所谓悲喜的样子。看来他也清楚,最终我们都要服从命运的安排。

唯独丛竹的脸色不大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猜测他的心里应该极度失望。

公主走到我的面前,静静地注视着我,许久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笑了,问:“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做错事。”

“樱雪,我只能这么做。”公主的眼里有一股淡淡的忧伤,“我曾说过我会告诉你一个关于荆棘鸟的传说,还记得吗?”

“记得。”

“世上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歌声比一切生灵的歌声都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

我感到异常惊讶,没想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鸟。

“传说中的鸟都是由人幻化而成,关于鸟的传说,其实就是人的传说,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演绎着一种与各自的命运对应的鸟的传说。对我而言,葵就是那一棵荆棘树,而我就是那只扎进荆棘树的鸟。”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这样比喻。

“这个传说的寓意是,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创剧痛来换取。你知道,我一直深爱着葵。自从在父王的生日庆典上看到他后,我就认定他是我今生要嫁的男人。可是要得到葵,却比我想象中要艰难许多。”

“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压抑过、挣扎过、痛苦过、绝望过,直至最后,我将自己的心折磨得伤痕累累,但葵依然不属于我。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你,甚至为了你,甘愿放弃王位。于是我来了,就是想看看这个名叫樱雪的女子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轻而易举地占据葵的心。见到你后,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葵的视线,要将你从葵的心里彻底驱除,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决定让步,只拥有葵,而他的心,我不再企图占据。你的师父说得没错,我爱得太贪婪了,求不得难免痛苦。”

“公主——”我看着她哀伤的面容,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原谅我,无法把葵让给你。我承认我相当自私,我发疯般地想拥有葵,可是我得不到他的心。我也知道以后无爱的生活或许又会是一个深渊,但我心甘情愿被困其中。只因我是一只荆棘鸟,必须付出深沉的痛楚才能换来我最爱的葵。”

“公主,我不怪你。”我发自内心地说。

“樱雪,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公主的表情十分认真,“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

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觉得这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公主以后能够快乐,不再是一只可怜的荆棘鸟。

当葵走过来,示意公主随他上马车时,我平静的心湖不知为何又在那一刻掀起了轩然大波。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葵了,以后他将永远不再涉足这个地方。

葵看着我,嘴角划出一个弧度,那是一个美丽而温柔的笑容。

眼前的这个笑容,对此时的我来说,仿佛是最灿烂的樱花纷纷凋零,在我的心里飘落出一大片一大片的伤感。

“我走了。”葵轻轻地说。

“好。”我点头。

看着公主一脸幸福地依偎在葵的身边,我终于知道结果了,这就是结果。

“哥,”丛竹的声音从后面出现,“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这是父王的选择。”葵说。

“你服从?”

“对。”

“那樱雪怎么办?”

“丛竹,”公主望着丛竹,表情平淡如水,“放弃吧,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

“你这样做,是在彻底摧毁大家的幸福。”

“丛竹,不要说了。”我劝道,“你们走吧。”

“樱雪,”丛竹突然握住我的手,然后面向葵。

我看见葵的眼里有说不出的惊讶:“丛竹,你想干什么?”

我赶紧挣脱,可丛竹抓得紧紧的,一阵锐痛袭来。

“哥,我再问你一遍,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丛竹,你又在逼我?”

“哥,我说过我在帮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葵的声音在不经意地颤抖。

“如果你做了国王,那我就带樱雪走。你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替你实现。”

“我不会跟你走。”我淡淡地说,“我不爱你。”

丛竹没有理会我,只注视着葵:“哥,你同意吗?”

葵的眼神伤感而迷离,似乎在犹豫。

“丛竹,放了樱雪。”鸣筝公主盯着丛竹,目光寒冷如冰。

“你没有资格说话。”丛竹一脸的冷漠,“你破坏了我哥哥的幸福,你束缚了他的自由。”

“那又怎样?”

“怎样?”

突然我听见身体破裂的声音,然后就看到鲜红的血液汹涌而出,顿时像樱花伤逝,残忍地飘零,一片又一片的花瓣铺满地面。

“你——”鸣筝公主的表情痛苦万分,“竟然敢杀我?”

无数红色花瓣遮住了我的眼睛,刹那间,我的意识格外模糊。

当我回过神来,鸣筝公主已躺在葵的怀里了。

我看见一把利剑像冰凌一样毫不留情地刺入公主的胸膛,鲜血在不断地往外涌,以不可阻挡之势洇湿了公主的衣衫。

空气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顿时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仿佛不能呼吸。

葵的脸色变得苍白,眼里有说不出的惶恐与绝望,然后我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声音:“鸣筝,鸣筝……”

我的泪纷纷滑落,随即泛滥。

“葵——”公主脸上的血色尽消,像一张白纸,“我不能做你的王后了。”

“鸣筝——”葵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跌落,溅到公主的手背上,支离破碎。

“樱雪……”公主在微弱地呼唤我。

我赶紧跑了过去,跪在她的身边。

“原来传说没有骗人,我真的成了一只荆棘鸟。”公主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倾国倾城,“我是一只荆棘鸟,终于在死的那天,栖靠在我最爱的荆棘树上,成就了我一生的辉煌。”

“公主——”我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

公主又笑了:“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事。”

这句话如此熟悉,刚才我也是这样对公主说。

时间是多么地残忍,恍惚间,就能让人阴阳相隔。

“樱雪,你说得对,这是命运的安排。”

“鸣筝——”葵哽咽地叫着公主的名字。

“葵,”公主轻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樱雪不曾闯入你的视线,那么,那么——”,公主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你会爱我吗?”

葵握住公主的手,点头:“会。”

公主的眼睛刹那间发出光彩,如同最美丽的樱花在尽情地绽放。随后,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公主就这样幸福地死去了。

变成一只荆棘鸟,发出一生当中最动听的绝唱。

葵轻轻地将公主放下,然后迅速拔出那把刺入公主胸膛的利剑,指向丛竹:“你为什么要杀鸣筝?”

“因为她剥夺了你的自由和幸福。”丛竹说这话时,脸上毫无表情。

“我没想到我最爱的弟弟竟是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哥,我说过,无论是谁,只要阻止你获得幸福,我就绝不会饶过他。”

“不要口口声声说为了我。”葵的眼里写满了伤痛与失望,“是为了王位吧?”

“哥,”丛竹的面容忽然抖动了一下,随即发出了笑声,“我也说过,你只要清楚我是爱你的,就行了。其他事你无需明白。”

“可我已经不清楚了。”

“那我再对你说一遍,哥哥,你的弟弟永远爱你,就像小时候你爱他一样。”

“不。丛竹,你变了。”

“我没变。”

“你杀了鸣筝。”葵突然将剑指到丛竹的心脏位置,“只要我稍稍用一下力,你的心脏就会破碎。”

丛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慌,镇定自如。

我看见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在犹豫,在挣扎。

“丛竹,”葵手一松,宝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弟弟。我……”,葵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

“哥……”

鸣筝公主死后,我和葵都变得格外消沉。

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我突然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有了另一番感慨和领悟。佛家所说的“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看来是真理。

葵安排士兵将鸣筝的遗体运回她的国家,那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而我,则在师父的帮助下,将公主的遗物埋葬在尼姑庵后的大山上。

师父说,这是一个神灵庇佑的地方,但愿他们保佑公主在天国过得幸福。

公主的衣冠冢上清晰地刻着几个大字:神圣王国葵王子之妃,鸣筝。

师父也来参加了公主衣冠冢的落成仪式。

看到碑文,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写王子妃,而不写王后?”

“因为葵还不是国王。”我解释。

“不。”葵轻轻地说,“对我而言,我的王后是樱雪。”

葵说完这句话,忧郁的眼神就变得格外专注。

我在他的注视下突然泪流满面。

师父看了我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我和葵就这样站在鸣筝公主的墓前,静静的,不说一句话。

一只不知名的鸟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如同撕裂的伤口,然后就朝远方飞去。

葵开口了:“那是公主的化身,她来向我们作最后的告别,告别完后,就飞向属于她的天国。”我的心一颤,我想起了荆棘鸟的故事。

公主是一只可怜的荆棘鸟。她在我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迅速地闯入我的生活,接着又在我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迅速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让我惊慌失措。

公主死后,我的内心变得苍白而荒芜。那段日子,回忆填满了我的脑海,占据了我的生活。我总会不断地想起她如花的容颜,倾国倾城的微笑与铜铃般的声音,想起我们在一起放风筝、睡草地的日子。甚至在午夜时,她走进我的梦,使我猛然惊醒。当我醒来,发现这仅仅是一个梦,残酷的现实依然没有改变,我不禁痛哭流涕。

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内心深处是孤独的,当葵和公主走进我的世界,这种孤独的感觉才渐渐瓦解。现在公主走了,剩下葵一个。不知为何,无边无际的寂寞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弥漫我的心田。

那段追忆与怀念的日子不堪回首。

我想葵也一样。我总是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尼姑庵的空地上,半天没说一句话。有时就看着一样东西,出神到忘了自己与他人的存在。

没想到,一个生命的逝去,竟然会带给我们如此大的震撼。

葵在尼姑庵里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必须回去了。临走前,他想再看看鸣筝公主。

于是我陪他上了山。

在公主的墓前,回忆又一次残忍地撕扯我的脑海。我想起公主死时嘴角浮现的微笑。

我对葵说:“上次在墓前,你不应该讲那一句话。”

葵沉思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不能讲?”

“公主地下有知,她会不高兴的。”我幽幽地解释,“她生前那么希望当你的王后,可死的时候,你连她最迫切的愿望都不能满足。”

“我已经伤害了一个爱我的人,我不能再伤害一个我爱的人。”葵认真地说。

我没有说话,许久才轻轻地摇头:“你并没有伤害我,即使公主做了你的王后,你也没有伤害我。”

“樱雪,”葵的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那张英俊而寂寞的脸,“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没有相遇,那么现在的我和你,是不是都会过得很平静?我会继承王位,当了国王,娶鸣筝做我的王后,而你则继续留在溪心庵里。我们都会按照原来的生活轨迹过着我们本该如此的生活。”

听到葵这么说,我下意识地问:“那你后悔吗?后悔我们的相遇?”

“这个问题丛竹和鸣筝曾问过我,每一次我都回答,人生没有如果,我们相遇了,就成了事实。对于既定的事实,我不会后悔。”

“可是公主死了,你后悔吗?”

葵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知道我在割他内心的伤口。

“公主死了,我们的生活即将失去宁静。”葵答非所问。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地问。

“丛竹犯了滔天大罪,鸣筝公主的父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当他知道公主的死讯时,就是两国开战之日。”

跟随公主的士兵已经在公主被杀的当天就返回他们的国家,通报这一消息。

我想,战争要来了。

我已经预感到二十年前的历史将会重新上演。

我曾以为,如果历史再现,罪魁祸首会是我,没料到,却是丛竹。他竟然挑起了纷争。

丛竹在杀了鸣筝公主的那一天后,就回了王宫,至今杳无音讯。

“所以——”葵说,“我必须回去和父王商量。”

“国王会杀丛竹吗?”我担忧地问。

虽然我恨丛竹夺去了公主年轻而美丽的生命,但是我却不希望再看见一个我熟悉的人突然在某一天离开,这种感觉痛彻心扉。

“不知道。”葵摇头。

“那你希望丛竹得到惩罚吗?”

“他是我最爱的弟弟。”葵只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看见他的眼神伤感而迷离。

第二天,葵就离开了尼姑庵。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师父突然冒出了一句惊人的话:“报应快到了。”

“师父,”我赶紧制止,“你怎么能这么说?”

“樱雪,”师父微笑,“这是神圣王国的劫运,逃不了的。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轮回转世,是不变的真理。神圣王国的报应要到了,佛祖显灵了。”师父的笑容格外模糊。

“师父,你在幸灾乐祸?”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要看到神圣王国王宫的所有人都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师父毫不隐讳。

“你和他们有深仇大恨吗?”我异常吃惊。

“有。”

“是什么?”

“他们毁了我的一生,让我只能躲在尼姑庵里孤独终老。”师父的神情变得十分漠然。

“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养育你十五年的师父。”师父再一次隐瞒了自己的故事。

数天后,鸣筝公主派去调查我身世的人回来了。

“查清楚了吗?”师父问。

“清楚了。”那人回答,“这块玉佩是月落帝国王宫特有的宝物。据我们了解,当今月落帝国国王和他的王妹都有这样一个玉佩。”

“什么?”我大吃一惊。

“可我们了解的仅仅是这么多。再往下查,就——”那个仆人显然有顾虑,“一切还是要等公主的吩咐。”

他去了月落帝国,当然还不知道公主的死讯。

听到他这么说,我想起了公主生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

多么刻骨铭心,催人泪下。

现在公主不在了,这个诺言无法实现了。

于是我说:“行了,不用查了,我已经知道了。”

那人点头,礼貌地退下。

“樱雪,”师父建议,“现在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一定要继续查下去,才能水落石出。”

“可公主已经死了,没人能帮我了。”我幽幽地说。

“为什么不找王子葵或丛竹?他们有足够的能力。”

“师父,现在不适合说这事。王宫出了那么多问题,有待他们去处理,我不能掺和进去。”

“樱雪,”师父突然呼唤我的名字,“师父舍不得你走。”

“我不会走的。”我的眼泪霎时流了出来,“这是我的家。”

“你一定要陪着我,师父已经老了。”

我看着师父,岁月的车轮在师父的脸上、身上毫不留情地碾过,留下一道道苍老的痕迹。

我点头,说:“好。”

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葵派来的仆人告诉我,国王知道丛竹杀了鸣筝公主后,大发雷霆。而此时,公主的死讯已传到了她的国家,眼看两国就要兵戎相见,国王气急攻心,顿时病倒了。神圣王国群龙无首,作为长子的葵只好担负起治国理政的重任。在葵回王宫不久后,他的父王就退位了,葵终于成了神圣王国的新国王。

据说,那天的登基仪式十分隆重,葵站在万人中央接受臣民的朝拜,像高高在上的太阳一样感受那万丈荣光。

可是仆人却对我说,他看见葵和丛竹在欢呼声中都有一张孤寂而落寞的脸。

葵继位第三天,鸣筝公主的父王为了替死去的女儿报仇,派兵大举南下,同时还联合了曾经与神圣王国势力相当的月落帝国,准备一起围攻。

月落帝国因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失去了威势,所以打算借这个难得的机会重拾往日的荣光。

仆人说,月落帝国的国王年纪与葵相仿,也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下意识地问。我想起了那个调查结果。他们说,当今月落帝国国王和他的王妹都有这样一个玉佩。

那个仆人沉思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叫星坠。”

星坠?这个男子真的与我有关系吗?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非常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那种强烈的欲望是从来不曾有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迫切地想知道。然而,没有人给我答案。仅凭一块玉佩,似乎不足以说明什么问题。

战争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知道此时的葵心里一定非常焦灼。他一直都有颗慈悲的心,希望普渡众生,而不愿看到太多的杀戮和血腥,可是他最爱的弟弟丛竹却彻底摧毁了他的希望。

我不清楚丛竹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曾说他要他的哥哥自由和幸福,但如今葵离这两样东西都格外遥远。

我想,葵此刻正内心疲惫地制订作战计划和指挥那些士兵。一念及此,我就异常心痛和无奈。我帮不了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事就是每天跪在佛祖前默默祈祷,期望他的军队凯旋归来。

每当我在祈祷的时候,师父总会静静地站在我的旁边,发出轻轻的叹息声。

有一次,祈祷结束,她叫住了我。

“樱雪,你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吗?”师父问我。

我摇头。

“我猜,”师父说,“没决出个胜负,双方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不。”我否定师父的说法,“葵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其实他根本不愿意看到战争。如果不是鸣筝公主的父王挑起争端,这场可怕的战争就不会爆发。”

“不是鸣筝的父王,而是丛竹。”师父纠正,“我早就料到,神圣王国终有一天会遭到报应,他们所有人都会得到惩罚。”

“但我始终相信,”我坚定地说,“报应和惩罚不会降临到葵的身上,因为他是无辜的,上苍不会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樱雪,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师父的眼里有无法掩饰的疼痛,“我就是无辜的人,可是上苍却让我受到了最残忍、最不堪的伤害。至今那段往事仍是我记忆中不可触摸的伤痕。”

我感到一丝惊讶,到底师父经历过怎样残忍与不堪的伤害?

“你知道二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吗?”师父一脸的伤感,“我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最无辜的人,无辜到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最爱的人突然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种感觉痛彻心扉,而那种感觉又让我无可奈何。”

“师父——”我轻轻喊道,“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吗?”

师父摇了摇头,眼泪顿时簌簌落下:“你知道了,不会幸福。”

“为什么?”

“不要问了。”

“师父,你所说的最爱的人是谁?”我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是曾经对你许下山盟海誓的那位男子吗?”

师父避而不答,许久,才说了一句她曾说过的话:“一切已恍如隔世,曾经相爱的人,早已散落天涯。”

我看着师父,发现她格外可怜。

她一直是不快乐的,内心写满了无人知晓的痛楚。

但愿有一天,师父能鼓起勇气,触摸记忆中的伤痕。

我们所在的尼姑庵由于地理位置相当偏僻,在战争中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外面刀光剑影,哀鸿遍野,这里依旧风平浪静,远离灾难。

我们还是每天上殿、坐禅、诵戒、拜忏,过我们应该过的生活。

偶尔,我也会一个人跑到后山上,独自在鸣筝公主的墓前哀悼许久。

或许公主没有想到吧,她的死竟然会给无辜的人带来不幸,让三个国家的百姓同时卷入了这场战争。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有无数个破碎的家庭。如果此时公主地下有知,那她会怎么想?

每次我都这样问自己。直到夕阳西下,天空被一大片红光染得通亮,鸟儿在我的头顶不断盘旋,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我才伤感地离开。

死去的人,就让她安息吧。不要问了,永远都没有答案。

战争持续了整整三个月,还不见有停止的迹象。葵派来的仆人告诉我,外面的情况一片惨淡,连神圣王国王宫内的人脸上也终日挂着愁云,老国王一病不起,危在旦夕。

“葵呢?他好吗?”我次次都追问着仆人。

那个老仆人总是摇摇头,脸上的沟壑写着痛苦:“国王远离王宫,和士兵一起在外面的战场上厮杀,怎么可能过得好?”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总像被无数的尖刀划过,一道一道的,布满伤痕。

“国王从小到大都被捧在手掌心呵护着,如今要他的身上肩负起如此大的重任,上苍太残忍了。”老仆人边说边举起他那只枯树皮一样的手拭泪。

一旁的师父见到此情此景,眼里总是流露出不屑与漠然。

她说,神圣王国终有一天会遭到报应,他们所有人都会得到惩罚。

当意识到师父的心里依然埋藏着仇恨的种子,我就会格外心酸。

二十年过去了,曾经淌血的伤口为何还没有愈合?

我不明白,总会忍不住追问师父。

师父回答:“有些忧伤,说出来没有一丝帮助,还是留在记忆里好。”

“为什么不尝试忘记?”

“一旦经历了,就刻骨铭心,想忘也忘不掉。”

“师父,你不是说过吗,忘记是一种痛苦,从这个忘字就可看出,亡心,亡心,就是要心死啊。你不能忘记,说明你的心没有死,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不为所动,是这样吗,师父?”

师父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樱雪,你千万不要步师父的后尘。师父这辈子,已彻底毁了。倘若有来世,我只想做一名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只有平凡,才是真实的。”

“师父,你后悔了?”

“是的,非常后悔。”

我无言以对,只任痛楚流遍我们的身心。

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

某一天,我突然恍惚地想起我和葵初次相遇的场景,如梦如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葵,你还好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由潸然泪下。

从后山下来时,夕阳正坠落在地平线上,天边一片霞光,又红又亮,就像霍霍燃烧的火焰。

一个男子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眼帘。

当他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仿佛看到了葵。

他和葵一样,也有着修长的身材,清晰的轮廓和完美无瑕的面容。

在我的心里,我一直认为葵是世界上最出众的,没想到,上苍还造就了另外一个如此精致的男子。

然而,这个男子并不是葵。

他披着战袍,英俊的脸上蜿蜒着几道狰狞的血迹,让人看了不免心惊胆战。

“你是谁?”我诧异地问,“怎么会跑到这个禁止男人进入的地方来?”

话音刚落,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

“放肆!”其中一个士兵叫嚣,“他是——”

那名像葵一样年轻俊美的男子立即做了一个手势,打断士兵的话。

我不明就里,但看见他的伤势时,还是忍不住关心道:“你流血了,需要医治。”

他的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将他们带到庵内,住持师太、师父都来了。

男子开口道:“请大家不要害怕,我是邻国的一名将军,因敌兵的追捕,逃到此处。”顿了一下,他以真诚的目光望着师太,语气恳挚,“需劳烦师太,借宿几天!”

师太点头,示意我们去安排落实。

暮色四合。

这名男子突然问我:“你叫樱雪?”

“你怎么知道?”我一惊。

“我听她们这样称呼你。”

“是的。”我轻轻地说,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自称将军的男子和几名士兵在我们的尼姑庵里养伤。

而我们依旧念经、祈祷,生活波澜不惊,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我和这群男人,也没有任何的交流。

我只是默默地、细心地照顾他们。

只是有一次,那位将军问我:“尼姑庵的日子枯寂难耐吧?”

我淡然一笑:“念佛无难事,所难在一心。一心亦无难,难在断爱根。”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许复杂。

或许,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在这些人康复离开后的第二天,我终于见到了很长时间没露面的丛竹。

“你来干什么?”我冷冷地问。我想到了鸣筝公主的死和战争的爆发。

丛竹的瞳仁格外明亮,脸上有恬静淡然的微笑。

“你来干什么?”我再次追问。

“我在王宫待不下去,就只好跑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待不下去?”

“我每天都会看见父王怨恨的眼神,他一直都想杀了我以泄私愤,要不是母后和哥哥竭力阻止,我早就为鸣筝公主陪葬了。”丛竹说完,忽然哈哈大笑。

听着这笑声,我感觉特别刺耳。

“丛竹,你竟然还笑得出?你杀了鸣筝公主,挑起了战争,难道你没有丝毫的愧疚?”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丛竹的笑容隐去,表情认真,“我还是会杀了她。”

“你这么恨公主吗?”

“只要破坏了哥哥的幸福,就必须死。”

“丛竹,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我说。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哥哥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不要说杀了鸣筝,即使是杀了我的母后,我也愿意。”

“丛竹!”我惊呼,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

“我的母后胭脂,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给了哥哥太多的痛苦。你知道葵的眼里为什么总有一丝无法抹去的忧郁?其实那都是我们伟大的母后造成的。”丛竹冷笑。

“什么意思?”

“父王和母后的感情平淡如水。小的时候,我和哥哥经常在深夜里看到父王一个人趴在大桌上,大殿空荡荡的,格外冷清,只有父王熟睡时发出的鼾声。声音落在我们的心里,异常凄凉。而母后,每晚都独守空房。久而久之,她就把所有的幽怨和不满都发泄在了葵的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我痛苦地问,“葵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葵是。”丛竹毫不犹豫地说,“我和哥哥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那你的母后为何偏爱你?”

“葵是长子。”丛竹解释,“长子就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不幸。”

“那你的父王怎么会那样对你的母后,他不爱你的母后吗?”

丛竹的眼神迷离而凄楚:“是的。我的父王不爱母后,一点都不爱,就像葵不爱鸣筝一样。”

“可是葵说他娶了鸣筝就必须要爱她。你的父王怎么不像葵这样想呢?”

“一旦有一个人在你的心里生根发芽,那么你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她拔除。我想,在父王的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女子。”

“可是葵——”

“包括葵,他一样没有这个能力。”丛竹笑了,“我的哥哥对你说谎了。他的心里只有你,根本就无法爱鸣筝,所以他和鸣筝的结合,就会像我的父王和母后那样,痛苦一辈子。所以我必须杀了鸣筝,才能拯救我最爱的哥哥。”

“拯救?”我幽幽地说,“但你还是没能拯救你的哥哥,你将他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不是这样的——”

“你挑起了战争,让他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杀戮与血腥。”

丛竹叹息,没有说话。当他仰起那张俊美的脸时,我分明看见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颤。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丛竹流泪。

“为了哥哥,我造就了一颗最残忍的心。”丛竹轻轻地说。

“所以你不能成为国王。”

“我会是最好的弟弟。”丛竹微笑。

我突然觉得这笑容格外温暖。沉默许久,我才开口:“丛竹,走吧。葵此时需要你,你应该去和他并肩作战。”

“我去了,可被哥哥赶了出来。”

“为什么?”

“现在王国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罪不可恕,那些士兵也一样。他们以仇恨的眼神盯着我,哥哥怕我受到伤害,就叫我离开。”

我想起了鸣筝公主死的那天,葵拿剑指着丛竹的心脏,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弟弟,我——我恨你。”

看来,葵依然深爱着他的弟弟。

“丛竹,那你知道这场战争会打到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可我希望它没有结束的那天。”

我惊讶地看着丛竹,他的想法总是让人猜不透。

“战争结束后,父王就要为哥哥举办婚礼。父王说,神圣王国需要新王后。”

“是谁?”我小声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丛竹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我在问他。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淡淡地说:“王后不会是你。”

我点了点头,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丛竹轻轻地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认真地看着我:“樱雪,你不能怪葵,在自由和爱情面前,他无能为力。”

我沉默不语。我早就明白葵不能按意愿掌控自己的命运,他的人生轨迹早就被人安排好了,所以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不能爱他所爱的人。他这辈子注定要失去自由,失去幸福。

“樱雪,”丛竹脸上浮现出一个忧伤的笑容,“葵一旦立了新王后,我就带你走,好吗?”

“去哪里?”我困惑地问。

“哥哥曾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能拥有自由,那么他一定会带你去一个叫天涯海角的地方,这辈子,就你们两人。”

听到丛竹这么说,我的心觉得很疼痛,耳畔不由响起了葵曾给过的海誓山盟:“等我们垂垂老去时,我们一起手牵手去看最美丽的樱花,然后幸福地闭上双眼,告诉彼此,今生有你,足矣。”

师父说,天涯海角,那是一个她的心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

如今对我和葵来说,它也是一个离我们的心灵格外遥远的地方。

这辈子,我们都到不了。

想到这儿,我眼中的泪一颗颗地落下,像粉红色的樱花一片片地飘零。

“樱雪,”丛竹的表情哀伤,“我会替哥哥实现他的心愿,跟我走,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我们并不爱对方,两人在一起却没有爱情,就像你的父王和母后。丛竹,我们会痛苦的。”

“不。哥哥喜欢的我也喜欢,一直以来就是这样。”

“这不同。这是爱情,它是唯一的。”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我的心里只有葵一个,他是独一无二的。”

“你们今生今世都无法在一起,知道吗?”丛竹闭上眼睛,我看见他眼里隐藏的泪光。

“知道。”

“樱雪,”丛竹放开了我,然后转身,背向我,“阻止你和葵在一起的是我的父王。他不允许他最爱的王儿娶一个出身不高贵的女子,他更不允许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成为神圣王国的新王后。”

出身低微?丛竹的话,顿时激起我了解自己身世的欲望。师父说,丛竹他们有能力帮我调查身世。

于是我拿出了身上的玉佩,递到丛竹的面前:“这是我的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信物,我猜它应该写有我的故事。”

丛竹接过玉佩,随后我看见他流露出与鸣筝公主看到此玉佩时同样的表情。

“这块玉佩果真是你的?”丛竹不敢相信。

“是我的。师父说,她第一眼见到我时,它就挂在我的身上了。”

“樱雪,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

“为什么?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这是月落帝国王族的信物。”丛竹解释,“许多国家的王族,都有它特定的信物。我们神圣王国也有。”说到这儿,丛竹掏出了一样东西,也是一块玉佩,不过是红色的、圆形的,像太阳。“但——”他补充道,“并不是王族内所有的人都有信物,通常情况下,只有国王才拥有。然后,国王会将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分给他最爱的王儿。”

“葵也有,是吗?”我问。

“对。小时候,父王给了我和哥哥各一个。”

“那我的这个玉佩——”

“拿给我吧,我帮你问清楚。”

“问谁呢?”我叹息,“有谁知道多年前发生的事?”

“问月落帝国当今的国王星坠,”丛竹一脸的自信,“他肯定知道。”

丛竹的自信,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想尘封已久的身世之谜终于可以解开了。

“星坠。”我在心里轻轻呼唤这个名字,你会是我的哥哥吗?

最后,丛竹告诉我,根据这个玉佩不但可能知道我的来历,或许还能结束这场战争。

“真的吗?”我惊喜地问。

“我也只是猜想。”丛竹露出淡淡的笑容,“如果神圣王国和月落帝国可以联姻,那么月落帝国必定退出这场战争,鸣筝公主的父王就会势单力薄,不到三天,我们就能把他们灭了。”

“丛竹,”我迟疑了一会儿,“战争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吗?为什么不放他们一条生路?何况是你杀了公主,先挑起争端的。”

“我说了,这仅仅是猜想,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看星坠怎么说。”

“那你猜猜,他会怎么说?”

“不知道。”丛竹说完后,就拿着我的玉佩离开了。

回到庵里,看见师父,我将所有的事情都汇报给她。

师父听后,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点了点头:“好,那就好。你可以和亲人团聚了。”

“不。师父,我说过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谢谢你,樱雪。”师父朝我走了过来,突然抱住了我,紧紧的。随后,我的脖子后面有滚烫的液体滑落。

“师父,你哭了?”我惊慌地问。

“樱雪,”师父没有放开我,“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抚养了你。你是我的希望,如果没有了你,师父早就没勇气活下去了。”

“师父,不要这么说。”我的心隐隐约约地作痛,“你是我的恩人,我很感激你。真的,是你给了我宝贵的生命。”

“所以我们谁也离不开谁。”师父松开手,抬头面向我。

我看见师父的脸上还有泪水未干的痕迹,像樱花凋零,在我的心里飘出一大片的伤感。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有如此悲哀的神情。

“樱雪,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成我的女儿。因为除了你,我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师父,”我好奇地问道,“你有过家人吗?”

“有。”

我一惊,立即追问:“那现在他们在哪里?”

“死了。”师父一脸的平静,“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夺走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儿子。”

“那你最爱的人呢?”

“最爱的人?”

“就是给过你山盟海誓的那个人。”我解释。

“儿子就是我的最爱。”师父轻描淡写地说。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能理解师父的丧子之痛——鸣筝公主的死尚且给我这么大的打击,更何况师父失去了她最爱的儿子?师父曾说过,当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最爱的人突然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种感觉痛彻心扉,而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又让她无可奈何。

“儿子死后,我行尸走肉般地过了几年,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我想到死。”师父望着我,眼里写满了凄楚,“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所有的烦恼、痛苦都会烟消云散。可是,当看到你时,我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樱雪,你唤醒了在我心中沉睡已久的母爱,更唤醒了我求生的欲望。所以我总是认为,你是上苍派来拯救我的使者,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

我感动地看着师父,我从来没有听过师父这么说。

“樱雪,”师父抚摸着我的脸,慈祥地说,“不要离开我,这辈子我们要在一起。”

我点头。随即我又问道:“师父,你的儿子倘若还在,如今有多大了?”

“像葵或丛竹那样吧。”

“那你现在还想念他吗?”

“我已经把他埋葬在我的心里。”师父缓慢地说,“他是我心中的一道伤痕,不愿提起,不愿触摸,否则我的心会一直淌着血,没有愈合的那天。”

听到师父这么说,我感觉无穷无尽的忧伤如同樱花一片片地飘零,落在我和师父的身上。

我知道,我们都需要爱,需要亲人。

所以在期待见到星坠的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半个月后,丛竹拿着我的玉佩回来了。

陪同他来尼姑庵的人,是月落帝国的国王星坠。

星坠旁边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当丛竹将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时,我一阵目眩,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恍惚。

“樱雪,这就是月落帝国的国王星坠。”丛竹向我介绍,“另外这一位是星坠的妹妹琴雨。”丛竹指着那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说。

“你——”我抬眼望着眼前的星坠,十分讶异,“你不是那位将军吗?”

星坠的笑容异常温暖纯净:“是的,我叫星坠。”

我的心咯噔一下,原来我们早已见过面。

他就是星坠。

“你们认识?”丛竹的脸上写满了疑问。

星坠没有回答丛竹的问题,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他专注的眼神下,我不禁感到惶恐和不安。

“在王宫内,我见过无数美女,各种各样的都有,”星坠温柔地说,“可是我却从未见过这么脱俗的女子。樱雪,你像一个不可触摸的梦境,超越了我所有的想象。”

“在尼姑庵里长大,自然不食人间烟火。”琴雨似笑非笑。

“丛竹,葵呢?”我问,“他为什么没来?”

“他还在战场上。”丛竹解释,“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告诉了哥哥,他说一切都要等星坠的答复,所以我就去了月落帝国。”

听到丛竹这么说,我立即将目光转向星坠,我很想知道结果。

星坠一脸安静地注视着我。

大家都没有说话,空气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我才忍不住问他:“我该怎么称呼你?”

星坠避而不答:“你的这块玉佩是从哪里来的?”

“丛竹没说吗?”

“有,可是我想听你亲自回答。”

“师父告诉我,她第一眼见到我时,它就挂在我的颈项上了。”

“你的师父是神圣王国的人吗?”

“是的。”我点头,“你见过的,静安师父。”

“她第一眼看到你时,是在什么地方?”

“尼姑庵的门前。”

“当时你还是个婴儿,对吗?”

“对。”

“除了这个玉佩,你的身上还有什么信物?”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

星坠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沉默了。

看到他不露声色的样子,我的心里异常恐慌。

琴雨在一旁淡淡地笑着,笑容格外模糊。

片刻,星坠才开口:“如果我说你不是我的妹妹,你相信吗?”

我一愣,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相信吗?”星坠再次问道。

我感到相当迷茫,不知如何作答。

“仅凭一块玉佩,真的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星坠叹气。

“为什么?”丛竹打断,“那不是你们月落帝国王宫内特有的吗?我看见你和琴雨的颈上都挂有一模一样的玉佩。”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琴雨望着丛竹,“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使得我们月落帝国元气大伤,下至百姓的茅舍,上至我们的王宫,都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那时宫内的许多仆人都纷纷逃离,走的时候席卷了王宫内贵重的物品。”

“你的意思是我的这块玉佩是仆人带出来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琴雨将视线移向我。

我突然觉得身心寒冷。我在抗拒这个说法,它不是我期待中的答案。

“我不相信。”丛竹表情十分严肃,“你说这块玉佩有可能是仆人带出来的,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仆人带走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可只有这玉佩根本没有带出宫。何况,这是国王才拥有的信物,怎么会随随便便被人带走?星坠,你说呢?”

“据我所知,我的父王只将玉佩给了我和琴雨。”星坠轻轻地说。

“你的父王呢?”我问,“他或许会知道答案。”

“一年前他就逝世了。父王死后,我才继承王位。”

我一听,眼前霎时一片黑暗,心里曾有过的猜想和憧憬也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幸福的曙光被无边无际的黑色梦魇所吞没。

“那些老仆人呢,还在吗?”丛竹问。

“大部分都死了,活着的那些也都老态龙钟了,有谁还会愿意记得那段历史?”星坠神情黯淡,“那是人们心中的伤痕,不堪回首。”

我听了,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丛竹曾说过,这个玉佩不但可能知道我的来历,或许还能结束这场战争。

但现在看来,希望已破灭了。我的身世依旧是个谜,而这场战争还要继续下去。想到在战场上作战的葵,我就忍不住升起一种最深沉的难过,我帮不了他,什么都帮不了。

丛竹没有放弃,仍在振振有辞:“星坠,我不相信你的话,你在说谎。樱雪是你的妹妹,对吗?”

“我也想拥有这样的妹妹。”星坠注视着我,“可我们不是。”

星坠的话让我彻底心寒。我望着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子,终于明白到他和我一点都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的哥哥,我应该称呼他为国王。

鸣筝公主和丛竹为我付出的努力,在星坠的这句话中烟消云散。

我想起了鸣筝公主生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樱雪,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外面精彩的世界。”

我苦笑,这辈子我都无法走出尼姑庵了,因为它才是我真正的家。

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这个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

“樱雪,”星坠温柔地呼唤我,“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无力的笑容:“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想今生今世我都不能摆脱宿命的伤感,也无法完成和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

可是我要帮助葵,我要作最后的努力。于是我对星坠说出了一个请求:“国王,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星坠毫不犹豫。

“能结束这场战争吗?”

“为什么?”星坠微笑,“这个地方远离战场,十分安全。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将战火蔓延到这里。”

“不是这个原因。”

“那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希望无辜的百姓受到伤害。我知道,每一场战争的背后,都有无数个破碎的家庭。最重要的是,我想看见我最爱的葵能平安归来。”

星坠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随后我看见他的眼里隐藏着淡淡的哀愁。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葵是你的最爱?”星坠轻声地问。

我点头。

“他真幸福。”星坠淡淡地说。

“能结束战争吗?”我迫切地追问。

“不可能。”星坠的语气坚定,“二十年前,神圣王国先挑起纷争,出于自卫,我们月落帝国才拿起了武器。结果兵戎相见,两国闹得不可开交。在那次战争中,我们的国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洗劫,国民的内心也受到了重创。这是无法忘记的耻辱,刻骨铭心的痛楚,所以我们要复仇,这样才能抚平心中的伤口。”

“星坠,”丛竹的眼神凌厉,“你错了,战争并不是我们先挑起的。”

“不是?”星坠哈哈大笑,“回去问问你的父王。”

“我听仆人说,是你们月落帝国在我们王宫内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们才挑起争端的。”丛竹辩解。

“是什么错误?”我问。

“我也不知道。”丛竹回答。

“不知道就是子虚乌有。”星坠冷笑。

“正如你所说,大部分知情的老仆人都死了,还活在这世上的也已老态龙钟,有谁还会愿意记得那段历史?既然没有人提及过去,我们不清楚也在情理之中。但——”丛竹迟疑了片刻,才说,“传言是为了一个容颜绝世的女子。”

“那你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吗?”我十分好奇。

“叫紫依。”

“她还活着吗?”

“据说,二十年前她已葬身于火海之中。”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让两国挑起战争?”

“樱雪,不要问了。”丛竹望着我,“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有。”星坠纠正,“神圣王国的老国王就知道。丛竹,你的父王从来没有告诉你那段历史吗?”

“父王从不在我和哥哥的面前说起他的故事,更不要说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了。”

“追究战争的起因已不重要了。”星坠叹气,“重要的是我们两国早就水火不容,这是事实。”

“所以现在你坚持要将战争进行下去,是吗?”我问。

“对。”

“星坠,”丛竹目视他,眼光寒冷似冰,“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星坠一脸的平静,“这只会加深两国之间的仇恨,我的士兵会誓死为我报仇。那么这场战争就愈演愈烈,无休无止。”

“国王,那你想怎样?”

“我只想神圣王国体会一下二十年前我们国破家亡的滋味。”

“放弃吧。”我乞求,“你不是也在这场战争中受过伤吗?你应该深刻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佛祖说,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我们不能让二十年前惨痛的历史重演。”

“樱雪,”星坠望着我,眼里似乎有无限的怜惜,“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上苍一定会保佑你,你会幸福的——”

“哥,”琴雨打断,“我们走吧。”

看着星坠远去的背影,我的内心突然觉得很忧伤。我想他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再次像一个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不留一丝痕迹。

而我的身世也随着星坠的离去成为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樱雪,”丛竹的表情相当认真,“直觉告诉我,星坠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有这个必要吗?”

“我不知道,可是我坚信我的直觉没有错。”

“丛竹,你曾说过,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看星坠怎么说,可是他说了,你却不相信。那你到底想怎么办?”

“跟我回王宫吧,去见我的父王。”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随即巨大的恐惧弥漫在我的身心,我感到特别寒冷。

“樱雪,你害怕了?”

我点头,然后觉得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逝去,无法站立,无法呼吸。

丛竹走了过来,凝视着我,忽然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顿时温暖包围了我。

“不要怕,我会保护你。”我的耳畔想起了丛竹温柔的声音。

寒冷渐渐离去,我竟然没有反抗,仍蜷缩在丛竹温暖的怀里。可是我却迷迷糊糊地不断呼唤:“葵,葵……”

第二天,丛竹向师父讲述了情况。他说,他要带我回王宫,去见他的父王。

“为什么要见你的父王?”我感觉师父的语气冷冰冰的。

“为了哥哥和樱雪的幸福。”

“你想让你的父王接受樱雪,对吗?”

“对。”

“我不同意。”师父坚决地说,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不希望樱雪幸福?”丛竹逼视着师父,眼里有一抹愤怒。

“你的父王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决不会赞成葵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女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父王是什么样的人?”丛竹反驳,“你见过他吗?”

“只有冷酷无情的人,心里才会没有爱。所以他剥夺了葵的自由和幸福。”

“不。”丛竹否认,“我眼中的父王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

“哼!”师父冷笑,一脸的傲然。

“父王懂得爱,我曾对樱雪说过,一旦有一个人在你的心里生根发芽,那么你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将她拔除。我想,在父王的内心深处就有这样一个女子。”

我看见师父的脸色突然变了,冷漠的面容渐渐渗出些许的震撼与忧伤。

“正因为这些年来,父王无法拔除种植在内心深处的女子,他和母后的感情才会平淡如水。有无数次,我和哥哥都在深夜里看见父王一个人趴在大桌上,大殿空荡荡的,格外冷清,只有父王熟睡时发出的鼾声。声音落在我们的心里,异常凄凉。而母后,每晚都独守空房。静安师父——”丛竹面向师父,反问,“这样的一个男子,难道不懂得爱吗?”

师父没有回答,可是我发现泪水已在她的眼眶打转。我走了过去,握紧师父的手,希望给她力量。我想师父一定是感动了。这样痴情的男子,世界上没有一个女子会不为之而感动。虽然师父远离尘世,皈依佛门已多年,早就淡忘了人世间的情爱,但我觉得,师父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根不为人知的弦,只要有外界的事物闯进来,这根弦就会被轻轻拨动。

“父王之所以反对哥哥娶樱雪,完全是出于王室的考虑。葵是他最爱的王子,现在又是国王,理所当然要娶一个血统高贵的女子作为王后。”

听到丛竹这么说,悲伤情不自禁地蔓延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我的身上没有高贵的血液,我永远都没资格和葵在一起。

“你的父王——”师父突然冒出了这一句,“他还好吗?”

“父王已经病危,恐怕不久于人世了。”丛竹幽幽地说。

师父听后,慢慢地转过身去,给了我们一个背影。但我感觉,那背影在不停地战栗。我立即冲到师父的面前,却看见她早已泪流满面。

“师父——”我惊呼。

“樱雪……”师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这一道道明显的泪痕,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我沟壑遍布的内心又划下了深深的伤口。

每次看见师父流泪,我都会有这样痛苦的感受。我想,我太爱师父了吧。

“樱雪,”师父再次叫着我的名字,“我同意你跟丛竹回王宫。”

“师父——”

“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师父吸一口气,强压哽咽说道,“你必须回来,回到尼姑庵里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不,我不走。”我突然失声痛哭,“师父,我说过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樱雪,”丛竹过来拉住了我,“跟我回王宫。”

“不,丛竹。”我用力挣脱,“我不去了,我要在这里,这才是我的家。”

“樱雪,你不能这样。我要我的哥哥幸福,你一定要给他幸福。”

丛竹使劲摇晃我:“樱雪,清醒些,只有回王宫,才能争取到你们想拥有的幸福。”

泪,如水雾般遮住了我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朦胧,我的心也在朦胧中失去了方向。

“樱雪,去吧。”师父也在一旁劝道。

看着师父受伤的表情和丛竹期待的眼神,那一瞬间,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抉择,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与难过。

“樱雪,不要再犹豫了。”丛竹的语气十分坚决,“要知道,葵才是你幸福的所在。”

“王子,”师父望着丛竹,“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然樱雪走不了。”

“请讲。”

“一个月后,要完完整整地将樱雪送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丛竹点头,“静安师父,你放心。我不会让樱雪在王宫内受到一丝伤害。”

“那你的母后,她会伤害樱雪吗?”

“有我在,母后不敢这么做。”丛竹信誓旦旦地说。

“好,我相信你。”师父的眼里似乎有一抹无法言喻的无奈,“樱雪,走吧。”

“师父……”我轻声呼唤。

“樱雪,自从你来到尼姑庵后,它就囚禁了你将近十六年,是时候将你放飞了。”师父微笑,笑容惨淡而温柔,“走出这狭小的尼姑庵,你会看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了王宫,你还能体会到人世间所谓的温情,才能彻底明白我曾对你说过的话。王宫是罪恶的聚集地,每个人都戴着假面具,怀着不可叵测的居心,虚伪地生活着。追逐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们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一目标,他们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释放心中的魔鬼,任其为所欲为,直至最后心灵流离失所,找不到归依与良知的所在。”

听到师父这么说,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在尼姑庵生活了将近十六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无法预知的梦。曾有无数次,我都不能走进这个梦。直到这一刻,上苍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措手不及,不辨悲喜。

“走吧,樱雪。”丛竹催促。

我没有回应,而是认真地看着师父。我从没想过会有和师父分开的一天。当师父把我抱进尼姑庵的那一刻,上苍就将命运之绳系在了我和师父的身上。所以师父曾说过,我俩谁也离不开谁。

“樱雪……”师父的眼里盛满了忧伤。

忧伤划过我的心脏,霎时,过去与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连缀成画面,一幅一幅,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然后我的耳畔就回荡起师父的话:“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抚养了你。你是我的希望,如果没有了你,师父早就没勇气活下去了。”

眼泪流了下来,落在地上,支离破碎,随即回忆也跟着分崩离析。

“师父,我走了。”

“一定要回来。”师父叮嘱,“樱雪,我不能失去你。”

我点头:“好,我一定回来。”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即将登上的刹那,我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看看鸣筝公主。

丛竹答应了。

墓前,草枯了,花谢了,周围是死一般的宁静。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发出一声声的悲鸣,如同我此时绝望的心境。

我告诉公主,其实我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想拥有什么样的人生,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做法究竟是对还是错。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还会有未来吗?星坠说,樱雪,上苍保佑你,你会幸福的。然而幸福是什么?是在尼姑庵里心如止水地过日子,还是与葵携手,去那个我们都向往的天涯海角?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有些人不应该闯进我的内心,比如葵。如果他没有出现,我的生活就会非常平静,到老了,死了,相信这种平静会伴随我的一生。

可是葵说:“人生没有如果,我们相遇了,就成了事实。对于既定的事实,我不会后悔。”

但——葵,我后悔了。

因为想拥有一样东西,就必须得放弃另外一样东西。正如葵想拥有我,就只能舍弃鸣筝;而我想拥有葵,就只好割舍师父。

爱就在拥有与放弃中折磨我们,最后我们都被折磨得伤痕累累。

“关于鸟的传说,其实就是人的传说,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演绎着各自的一种鸟的传说。对我而言,葵就是那一棵荆棘树,而我就是那只扎进荆棘树的鸟。”

“公主,”我在内心呼唤:“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那只荆棘鸟,必须付出深沉的痛楚才能换来我们最爱的葵。”

扑哧——一只鸟拍打着双翅,挫一下身,直朝遥远的天际飞去。我知道,它一定是飞向天国。

看到墓碑上刻着的字:神圣王国葵王子之妃,鸣筝,我觉得格外伤感。

公主,你不会怪我吧?

“樱雪,该回王宫了。”丛竹走了过来。

“你不拜祭一下公主?”我问丛竹。

“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拜祭的?”丛竹一脸的淡然。

“在公主的墓前说这句话,你不愧疚吗?”

丛竹没有回答。

“你杀了她,也不愧疚吗?”

“走吧。”丛竹看了我一眼,“我在马车上等你。”

目视丛竹的背影,我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为了哥哥,我造就了一颗最残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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