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囚车计划实行之前,王世德第一次约见了老蔡的族叔,虽然他对老蔡信赖有加,对这位族叔也颇有好感,但兹事体大,不允许任何疏忽大意。
老蔡的这位族叔,年龄不过二三十岁,虽然面相苍老,看上去倒是老成持重,但确实比老蔡要年轻太多。
“大人您好,小的蔡士英[14]见过大人。”老蔡的这位族叔摘掉帽子,露出一个青头皮来,微笑着要行礼。王世德早听老蔡说起过族叔曾大病过一场,头发都掉光了,见状也不以为意,连忙将其扶住,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我家人的丧事还多亏你的照顾了。”
蔡士英连连作揖,说道:“哪里哪里,这也是我应该做的。我等小民仅仅是出点小钱,岂能和大人的牺牲相比。”
“牺牲?毫无价值的牺牲……”王世德的笑容有些苦涩,“现在,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了。”
蔡士英摇头道:“大人说笑了,这只不过是一时失意而已,想那李贼也不能得意多久,以大人之德行,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我现在可以和一条丧家犬没什么分别了……”王世德自嘲道。
蔡士英正色道:“丧家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史记·孔子世家》里不是有说过,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由此可见,这圣人也当过丧家犬呢。”
王世德微微一笑,心中抑郁稍稍得以释怀。转念之间又暗暗心惊,这位自称蔡士英的管家知书达理,又能恰当好处,一个下人如果有如此见识,那他的主人也绝不会是寻常之辈呀。
两人寒暄几句,王世德也不再罗嗦,直入主题道:“你嘱托我们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计划也已安排,这两天就会把人救出来!”
这几日为了救人的事情,王世德可谓绞尽脑汁,一方面和李三拟定劫囚车的计划,一方面和王之心商议离城计划,最终还是锁定了老蔡族叔的方案。但对李三和族叔两方都要隐瞒救永王的真相,而且不能让两方见面,还真是不太容易。
“真的,是劫狱吗?”蔡士英又惊又喜道。
“不是劫狱,而是劫囚车。”王世德解释道。
“劫囚车?你们有法子把人调出来?”蔡士英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症结。
“没错。”王世德自然不会透露所有的细节,包括李三的安排,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
“有几成把握?”
“大概六七成吧。”
“你们人手够用吗?我这儿倒是有几个身手不错又可靠的人……”蔡士英建议道。
“不用了,”王世德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也知道,我找的那帮人只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不想招惹麻烦。若是多了些不认识的人参与反而会让他们生疑,到时他们决定退出,反而不美了。”
“好吧!”蔡士英也是当机立断的人,见王世德如此说法,当即不再提起,直接问道,“王大人,你现在需要多少银子?”
“先前已经拿了两千两,现在还需要两千两。”王世德也是狮子大开口,毫不含糊。其实这番行事,无论谁都不缺这些银子,蔡士英这里不必说,李三、王之心都各有所图,谁也不在乎这两千两。王世德也不是为了银子,只不过他故意要让蔡士英有所误会自己是为了钱,以免蔡士英有其他想法。
“没问题。”蔡士英在银子方面向来都毫不含糊。
“这笔钱算是我预支的,待得几位商人跟您出城,他们的款子都交过来后,两千两银子我会原样奉还。”王世德刻意将银子讲得清清楚楚,不让蔡士英看出丝毫破绽。
“不用了,”蔡士英大手一挥,哈哈笑道,“只要能救出我家少爷来,这笔银子就算我们孝敬王大人的。”
“生意归生意,交情是交情。”王世德严肃地摇头。
“好好好!一切都听王大人的。”蔡士英自然不会去跟王世德争执这些事情。
王世德继续问道:“我想知道,人救出来后,几日内可以出城?”
“三日内。”蔡士英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王世德淡然道:“那好。但在我们出城之前,人必须由我们来看护。”
“为什么?”蔡士英一愣,反问道。
“大家都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劫囚车救人。到时候人救出来了,你们却撇下我们,我们也没个地方找去啊。”王世德似笑非笑地说道。
“王大人不相信我吗?”蔡士英隐隐有些愤怒。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既然是生意,就要讲生意的规矩。”
蔡士英脸色一变,转眼间又恢复了平静,沉声道:“好!”
王世德微微一笑,终于把出城这条道路安排好了。他之前为此特地和王之心沟通过,王之心也同意了这个方案,只是强调一旦救出永王,常公公便要留在永王身边相机行事。
接下来,就只剩下劫囚车了。
虽然王世德因为自己的身份不能抛头露面,但整个计划都是他策划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可忽视。
首先是北镇抚司诏狱那儿,哪些人当班,哪些人负责,名单要一个个清理,哪些人可以收买,哪些人不可以收买,哪些人可以威胁,哪些人可以利用,也是逐一判断,最后王世德锁定了一个关键人物,由李三出面将其摆平。然后两人又各自敲定了十几个诏狱犯人的名单。
大顺官兵每天从诏狱提取十几个人过去,顺带了这十几个人的资料,诸如姓名、年龄、犯案经过等等,以作参考。
按以往惯例,诏狱提人,一般是用重兵押护、专制的囚车运输,每人都是脚镣手铐,相当严格。不过大顺官兵不耐这一套,只是清点人数,也不对囚犯用脚镣手铐,然后将他们推上一辆由数头黄牛拉的囚车,用头罩将其罩住,然后用铁链铁锁锁住车门。为了避免招摇过市,一路走的都是偏僻的街道。
王世德和李三根据大顺军运送诏狱囚徒的线路,找到了一处适合伏击的地方,那是条非常狭窄的胡同,只要前后一封堵,就可以来个瓮中捉鳖。而且大顺军最近的驻地离那儿还有些距离,当大顺大军赶至的时候,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带着囚徒远走高飞。
当然,这其中关键之处在于:大顺军并不把这诏狱当回事,毕竟大明朝廷的囚犯,说不定还是大顺军的朋友呢。大顺军刚入北京城,无数事儿,千头万绪,根本顾不上这头。
敲定了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便由李三准备人手和装备。王世德帮不上忙,只能落得个清闲。他倒不太担心李三过河拆桥,事后翻脸。首先自己手头没有这些资源,急也没用;其次王世德早就埋下伏笔,李三还期待他能带人出城以获取巨大利益。
这一日,大顺将官把提人的手令交给诏狱负责人手中,负责当班的前明锦衣卫头目像往常一般看过手令,便带着他们进入诏狱提人。顺便不动声色地将王世德和李三他们要找的几个人都塞入其中,这些囚犯前天晚上就替他们换过囚牢的编号了,而大顺官兵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担心大顺官兵看出破绽。
如此一来,因为号码和资料的有意误导,即使大顺军决心追查被救走的几个人,牵连出的线索也会偏离方向,南辕北辙。而且人是丢在大顺押运的官兵手上的,诏狱也完全不用承担这个责任。
王世德在锦衣卫任过职,此行不便出马,于是早早选定一处高楼,正好可以看到胡同里的动静。他和常公公一起来到楼上,观察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辆囚车缓缓而来,负责押运的大顺官兵一边说笑一边打闹,全无军纪,想必毫无防备之心。
囚车刚刚走进胡同,忽然前面掉下一块大石头,正好挡住了出路。为首的将官举手示意囚车队伍停住,独自纵马先行,去看个究竟,才刚刚走得几步,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他,随后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然后数十支长箭射向后面负责押运大顺官兵,驱赶囚车的车夫抱着头就窜到了囚车下方,而大顺官兵手忙脚乱,纷纷拔出兵刃来,击挡了几下,随后一起躲避在囚车后方。
此刻,几十个蒙面大汉拎着大刀便从胡同一头冲了上来。
虽然他们都蒙着黑巾,将面目遮住,但王世德还是一眼认出为首的就是潘老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在他印象中,潘老二还算不上李三最信任的心腹,但没想到劫囚车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是交到了潘老二手上。
“或许因为潘老二当过夜不收,有过丰富的战场经历吧。”王世德勉强为自己找到了这么一个理由。
平心而论,李三这票人马虽然谈不上经验丰富、装备精良,但也还像模像样,比起昔日老弱病残的京城三大营的士兵来要强上许多。尤其是潘老二,这一改头换面,倒是气质大变,从流氓混混装成匪徒头子,那个杀气腾腾,绝对令人不敢小觑。
潘老二骑在马上,指挥若定。这十几个大汉朝着囚车围拢过来,他们或两个、或三个分别对付一个大顺官兵,其意并不在杀人,只是让他们无法阻止自己的行动。剩下几个落在后面的大汉先探头伸入囚车望了望,右手握拳做了个手势,示意没有问题,潘老二点点头后,那人马上拎出早就准备好的超大号斧头猛砍铁锁,不远处早有备好的骏马在等着……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王世德和常公公相视一眼,心中均是宽慰。
只等人一救出,将会分成四路运走,届时会在集结地第一时间把永王接出来,王之心公公会将其安排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等待着离城。或者与老蔡族叔一起,或者另寻其他机会,只要出城,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至于出城后的事情,就不用再操心,王之心公公早已经安排妥当。
想到这儿,王世德稍稍有些分神,当永王顺利离开京城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是留在北京城里,还是接受王之心的邀请一同南渡呢?留下来的话,自己能做什么?而南渡,自己似乎早没有了以前那个雄心壮志,倒有些像杨士聪那般心如死灰的感觉。
正在王世德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铁哨声,王世德顿时心中惊疑不定,他知道这是李三手下人发出的信号,但不知发生了何事,而骑在马上的潘老二听到这哨声,似乎有些慌乱,口里大喊了一句话,他那些手下马上加快了速度,下手也狠辣起来,一时间只听到大顺官兵的惨叫声。
铁哨声越来越急,达到某个高音之际一下子戛然而止,王世德心中一沉,知道这个传信号的人遭遇不测了。此时早已杀出两彪人马来,总共有近百人,将小胡同两头都严严实实包围起来。他们个个身强力壮,手持明晃晃的钢刀,而且身着前明锦衣卫华丽的官服,只是外面又罩了一件大顺的军服,显得不伦不类。为首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眼中精光四射。
王世德放眼望去,正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不由得暗暗心惊,此时此刻骆养性出现此地,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骆养性扬起长鞭,在空中打出一声巨响,大声说道:“都抓起来!”
锦衣卫们握住刀柄,恭声道:“是。”
见锦衣卫来得如此神速,李三这伙人马顿时傻眼了,都不知所措,就连砍砸囚车铁锁的人也停住了举动。潘老二一声怒吼,一面要持大斧的人继续行动,并命令将大顺官兵一一杀之灭口,一面组织众人朝后方突围。
不过守在胡同口的锦衣卫数量实在太多,尽管潘老二英勇无比,在锦衣卫们的强力压迫下,也只能且战且退,最后不得不靠着囚车防守起来。此刻,远处哨声此起彼伏,不用猜也知道大顺军即将赶到。
这一下不过几分钟,场中形势顿时逆转,变化大大出乎王世德和常公公的意料。眼睁睁地看着骆养性的锦衣卫将潘老二他们团团围住,再无一丝机会。
“走吧。”眼见大势已去,常公公跺跺脚,脸上满是寒霜。这也难怪,本来眼看胜利在握了,却忽然鸡飞蛋打,又如何能不气恼?
“再等一等。”王世德还不甘心,一边观望一边说道。
“再等也没用了。”常公公冷冷说道,“还是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
“常公公——”王世德还要挽留,常公公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原来就在潘老二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骆养性那批占据绝对优势的锦衣卫忽然出现了一阵混乱。
王世德眼尖,马上发现锦衣卫控制的外围又杀进来几十个人,这一伙人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都是做小生意人打扮,头上包着白色巾,穿着轻便的布鞋,个个手持尖刀,前赴后继,如利刃一般插入锦衣卫人群之中,迅速搅乱了锦衣卫早已经形成好了的包围圈。
这伙人才和锦衣卫才交手几个回合,王世德就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战斗力甚至超过了李三的手下和骆养性的锦衣卫,众人之间配合无间,宛如在行军打仗一般,十分熟练,显得训练有素。饶是如此,锦衣卫毕竟人数要多些,而骆养性也不是寻常之辈,当即反应过来,沉着地指挥锦衣卫应对后防的攻击,战况一时陷入了胶着。
“这,这也是李三的人?”常公公不知道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有些诧异地问道。
“看上去不像,”王世德摇摇头,疑惑地说道,“真没想到京城之中,除了李三外,还有人能拉出这般精壮的人马来。可是,这些人突然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什么用意呢?”
就在此刻,被包围着的潘老二忽然感觉到锦衣卫的压力轻了,他也是久经沙场之辈,虽然不明白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怎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组织众手下再次强行突围。
锦衣卫经此内外夹攻,包围圈当即溃散,骆养性不停地叫嚷着、挥舞着长鞭,尽力弹压,但锦衣卫同时面对两方队伍的拼命,终于还是阵型全乱。两支队伍一头扎进了锦衣卫之中,三方顿时陷入了混战,而锦衣卫这方处于明显的下风,被杀得丢盔弃甲,几无反抗之力。骆养性也跳下马来,拔出钢刀自卫,仅仅是靠着亲信的保护才退守一角。
潘老二带领手下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一面抵抗着锦衣卫的进攻,一面夺马逃走,准备将囚车上的人马上转移。可这个时候,那伙突然出现身份神秘的搅局者,对败落的锦衣卫不管不顾,直接朝潘老二他们冲来,二话不说,径直去抢被救出来的囚徒们。
王世德和常公公面面相觑:“他们也是冲着救人来的?”
潘老二一时间也糊涂了,不过他还算精明,知道今天是栽到家了,若一个不小心,会把性命留在这里,当即阻止了手下与那伙神秘人交手,让他们带走囚徒,自己则继续收拢防线,带着手下迅速离开现场。
那伙神秘人也不过多纠缠,见潘老二识趣,也就并不与他们冲突,只是将囚徒抱在自己的马上,朝另一个方向退去。
不一会儿工夫,两方人马都已经撤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气得面色惨白的骆养性,无可奈何看着他手下伤亡惨重的锦衣卫们,几个押运囚车的大顺官兵都已经被灭口,而诏狱运出来的犯人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永王呢?”看完这一幕的常公公怔怔地问道。
“如果,如果永王在这辆囚车上的话,就被那些身份神秘的人给劫走了。”王世德有些结巴了。
“那些人是哪里冒出来的?”常公公咬牙切齿道。
“现在的京城中还有这么大势力的人,数量绝对不多,一定能查出来。”王世德心中也很不安,但仍然肯定地回答道。
“他们也是冲着永王来的吗?”常公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想应该不是,而且永王的秘密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王世德赶紧说道。
“是吗?”常公公狠狠地盯住王世德的眼睛,目光中透出怀疑的神色。
“如果我要出卖,永王在诏狱的时候告诉大顺军就行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王世德也是满心失望和委屈,但眼下这情形也只能尽力解释道。
“也是。”常公公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于是点点头,望向王世德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可恨我们没有可靠人手,只能借势,借势不免出漏子,也许是李三那边出了问题吧。不过看这情形,李三也被算计了。”
“是,李三手下那个潘老二已经表现够好了,如果换一个人指挥,只怕早一败涂地。”王世德实话实说。
“走吧,大顺军一到,这附近都要被搜捕了。我还要去告诉王之心公公,永王不仅没有救出,反而失踪了,这简直比永王呆在诏狱还要糟糕!那时候至少我们还知道永王在哪里,知道他安全不安全,但现在——”常公公强行抑制住巨大的失望,拂袖而去。
王世德没做声,看着常公公渐渐远去,他一个人仍呆立原地,苦苦思索着问题出在了哪里。为什么已经归降大顺的锦衣卫会突然出现,为什么半路上又杀出一彪身份神秘的人马来?
过了一会,王世德才猛然意识到有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么大的事情,李三居然一直没有出现过,就算三爷现在碍于身份不便直接上阵,至少也应该在现场出现,怎么会一直没有看到?这实在不符合李三一贯务实的风格。
“莫非?”王世德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但马上摇摇头,“李三没理由自己玩左右互搏。那身份神秘的人马应该不是他的手下,是另有其人,可是,那伙人究竟是谁,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小巷那儿,大顺的大军已经赶来,接管了一切。王世德叹了口气,缓缓朝外走去,今天事情闹得这么大,大顺官兵肯定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进行全城搜巡,那事情就越来越不好办了。而且,这事态显然是朝着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最棘手的是,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应该从何着手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