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婷拎着一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是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太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得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的不断向后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
“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囔,“你老婆怎么那样啊?”
“把我这件衣裳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吗?”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要法国我要英国!”
“她到底是干吗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的。是不是特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
“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
“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吗,还挺会的。”
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人,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
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眼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搓脚丫子。
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就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啊。”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一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
旋即满眼怒火,一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儿啊?”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
“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己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
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少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吗?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吗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吗?”
“没好,哪儿好了?”
“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
“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一边受了刺激。我卑鄙!”
李缅宁搀着泪人似的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拔了鞋伺候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了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
“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有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得对。”李缅宁只是一个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
“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位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天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扑哧一笑。她极诚恳极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
“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
肖科平心满意足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
“什么响?”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P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P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哪。”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P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
“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殷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
“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
“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
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啊?”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
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
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
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洒轻快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线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
李缅宁正在街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没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
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浓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卜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
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广告摄影般的鲜艳。
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喃声。
“你使的是哪种牌子的增白粉蜜,奥琪吗?”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帖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的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吗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不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的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开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关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啊,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悴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如镜的天空,渐渐恢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
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基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
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着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
“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
“真够纯情的。”
“的确,承认。”
“特感动——我。”
“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
“是你什么?”
“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
“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
一个肥胖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
一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大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
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王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
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的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我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
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上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唱大鼓书的胖女人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哪,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
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
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刚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
“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一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
汉子愤愤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
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儿吧,是喝不起好的吗?就觉得亚赛威士忌!”
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不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
“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没戏!”
钱康赔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
“白脸!”
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啊。”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啊,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
“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果然!好啊,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弄一肚歪。”
“这贡献还小吗?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吗?”
“还在还在。”
“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傍家’?”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
“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