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夜,我就想起小时候去兵工厂家属区旁的一条小河玩,然后在岗上爷爷的家里,透过皎洁的月光,看着窗外葡萄架下的嫩芽睡觉,那时候的夏风和今晚一样凉沁,多风,夜半偶尔还听见几声夜鹰的鸣叫。
我出生于小石城一座业已成为过去的兵工厂,时间对于我,似乎永远定格在了八四年的一刹那,我的出生,就像完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一样,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觉得不可思义,如同花儿般缓缓绽放的记忆,却又凭着一种极其固执的姿态,深深地扎根进我的脑海里,但是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多少年以后,只能听人提及,方知这些故事。
我对地理的正式认知,是从一条溪流,一座小山开始,山叫罗霄山,从它的深山老林中涓涓流过的就是三都河,就如同是兵工厂的护城河,河流环绕之处,极为平坦,像城市一般的家属区就如同鱼鳞般的排序其中,抬头是山,低头是水,与外界仅靠一条小桥相连。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就是小石城人的生活。
谚语说童年是首多情的诗歌,青年是篇浪漫的散文,老年是部深沉的小说,现在真觉得,这散文跟小说都有异曲同工之处,唯有诗歌像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可以在生命中无尽的绽放,当然,母亲的疼痛难免。
出生之前,关于我的起名,家里人讨论了许久,也有很多备选的新名词,终于,在我出生前选定了,陈—将—以,语出韩愈《原道》,想有所作为,必须真心诚意。对此,我满是懵懂。
妈妈说:“这个时代,我们必须有所作为。”
为什么一定要有所作为,可能是我问的多了吧!后来,妈妈送我一套书,我满心欢喜打开一看,那书名就叫做《十万个为什么》,可我数了,那书里面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十万个?还有很多个为什么的问题是瞎凑数的,看来生活中的这些答案,我得自己去找了。
我家祖籍浙江,从抗战开始一路沿着长江搬迁,最远曾落脚重庆,最后又随着兵工厂迁到浙江邻省,户口簿上一页页就是这样写的。
“越来越近了,说不定那天我们就回家了!”我爷爷对我的期望很大,他们那个时代里,长子长孙都是要顶起门户的。
我爷爷的名字叫根生,树大根生。张澍在《姓氏寻源》序里说,怀山之水,必有其源;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意思是说每人都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不然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我爷爷经常跟我讲他过去的那些事,从民国往上,再至解放,直到到如今,小时候是当故事听,再往后便是当作自己的历史,有时候想想,童年时能够亲历家族的历史是多么的幸福与珍贵。
我爷爷建国前曾在上海学习机械,本也曾想守在老家,无奈生在乱世,人的选择,常常不是自己所能考虑的到的,或许,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不问西东,一路向前。
到我爸爸这一代出生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在重庆立住了脚,这才又有了我们家后面的故事。
爷爷说他刚到重庆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和婆婆相识时,是在图书馆,那时,我爷爷还在等组织分配,就在那样的日子里,也说不清,谁先照顾起谁了,反正,我婆婆就在那时走入了我爷爷的回忆深处。那时生活不易,爱情都是奔着过日子去的。
我的理想,是我爷爷在浙江老家海盐小升高的作文题目,我爷爷还记得,据说他那次考试成绩还是不错,数学九十多分,至于语文,也还是及格了,到底没浪费家里代交的谷子。
我一直很好奇,他那时笔下的理想是什么?爷爷,他忘了,只是,那一年结束后,他就离开老家,去上海谋生了。
“世界虽然遥远,但我们血脉相连!”这个道理我很多年后才明白。
在我的印象中,不知道爷爷是因为是离家的年岁久了,还是在外头漂泊的时间长了,讲话时眉宇间总是夹带着怀旧的目光,就像是我爸爸的名字一样,中间加了一个海字,在他思维里的触角,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家族流向的座位标。
“21世纪的太阳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却是你们的。”这是当时社会给我们这一代孩子的出生礼物。
就像一个信号一样,一个新的时代,迎面而来,我有时猜想信号的名字,应该也是他爸爸妈妈随机给起的。每次,我们这么叫他名字的时候,他还会有些不好意思,他总觉得这名字没什么特殊的意思,也很普通,但是却还要去承担起这么大的社会责任,受不了,但是,我们喜欢这么叫,还叫的特别起劲。
特别是我同学高潮的名字,那叫起来阴阳顿挫的感觉就跟去领奖一样,后面也懂些事了,就不拿这几个名字开玩笑了,高潮和我们家一样,都是这里的外来户,不同的是,他家迁来前的地方叫包头,他是蒙古族,但我们现在都在一起出生、成长、接受同样的启蒙教育。
一个地方,一些人,一起长大,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特别是当我们真正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每每,身边又听了这些名字、这些趣事时,我便知道往事再也回不去了。
小时候,我们那里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譬如,格格的老家在哈尔滨,暴发户的老家是长沙,金毛的老家是丹东。据说当年他的爷爷是开着坦克从朝鲜转业来的,生活在这片深山老林腹地家属区的人,仿佛都有故事。
我们这群小孩子每天都在一起,学会说话、吵嘴、打架,以及相互抱在一起好似兄弟般的拥抱,那时候的我们是没有秘密的,但蒋为民除外。
蒋为民也是我们从上学路上玩到放学路上的发小,从上幼儿园起,我们就是同班的了,他从来不跟我们提起他的老家,在小石城这边他们家也没有亲戚,说话总是带着资本家小姐的腔调,有时候他让我们感觉挺神秘的。于是,等到我们都上了小学填表的时候,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看他的籍贯,在我们那时,好像不管填什么表,都要填籍贯,后来看到他笔下台湾二字后,所有的好奇心就一下子都消散了。
关于台湾,小学课本上记载的是,有美丽的日月潭和阿里山的地方,在儿时游戏里,我们经常挥笔划下一个大大的“井”字,然后,就开始一笔一划的玩剪刀石头布的填字游戏,点上大炮、解放台湾、插上红旗、就是胜利。
蒋为民他每次玩那个游戏时,还不待插红旗,总喜欢先点上大炮,炮轰“台湾”二字最起劲的人就是他了,他总是说等解放台湾,他就可以回老家了。
那时候子校的老师经常教导我们说,祖国仍未统一,大家仍需时刻准备着,老师很认真的说,我们也都是挺直了胸脯,很认真地听,仿佛统一大业就迫在眉睫。
我出生时因为个头太大,是医生用手术刀将我剖产出的。“缺氧。”当时,手术台上的医生看到了我这副像是被腌过后茄子似的尊容,相当淡定的说道。“这是重点观察对象。”
听妈妈说,在那个她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夜晚,她是一边盯着我,一边盯着氧气瓶度过的,还好母子平安。
当我出生时只会啼哭,周边的热闹就像与我无关般,如同百日后的照片,我是在摇篮里睡着拍的,这就是我对婴儿时期的记忆,一片空白。
儿时,我最喜欢看星星,因为它们像格格的眼睛,晶莹透彻,格格与我的初次相逢,也是在那个夜晚的同一家医院,她比我早几分钟出生,据说后期在医院的孕婴室里我俩就是这么隔着床边的透明玻璃挡板,侧着头,第一次见面的,当然,初生的我们,什么都不懂,只会啼哭。
我小的时候特别怕生,对身边的任何事物,都怀有一定的警惕性,妈妈生我以后,没有奶水,后面吃米糊的时候,妈妈就会把她的嘴巴努成了很有意思的三瓣状,就像小兔子的唇一样,一口一口的喂我,我吃得特别开心。
喝奶这方面暴发户的待遇就比我强,那时候他家就住我家对面,平日里,他妈妈经常在我面前,露出那诱人的**喂暴发户,就像一头沉甸甸的大奶牛,怎么也喂不完这家伙。
我很羡慕他,于是,当羡慕转化成嫉妒的时候,我就开始故意地拉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好几次的我都成功了,看着他的大哭,我就特别开心,每每如此,大人便总把我俩隔开,不让我们在一起玩了。
往后,进了幼儿园我又见到了暴发户,于是我们就成了老朋友,还是一如既往的你拉我一把,我再捏你一下,先是互相开玩笑,后面就是斗嘴、打架,这就是我们小朋友的日常交流方式,最厉害的一次,是我们双方互相用牙,在彼此的手腕处,画上了一块块的“小手表”。最后我多抢了一口,画完了就跑,暴发户他终于被我的举动给气哭了。
“这次我赢了。”我边跑边说道。
“下次再来。”我已经跑远了,暴发户已经追不上我了,他更像是对自己说道。
每次都是在夕阳快下山的时候,妈妈才骑个自行车来幼儿园接我回家,她总是对我说,不能在幼儿园欺负别的小朋友,但也不能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所以,闹归闹,每次有了矛盾之后,我都会主动跟大家和好,然后在继续分分合合我们纯洁的友谊。
兵工厂外面的地界属于当地的县城,它们也属于小石城的一部分,我们习惯叫它们为“外面”,小石城的周围都是山,有一条河流将我们与外面的县城自然隔开,当时,那河流对岸的土地对于我们都是未知的,只是,经常看着挂着军牌长龙一般的车队,整齐而有序的开过这条河流上面的桥头碉堡,驶向更远的远方。
桥头有执勤岗,常常会有持抢的人跨步站着,我们经常站在桥头碉堡前,远远地眺望着,那前路未知的远方,直到天黑,我们才收回了疲惫的视野回家。
在小时候,我经常做一个梦想,有一天我长出了翅膀,展翅高飞,像鸟儿一样的飞上天空离开了这里,跟着兵工厂拉坦克大炮的车队,去外面的世界战斗,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我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给别的小朋友听。
当我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我就把自己想成是那只小飞鸟,我在卧室的弹簧床上,不断的跳起来伸手去够天花板,那阵子,家里头的弹簧床都被我给踩塌了好几根弹簧了,对此,小时候妈妈没有少骂我,我还跟爸爸说,我想他带我一起飞,可爸爸总说,明天他还有工作,改天再带我飞,我先自己玩,后来,我一个人觉的没劲,便停止了这无聊的飞行表演了。
童年,在我的梦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一组镜头:先是一个四分之一大小的太阳,它一点点地缓缓地从山的那边探出了身子,然后,一下子就万丈光芒普照世间,这辉煌大气的画面,简直无法用我那时候会的词语来形容了,梦醒的时候,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远方,沾带着红晕的霞雾在位于家属区腹地平原上空不断的蔓延,一路展开的还有三都河畔慢慢升起的水雾,童家湾山内飘下的山雾,这些各种各样的雾气要到上午快十点多钟的样子才会完全的褪去,这时从高空中折射入眼里的便是七彩的太阳光,雾会一点点的消逝成淡淡的云丝,在你的面前慢慢飞过,以彩虹的弧线,结束这场清晨的雾之舞。
信叔叔,经常在三都河的河堤上念着他写的诗,听妈妈讲原本信叔叔的家世是很好,那时他才刚刚从上海的大学毕业,分来这里做工程师,后面发生意外,他爱人在上海老家去世了,他一直一个人过,他还是位诗人,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同班同学——信号。
平日里,等信叔叔下班后,信号就跟他爸爸二人一起在三都河的大堤上搭躺椅休息,小河的下游有很多孩子在游泳戏水,但信叔叔不允许他去玩,他会给信号讲很多故事,由中国古代的,也有外国童话,有的时候我们也围上前一起去听,信叔叔还总是给我们这些小朋友发糖吃,就像变魔术一般,他一伸手就有了。
小石城的生活,每天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壶这些事情,幼儿园天天都是开水煮白菜再加蛋花汤,于平凡之处见不平凡,于不平凡之处见平凡,人生的哲学一贯都是辩证而又同统一,人的思想也是一样在变化。
一九九零年中东海湾战争爆发,家里的那黑白电视机天天都在播新闻,兵工厂的大人们都在厂里二十四小时的加班,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爷爷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我的爸爸妈妈了。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天都在家属区的广播下听到,什么诸如庆祝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以及做一名合格的四有新人之类的口号,但是对这些口号,我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好玩,就如同我们也跟爸爸妈妈般的接到了任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