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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这儿成了冬雪披挂的世界。一切声息都被吸走了,消融了。好像这座大楼中的人给抽到了一个腔子里,不留一丝形迹。与我一起参加勘察的几个人也不见了,问办公室,说是勘察结束后享受假期去了——“你的头儿没有通知你吗?”

我对这一切全然不解,甚至搞不明白现在谁是头儿。因为我是朱亚的助手,这会儿并无新的安排。自从朱亚入院、去世到现在,心上的铅块总也搬不掉……有人提醒说,现在的顶头上司该是黄湘了,他接替朱亚的空缺大概已成定局。我有些沮丧。

这是一个前后交接的特殊时期……失去导师的悲恸压迫着,有形无形的牵挂分扯着,让人焦思如焚。我不会离开,因为许多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到哪里休假也是个问题。平原和山区都没了亲人,现在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我。最好的去处大概还是守在这里,在这儿张望和等待……即将来临的会是什么?

我把各种各样的数据再一次汇总抄录。有些需要核对印证、需要对照原始图表记录的,也只得放弃。办公室和档案资料库说那些材料还没有交上来。也就是说,如今这些都在黄湘手里。在勘察队时他就有完全不同的一份图表和数据——那时我只认为这是一个消极怠工、偷懒和投机的家伙,这会儿又不禁为另一种可怕的东西担忧。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却使我浑身一震。我想起他当时率领一部分人坚持住在小城,不到朱亚的郊外营地——这样做如果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就太可怕了。

关于“东部大开发”的宣传越来越多。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国际合作项目,它还处在意向性阶段,有人却以十倍的热情报道它了。显然在某些人看来,只要他们愿意,什么都可以付诸实施。

我明白,黄湘和瓷眼都是“大开发”不遗余力的配合者。他们既要狂热迎合,就会肆意践踏——对真实的践踏。这种践踏由来已久,践踏者总是获得历史性的快感。这儿没有人顾念那个平原,没有人会为她流一滴眼泪……

我这个平原的孤儿,如果还有勇气认其为惟一的母亲,如果还记得刚刚有一个兄长在她身边倒下的话,就不该坐视。

又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上午,办公室真的郑重通知:你可以回去休假了。我问:黄湘呢?对方有些不耐烦,说黄湘开会去了,你只管走就行了。

我到哪儿去?此刻一点离开的心情都没有。

在这大雪纷飞的时刻,我不受任何打扰地待在办公室里一天又一天。真是少有的孤单寂寥。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楼前那一丛丛丁香花又该一团团喷放了。那时整座大楼都笼罩在它的气息之中。这气味可以飞快地把我引入幻想,让心头涌起一阵阵燥热和感激。我能一连几个小时回忆那所学院的通道、两边长满了丁香的石子路。她有长长的内眼角。她的吻让我一个人常常陷于无望。真不知该把你搁在哪儿。可怕的、总是适时而至的背弃啊,它当年就这样毁掉了我们。你好奇地问: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就是这种质询断送了我们。我带着一道划伤离开了你。你的内眼角很长,你吻过我,你有一双柔软的手;还有,你引来了弥漫整个世界的丁香花的气味……

有人敲门。我心上一跳,赶紧去开门——进来的是苏圆。她说听人讲我要回去休假了,过来看看我。我摇摇头。她惊讶了:谁不喜欢一个长长的假期?我再没说什么。休假算什么啊。与你在一起就比休假好。

门被她虚掩了。我注意到她的浓发上别了一只粉红色的塑料发卡,显得不伦不类。但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爱。我明白,她对我的吸引力正日益增大。我好几次几乎要脱口说出这一类感受。

我倒水给她。她坐在对面,有一种无可回避的“美艳”。我只得用这种词儿来说,因为她身上的确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而且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即便在这个严寒的冬季也没有停止。我们如果紧紧拥抱一下——我忍不住这样痴想——那么胸间的某些淤积就会稀释或消除……有点渴望。今天就尤其是这样。大概是因为这雪、这孤单,还有这愤怒。

我非常愤怒。我告诉了她。“哦?为什么?”她闪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这副容颜、神气,会打碎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自尊。要知道一个来自平原、在山区奔波过的年轻人丢失了它,损失大极了。

我说也不知为什么,反正是……怨恨。她喝着水,不断扬起眼睛看我。这使她额上有了一道浅浅的横纹。她喝水时,圆润的舌尖使人心动。我想到了林中溪边小兽饮水的情景:啪嗒、啪嗒,就这样发出了声音。她的浓发漆黑锃亮,我该不存邪念地伸手抚摸一下。天多么冷啊。室内暖融融的。我叫她一声。

她停止了喝水。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苏圆转脸看窗外。雪又大了。她站起,踱到窗前:你看。我也伏到窗前……无声的、扑扑落地的大个雪朵。地上积了多厚的一层。沉默的雪。我抚动那滑润的披发。她像没有知觉,议论着窗外的雪,声声呢喃。后来我发现她闭上了眼睛。“多么好,这样真好。我喜欢这样,多么好……”

她像个驯顺的小羊。我扳住她的双肩。她睁大了眼睛,吻我的前额、双颊……我吻她的眼睛时,她流出了眼泪。

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在面前一闪……与苏圆在同一座大楼这么久,却没有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甚至不敢想她是负责保管人事档案的人,她也知道我的父亲——这个事实让我不寒而栗。

“你什么时候走?”

我告诉她:我不会离开,我在这儿有事情做,我在等待……

“等什么?”她充满惊奇。

“就是勘察队的事。我从头至尾参与了,汇报和整理、起草材料——我现在要赶紧核对那些数字……”

苏圆半晌没说话,一直看着我。后来她叫了一声:“真有意思啊!想不到你会这么认真。其实你们只负责把资料搞回来,其余的就由领导安排了。上级早就成立了一个专门班子,起草评估汇报书。他们早就开始工作了。”

我蒙了:“谁参加了这个班子?他们在哪儿?”

“黄湘他们,老所长是牵头的……现在都住在宾馆里加班。”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怎么早不说?”

“为什么就要告诉你?领导又没有安排你……”

“可我是朱亚的助手,当时所有资料都经我们汇总,我最了解情况啊……你什么也不知道,苏圆!”

我把她盯疼了。

“你怎么了?”

什么也不想说了。是的,不必跟她说了。

苏圆摇了我一下——她这时表现出的温柔会使我日后好好回味。不过这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无动于衷。她摇摇头,叹了一声:

“朱副所长去世了,人离开了;我是说他们那一代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一切要重新开始……你也要重新开始——明白吗?”

她稍稍皱着眉头。我当然明白。不过她这番话真值得我放长了慢慢咀嚼。一个比我还要小得多的姑娘,为什么就那么通达世事、明了是非曲直,甚至有着难解的深奥呢?她这语气、她这番话中的几个字眼儿有点刺痛了我。我不得不告诉她一点什么了:

“那些‘恩恩怨怨’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了,真的,因为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手上沾了血,还有人……”

我的脸一定涨得发红。苏圆震惊地望了我一眼,立刻退开一步。她双唇翕动,终于没说出什么。

她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走入了难熬的岁月。没法回避他冥冥中的目光:兄长和导师的目光。为了挨过一些可怕的回想、那永久缠绕和历历在目的场景,我不得不把那几件遗物锁到柜子里。可有时又非得打开看一眼不可。还有,我没法不一再吟哦他遗下的诗章——这样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除此而外还有让人枯焦的等待:也许这等待的结果只会是一场对抗,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对抗。

我去找裴济所长,想当面提出参加材料小组,取消假期。当时他提个皮包正要出门,见到我只得退回。他问我为什么还没休假?我说不累,再说也没有需要看望的亲人,不如留在所里。他马上赞扬:“好的,抓紧学习,好的。”我接上开门见山,指出黄湘在勘察中可怕的草率,我因担心而必须参加材料小组。他双眼泛光,吸一口气:“东部大开发可是牵动全局,一两个人说了不算,需要上上下下、反复权衡研究。这影响到国家信誉。很多科研部门都参加。你的精神很值得赞扬。不过老黄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会很好的,嗯。”

他话中许多表达很奇特。我不明白“注意到了这一点”指什么。正琢磨,他就伸手告别了。我站起来又说了一句:

“可是朱副所长,还有大家千辛万苦搞到的数据,应该是主要依据!我担心有人篡改……”

他鼻子两侧的肌肉抽动起来,露出两个令人心寒的镶齿。“这怎么会?这太荒唐!怎么能这样想呢?你要相信同志,嗯?嗯!好了,就到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踏在厚厚的纯毛地毯上,无声无息。全楼之上只有所长办公室这段走廊才铺了地毯,蓝的,上面有浅黄色、粉红色的花。听说大楼内外都有姑娘蹑手蹑脚踩上这一截地毯。瓷眼按时叫她们去谈话。苏圆也去过吗?我想苏圆仅凭那对美目就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像在铁围之外,只有张望和徘徊。真是可怕的刁难。

见瓷眼的当天下午,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后悔开门看了一眼,一下就认出是那个杂烂小报的记者。她也看到了我。“哎呀可找到人了,你们都哪去了,急人……”

她闯进办公室,风风火火把肩上的皮包摘下,又端起桌上的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下去,抹着嘴巴:“我打电话找你们,没人接,老黄哪去了?”我问她有事儿吗?“没事儿,随便找老朋友玩呗。人就是这样,在荒凉地方见了格外亲;回来了,一热闹就把人忘了!”她不停地抱怨,又一次问黄湘哪去了。我说不知道。

她不安地走动。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么冷的天穿裙子,没有必要。这座城市越来越多的人冬天穿起了裙子,在严寒中战战抖抖地美丽着。她的脸多么黄,一双眼深陷,眼窝发青。她的鼻子多么尖,原来是一副鹰钩鼻子。她一边骂着黄湘,一边往外掏东西:“他可不像那么大年纪的人……猴脸马腮的……”

我注意到掏出的是几份报纸,都刊登了“东部大开发”的消息或特写。不少文章的口吻都一样:媚气十足,恨不得把合作者生拖硬拉到那片平原上,说那里的自然条件多么优越,人力条件、码头、水文地质条件……总之完全是瞎说!

女记者在一旁指指点点:“看到了吧?是我找人发出的,情况还是我提供的呢!”

“你了解那片平原吗?你有什么资格提供这些资料?”

她像挨了一掌,捂了一下脸跳开:“哎呀,宣传你们还不愿意?黄湘都知道呀,你……”

多么可恶的推波助澜。如果不是有人埋下了险恶用心,是不会这样做的。我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平原东部的惨相;如果所谓的“大开发”真的展开,它就面目全非了,会变成一片荒漠。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开始疯癫了。我的手指骨节咔咔响,恨不得揍这女人一顿才解恨。没用,跟她怎么说都没用。

我尽可能快地把她打发掉了。

考虑到黄湘他们会按时把炮制出的东西送到打字室,我就常往那儿去。打字员很高傲,不爱搭理人,是几年前从体工队转到这儿来的。看着她那个胖墩墩的样子,真不明白究竟从事哪种运动才合适。后来听说是体操,吓了一跳。可能她从前是个瘦子。只要闲下来她就打毛活,还瞥一眼我的毛衣领口。一看到她就能想起一个人——那个轮椅老人的外甥女……有一次我来打字室,发现她正与打字员在一起嘁嘁喳喳,心上一紧:我可不愿父亲的事情传到这座大楼来。

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会儿怎样了?打字员极有可能知道一点点。但我不愿向她打听。那个老人如此强烈地吸引我。他身上辐射着一种魔力。这是某种很神秘的力量,它令人恐惧……

女打字员见我在看她,马上红着脸噘了噘嘴巴。她的头发有些黄,削短了,参差不齐披在脖子后面和肩头;加上前突的唇部,发黄的眼珠,很容易让人想到一只沙地小狐。她与苏圆的关系非常好。她是过来人,丈夫也是体工队下来的,外号“竹竿儿”。“竹竿儿”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嘴边常有一丝藐视的微笑。她打着毛活,不时从上到下瞥我一眼……

一个星期之后,我意外地从一个处长那儿看到了铅印的文本:一大叠六七本,其中还有精装本,都是关于“东部大开发”的研究报告书、综合方案之类。我尽快翻看了主要部分,差点气晕过去。

所有文字都在为那场“大开发”提供理论支持,完全不顾基本事实,捏造数据,厚颜无耻。像平原地区的贮水量、能源状况、排污能力等最基本的情况,都打了折扣,有时直接就是伪造。采用的手法比较复杂,最常用的是沿用十几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数据。更可恨的是,每个文本的“前言”都假惺惺指出:他们依靠的是富有实践经验的设计和施工智囊机构,是实干单位,有任务感,奉献的“智慧产品”能保证决策方案的客观性,使决策大大科学化,不受行政干预等等。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去找了裴济,尽管极大地克制,语气中还是带出了不小火气。我说这样的材料太过分了,以这样的依据做出的决策,将会毁掉整个平原,对不起子孙后代……瓷眼看了我十几分钟,抖动着腮肉:

“你连八大科研部门的工作都一块儿否定了?这样做有把握吗?嗯?”

“我只否定应该否定的部分。”

裴济在地毯上踱步:“你了解的只是局部,现在要汇总,全局兼顾……当初指派你参加勘察,是慎重考虑过的……”

“没有局部准确,就不会有全面结论的正确。再说那时由朱亚同志负责综合……”

瓷眼马上挥挥手打断:“算了,暂时不要提老朱了。他有他的情况,你慢慢会知道。人死了,算了。”

“为什么?!”

“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他光明磊落,谁泼污水也没用!我亲眼看见他怎么工作,人是给累死的……”

我忍着不让泪水流出。裴济鼻子两侧的肌肉又抽动了。他走近一步,嘴唇一动,又让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镶齿。

“小同志,服从纪律吧!”他果断地摆了摆手。

“可是……”我觉得眼睛又像两颗石子那么坚硬了,按住它喊了一声。

他不容再说,更用力地摆手。

怎么办?像走到了一个坎上,没有退路,也找不到绕行的路。有一双眼睛,不,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我。没有走进结局就感到了疼痛,像悬冰割破了冻颊……

从裴济那儿走回,一直回到那间窄窄的小宿舍,我一直默默的。躺到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突然想起工作室别人还有钥匙,那儿有抄满了数据的笔记本……我一下坐起来。

慌忙跑回办公楼,打开工作室,灯亮之后马上去柜子里找那些本子。还好,它们仍旧躺在那儿。

从此我再也不想让它们单独待在一个地方了,就把它们携在身边。即便是午夜,我也不停地写着……

我想该给有关决策部门提供一份真实的参考资料。为了郑重和有力,要找一个地方打印出来,再复印多份。

这是充满危险的选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开始了——这大概也是命运中的一部分……

平原上的战事变化得出人预料。金志成为城防司令,防区却日益萎缩。上峰命令金志死守港城,如果失去了这个支点,那就不仅会失去整个平原,还会影响到华东和海北的局势。

殷弓的队伍非常活跃。黑马镇的地位得到空前巩固,将近一半的村镇建立了民兵组织。这些队伍可以有力地策应主力部队。

眼下使殷司令焦虑的倒不是金志,而是战聪。战聪的队伍不仅装备精良,而且纪律严明,有“义军”的美称。许多打散的土匪自愿归附,连趾高气扬的麻脸三婶也听从调遣。如果不是战聪的牵制,支队也许在短时间内就可以逼近小城,那时形势就会明朗多了。

殷弓曾通过各种渠道争取战聪,忍耐力已达到极限。如何对待战聪及他的队伍,殷弓与上级意见并非一致。在他看来,现在已是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消灭对方的时候了。

这支混杂武装让他绞尽脑汁。他正计划一个彻底的解决办法,对此飞脚极为赞同。许予明和宁珂则保留了意见,但遭到了殷弓的驳斥。

殷弓欲令李胡子带领一支小规模的队伍,与支队保持某种独立性,以迷惑敌人。李胡子须在相应时间内取得战聪的合作。这个过程中支队将围困战家花园,如果金志不能及时增援,那么李胡子就可以有所作为。殷弓并不奢望就此一举歼灭这支混合队伍,但活捉或击毙战聪是他的首要目标。

一月之后,李胡子有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人数虽少,却马上引起了广泛注意。一些进步组织极为惋惜,认为这是一种分裂行为,表明了李胡子“匪性未除”。支队则希望李大侠好自为之,起码能够保持中立。李胡子未吐露一个字,所以没人知道他的态度。他有意疏离平原地区一切武装集团、政治派别。

不久战聪与李胡子取得了联系。李胡子表示今后绝不再陷于纷争,也不受制于人;今天他算是赚了个明白……战聪表示了一定的赞赏。

这期间殷弓与宁珂又有过多次谈话。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宽泛,常常从眼下的战争说到未来的胜利、对小城日后的美好设想。两人都兴奋得双颊通红。宁珂说,小城解放后,第一件事是扩建一个像样的大医院,同时这也是曲予先生的心愿。殷弓不再做声。曲予遭到暗算的消息宁珂还不知道。殷弓估计杀害曲先生的只会是金志,甚至还想到了远在省城的宁周义——金志在着手除掉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人物时,必会请示上峰。宁周义最起码会事先知道一点风声——殷弓倒也希望如此,因为这样一来宁曲两个家族就算结下了世怨,除掉宁周义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话题最后仍然回到了眼下的战况上来。殷弓认为任何的观望等待、犹豫不决、心慈手软,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战争的确到了决定关头。

宁珂同意这样的分析。不过宁珂同时也想:在殷司令看来,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又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呢?

“我们最后奋斗一下,胜利也就来了!”

殷弓突然握紧了宁珂的手,握得他都有些痛了。

殷弓继续握着说:“那时啊,也许组织上就让你领导这座新兴城市呢,你会更忙,那就没有时间陪曲綪了!”

殷弓说到最后一句松了手。

宁珂喉头那儿热乎乎的。他很激动:“我准备……献出一切。真的,我不会害怕牺牲的……”

殷弓低了一会儿头,又盯住他:“眼下还是最残酷的年代,民众和战士还在流血。你想过没有,宁周义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们对他已经太仁慈了。我以前说过,如果他的家室在平原,他还敢让人在这里大开杀戒吗?”宁珂愣愣地看他,他用力一挥手,“那他就会收敛许多!不是吗?你认为呢?”

宁珂觉得这是非常奇特的一个设想。为什么对方会一再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知道殷弓希望自己把阿萍奶奶请来,也就是说,让宁周义添上后顾之忧,多考虑自己的后路……他摇摇头:

“她不会来的,这个时候就更不会来。”

殷弓冷笑:“我看未必。”

他那肯定的语气让宁珂一阵惊讶。宁珂想起宁缬姑姑:为了许予明,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往山区和平原跑;但与阿萍奶奶不同,宁周义对这个放荡的女儿早已失望了——他突然记起许予明好多天未见,问了问,殷弓说与飞脚一起执行任务去了……

就在这场谈话不久,飞脚哭丧着脸回来了,他一贯笑模笑样,这次让人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宁珂问他,他摇摇头,径直找殷弓去了。一会儿殷弓从屋里出来,骂骂咧咧的。宁珂抬头看他,他说:

“老许被捕了!”

原来他们完成任务后要一起从东部城市归来,许予明却坚持多留几天。飞脚等不得,就先一步离开了。他计划去李胡子那儿,约定了三天之后会面。四天过去了,没见人影,后来才知道人早走了。两天之后李胡子手下的人告诉飞脚:麻脸三婶的人逮到了许予明。

宁珂紧张极了。因为他心里明白,落到那个人手里,恐怕是不能活着出来了。他问殷弓怎么办?殷弓久久不语。飞脚提议让李胡子去求四少爷战聪。宁珂马上赞同说,这真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但一定要快,要赶在敌人动手之前……

殷弓仍不做声。他在空地上踱步,不断把折断的树条抛在地上。这样走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望着西边说:“李胡子万万不能动作,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为支队求情,很不明智……战聪很狡猾的。”

宁珂有些急躁:“可是这关系到许予明的生命!这是不能犹豫的……”

飞脚看看他,又看看殷弓。

殷司令下了最后决心:“不让李胡子插手了。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营救老许……这个人哪!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一定有很多办法战胜敌人的。做好行动的准备吧!”

飞脚再未说什么。宁珂却陷于更大的焦躁与费解。因为他实在弄不懂支队会做点什么。战友危在旦夕,远水也不解近渴,硬打硬拼将会更糟……他险些要恳求殷弓了——后来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丝毫用处。

宁珂被这一噩耗给弄蒙了。他直到与殷弓他们分开之后很久,才仔细去想许予明被捕的原因和细节。越想越是茫然。因为凭这个人异常丰富的斗争经验,落到一群草匪手中是极为偶然的。如果他不在鹰眼姑娘那儿耽搁呢?他想得很累。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营救。突然,他想到了岳父曲予——先生刚刚离开黑马镇不到一个星期,为什么不找他呢?先生去求战聪,想必这个四少爷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还有,先生还可以借助小城诸位贤达,去影响金志。这未免不是一条极好的路子!想到这儿宁珂急急回返,找了殷弓。

殷弓一直眯着眼倾听,不停地皱眉。那张有着刀疤的脸此刻何等苍白。

“老殷,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殷弓摇头。

“不行吗?为什么?你怎么了?”

殷弓的手按住了宁珂的肩膀,拍打两下,松开了。他继续摇头。

“殷司令,你要说出道理来!你为什么要反对我提出的计划?为什么?!”

殷弓的脸由苍白变为铁青,最后颊上的疤痕都颤抖了。他咬了咬牙关:“宁珂同志,请你镇静一点。你问为什么,我暂时还不能回答你。不过你不久以后会明白的。请相信我吧,我的心情像你一样……”

宁珂无望地看着……这样许久,他呻吟般吐出一句:“那就允许我回城一次吧,只给我一周的假期吧。”

殷弓又摇头:“不,你现在一定不要回城,也不准你的假。”

“我?……”

“是的。就到这儿吧!”

殷弓急急离开……宁珂狠狠跺脚。他恍惚看到了许予明那一身的疤痕又被割裂,鲜血水流一样涌出。

许予明被关在一间有壁画的老屋里。这座老屋陈旧而结实,用料十分讲究,粗木梁上也有彩绘。地面铺了方砖,上面有些洞穴,可能是木柱撤掉后留下来的。他好长时间才判断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庙。残破的窗子用土坯塞紧了,到处都是烟熏的痕迹。看守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腰弯得厉害,看人时必须奋力仰颈,那双从低处射来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郁。他坐在地上烤火,由于加草太勤,不断冒出浓烟。许予明被呛得涕泪交流,不断跺脚喝他:“狗东西,你弄出这么多烟来!”如果不是因为拴在柱子上,许予明会把他的脖子拧折。

弯腰吭吭咳:“赶明儿就死的人了,呛呛又怕什么?我日!”

弯腰在火上烧一只麻雀,烧得乌黑,连骨头一块儿嚼,弄出“咯咯”声。他嚼一口,从腋窝那儿掏出小酒瓶灌一口;喝了一会儿站起,拣根沾火的棍子:“咱操练一会儿吧,爷们儿!”

许予明大叫:“你他妈要干什么?你敢!”

“我不敢。我哪敢去?我前些年把腰寒了,一过夜就哼呀哼呀疼,”说着捶了两下腰,“哎呀哼呀地疼。忍住些操练起来吧。”说着抡起棍子,结结实实砸在许予明的腰上。许予明拴在身上的绳子只余出一二尺可动,要躲闪非常困难。弯腰年老体衰,下手却超乎寻常地有力。许予明威胁、骂,全不抵事。他只是吭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咕哝:“你身上有些腱子肉,这俺一落手就知道了。吭吭,好个结实哩。我日,前些年逮了个毛娃,三两下人蹶了,有个多大意思……嗯,嗯,叫你直梗,叫你蛮,叫你高爽爽长着。一下,两下,十三下了,五十下了,我日,见血了……歇歇哩。”

弯腰扔了火棍,从窗台上取个篮子,掀起上边的粗布盖幔,抓起一块饼吃。吃了一会儿,又趴在门上看半空,像瞅准了一颗星星,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吼:“哦——妈妈!哦——天寒地冻午夜三更啊,哦——可怜可怜俺……天快放明吧,我日!”

许予明的腰部以下给打出了血。他咬着牙,心想如果松了绑,他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扼死这个老弯腰。他料定这个家伙的脑子不正常,但凶狠成性。他已经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许多遍,不敢想天明以后他们会杀了自己。他万分悔恨的是太大意了。不过他至死也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伙丧心病狂的家伙会把他的身份弄得那么清楚?他们竟然什么都知道……越来越淡的夜色中,许予明终于明白:自己被出卖了。这出卖或者在被捕前,或者在被捕后,反正敌人一切皆知。

谁会出卖他呢?许予明一个个想了一遍,想得头疼,最后还是想不出。天快亮了……真要到了那个“最后的时刻”?伤痛阵阵袭来,他闭上眼睛,想从头回忆点什么。没有比那些火烈的情爱再让他动心的了,这最后的回忆不能没有她们。那就让我从头开始吧……那些数不清的白天和夜晚,在城市在乡村,在消闲的假日和激烈的战斗间隙;无论是哪儿,无论是多么优越或多么险恶的环境,那种不可遏制的追求与热烈都在滋生。她们是我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万无一失的温存……我相信没有比我更爱、更善于爱的人了!真的,我敢在这样的时刻发誓……

还记得那个玲珑小巧的战地小护士,穿了灰色军衣,齐耳短发,鼓鼓的军鞋特别引人注目。我只一眼就发现了那种不同凡俗的美。她对首长说话也伸出一根手指,平伸在脸前指指点点,不太礼貌,但煞是可爱!她嘁嘁喳喳像个小鸟,哭和笑都适时而至,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营地上飞动得可真迅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第一次吻了你。你不停地擦嘴,以此掩饰着难言的羞涩和慌乱。那时你那么小,我也不大。我们在这黑夜里簇拥,幸福得忘记了一切。我们不倦地吻着、抚摸着。后来我们一直好了两年多。那些岁月水一般消去了,再也不会回返。我们分离后就再也找不见了。我返回了多次,仍是一个失望。这失望跟紧了我,跟了一辈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小护士,美目惊人。你鼓鼓囊囊的胸部啊,贴紧了我,在十余年以后的今天还让我感到了它的压力;它大概在鼓励我拿出勇气,去对付有可能遇到的任何惊险危难。真的,美好的爱情会使一个战士更加勇敢!

在大后方,在使人松弛和左顾右盼的大后方啊,碾制军粮的石碾旁、做被服的厢房里,都留下了另一个姑娘的身影……你是被千万人思念过的那一类沉默寡言的女性,红脸庞、细高身量、甩动长长发辫的所谓“村姑”。你的紫色方格衣服让我百看不厌,我牵上你的手走向夏柳青青的田野,仰躺着讲故事,看一天流云。我们都忘记了冷酷的战争、贫寒的岁月,只觉得衣食丰足天宽地厚,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细润而结实的肌肤、柔长有力的双臂,都更好不过地说明了你是田野上生产的优质女孩儿家。我那时容易伤感洒泪,你害怕地吻去我的泪花。你摘下了我的枪,我告诉这是武器,它不停地消灭敌人……你说有朝一日你背叛了、跟别人好了,浓眉大眼的首长啊,就用这支消灭敌人的武器消灭了我吧!我永远会记住这句话。不过我当时忍住了没有告诉你的是:先自离开的从来都是革命的浪子。后来,在火热的斗争中,我的担心和内心泛动的预言又一次被证实了。我的永恒的村姑啊,你一向可好?

……还有诸多。且让思绪在鹰眼姑娘这儿打住吧,或者再稍稍地想一下宁家那个疯浪的胖妞儿。缬子!我承认我过分迁就了你;不过我及时整饬自己泛滥的情感时,却发现了你过人的热情、动人的真挚。你已经先肉体后精神地爱上了我,巨大的欲望不仅毫不丑陋,而且最终能够打动我。我惊异于你圆滚滚的丰满的躯体,常常涌起崇拜般的情怀。你拥有着我,彻底而坚定,襟怀坦白地诉说前前后后的一切:爱、被爱,离与合,追逐与逃窜。你说自己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是渴念把自己全部压垮了。你说你是永远不熄的火焰。你让我相信你、爱护你、率领你和扶持你,你会在有一天为我去死。天哪,巨大的吸引和巨大的矛盾交错折磨我。我不能舍弃你这个反动而神奇的女儿。我注意到你鄙视和仇恨民众,骂革命党为乱党;我无数次拥有你却无力改变你……我只得逃离,怀着一个男人的悲凉和一个战士的决绝。好自为之吧。

最后是鹰眼姑娘,你这医术高明的爱神。你两条长腿显得有点比例失调,鼻子也嫌太尖。可能是遗传或职业上的缘故,你生了白细如凝乳的肌肤,总闪着淡淡光泽。你给我换药、拆去缝合的药线,动作何等粗暴、态度何等生硬。我明白,我就快在长长的养伤期间发怒了,疼得发怒,孤独得发怒。我的怒火一泛上来就会死死揪住你十指修长的手,你这个眉目怪异的冰美人!奇怪得很,你一直不动声色,像个无性别的人。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我的好奇心,那个下午我痛得一喊,在你皱眉时紧紧按住了你的手臂。你尖叫一声,脸庞并无例外地红了。应该这样。它慢慢出现了……这浓厚的、挥之不去的爱开始蔓延持续,直到今天、直到把我毁掉。这是报应吗?爱既然分外美好,那么拥有它时,为什么还能招来报复?这里面有个不祥的东西,它可能就是嫉妒。

上帝也会嫉妒啊。胸襟狭窄的上帝啊,你快些饶了我还来得及;当然,不饶也没有什么。当我回顾往事的时候,我会毫无悔恨地说一句:我的全部,都献给了爱和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着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天快亮了。那个弯腰打着哈欠搓眼,走近了看:

“咦,你还哭?你也会洒泪?哟!——”

许予明被他惊得大睁双眼,一下看到了这副灰迹斑斑、猪头腮样,一瞬间厌恶胀满。他盯着这个正在尽一切力量仰起脖颈的家伙,发现那窄窄的额头四周生满了暗红的绒毛。

弯腰又咳,从冒烟的火堆上拣根棍子,唉声叹气挪蹭到跟前:“再操练一会儿吧,天怪冷的。天快亮了,天一亮就不归我管了。哎呀,天怪冷,我日!”

许予明踢他,他躲开了:“蹄子痒是定了。这就解痒……哎呀,吭吭,天怪冷。”他砰砰敲击许予明的脚。钻心的疼。许予明不停地跳动、躲闪,他还是“嗯、嗯”地打,打得又扎实又耐心。

没有力气跳了,血从鞋子上渗出。弯腰也没有力气打了,歪坐火堆旁:

“也算个福分了,天明让司令家小姐亲手送你去西天哩。哎呀,天怪冷呀!……”

倾尽一切思索,求助于一种急智、它拥有的神奇力量……也许在最后一刻能够挣脱密织的死亡之丝。许予明并不怕死,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只是焦渴、钻心的焦渴,渴望饮用苦苦追求的解放与自由的甘饴。那一天真的不远了。在这光辉的一刻到来之前倒地不起,真是太过分了。

死亡是这样荒谬和简单吗?

他抚摸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疤,觉得就此死去简直不可思议。

天亮了。门外的争吵声响起,是一帮匪徒。吵声远去,弯腰失望地爬起来搓眼,又坐下。“小姐再不来,又得操练,真是烦人的事儿。”他咕哝。

许予明想得头疼,想不出解脱的办法。多少同志在等待,怎么能就此分手——殷弓、宁珂,一个个面孔在眼前划过。这是一同趴在黎明窗前的战友啊!

被捕以来敌人并未起劲地审问。麻脸三婶只是发狠地盯他、让人揍他。他提出要见见这边的头儿,无论是战聪还是金志都行。麻脸三婶冷笑:“不见也好。你想试试运气?痴想!你那队伍,连三岁娃都沾了我这儿弟兄的血,做死对头也不是三年两载了。老娘亲手杀你呀,好比剐只鸡……别看你俊模武样儿的,老娘不稀罕了,杀呀!”

一席话让许予明灰心丧气。真是个女恶棍。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时近在咫尺地看着她数不清的深皱、松弛皮肉上的印痕,还有那对包裹在一丛肉褶中的毒目,相信自己有机会会毫不手软地宰了她。

女匪首一一吩咐,说好好伺候,别缺了吃的喝的,也别缺了棍子,只等兴起杀了他,把人头悬在热闹地方。

这些话是当着许予明的面说的。经过黑马镇大劫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她说到做到。天哪!

从被捕到关入古庙折磨,再到这个黎明,不过是两天的时间。许予明想,眼下最使女匪感兴趣的大概是“悬首示众”那个惨烈场景。土匪,即便是女匪,也仍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天大亮了。许予明得知要由女匪首的女儿来解决他。他一点也不觉得会有什么转机,因为那三个雌狼的凶残也尽人皆知……

一阵混乱,门打开了。逼人的光线下有人哧哧笑,那个弯腰老匪赶紧低头,退着离开火堆,报告了几声:“小姐,俺老汉一夜没停跟他操练哩……”一个童声喝道:“滚吧!”这声音让许予明抬起眼睛。光线太强了,只见一群人中夹个戴鸭舌帽、穿了皮夹克的少年,少年腰上挂一支小巧的手枪。他一转身,那强烈的阳光就勾勒出秀气的五官侧影、一溜长而整齐的眼睫毛。许予明有些迷惑。

少年走近了。跟在后面的一群人都待在门口。少年端量着,渐渐不笑了。他目不转睛地看,足足有一刻多钟才声音艰涩地说:“你好像……不害怕?知道我是谁吗?”

许予明突然明白,面前这个“少年”就是爱着男装的“小河狸”,麻脸三婶最小的女儿。传说她是三个女儿中最俊美的一个……他这会儿承认,种种传说算是得到了验证。他只一眼就发现了那难以掩饰的女性之美。仔细端量一下,从那对通圆的杏眼、小巧的嘴巴上,无论怎么还可以看出一些女性特征。还有,她的胸部已经高高隆起,这正是今后破坏她改扮男装的致命障碍。

许予明沉默时,“小河狸”也一声不吭打量他。她在屋内踱着,踩灭了不停冒烟的火堆。“司令让今早就杀了你。我倒不急……”她这样咕哝着,像是自语,像是催促自己下一个决心。一会儿,她转身对一群匪兵说:“先回去歇吧,听我唤你们……”他们应声去了。

“小河狸”摘下鸭舌帽,一头削过的乌发淌下来。一种难言的芬芳溢了满室。

她拤腰立在一旁:“你这样的,我一会儿就能杀掉好几个……”

许予明仍在用力思索。他双眉紧蹙。后来这眉头展开了,又大又亮、像婴儿一般明朗清澈的双眼转向了她。他字字清晰地说:

“……跟我听说的一样!”

“什么?”

“你。”

“我怎么了?”“小河狸”眯着眼。

许予明点点头:“你长得不错……”这样停顿一下,又说,“不过你太坏,可惜了你这模样。这么好看的姑娘为什么要那么……残酷?”

她格格笑,下巴乱颤。“俊小伙子,你长得更带劲儿……不过放心吧,这也耽误不了我杀你。我坏?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坏呢。我高兴了现在就能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我们这些人都不怕死。”

“不怕死偏不让你死。我要慢慢折腾,听你告饶。”

“那是痴想……”

“试试吧!”

当天上午“小河狸”就让人给许予明松绑,不过仍要加一副铐子。屋内也被清理一番,墙角那儿的稻草撤了,改成一个舒坦的地铺,加了一套半新的被子。屋子四周都是岗哨,不过离得远了一些。伙食也有改善,还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来给他裹伤。

“小河狸”常常光顾,坐在一旁抽烟。她那对杏眼无遮无拦瞄过来,问:“老家是江南吧?再不是半岛?”

许予明答:“半岛人。”

“怪不得呢。长这么水滑。我第一遭见你这样的。我这人说话直。”

许予明身上有些躁。但他决心抵御那袭来的什么。他心里正磨砺一个坚定的主意。

“小河狸”坐得更近:“都说我坏,这也不假。不过我只对我厌恶的那些人坏。我差不多谁都厌恶,一张张脸越看越厌,心一横:杀了利索……对喜欢的人就不同了,怎么都行……嘻嘻。”

他听了心上一紧,看她一眼。他发现这个“小河狸”脸庞红扑扑的,像一种秋桃。喉咙那儿有些胀。

“小河狸”挪近了,伸手就摸他的头发。他躲一下,她索性揽住他的脖子。“小伙子,别死心眼儿。我呀,我这贪性儿非误了大事不可,我妈老说。可我改不了,也不想改……你怎么长这么好?今年多大了?肯定比我大。小死囚,你这张脸救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啊,愣着神儿干什么,喂,转过脸来!”

她扳他,后来一怒抽了他一个耳光。她吻他的脸庞,把身子贴在上边。

“既然这样,取下手铐吧。”

“那不行。你以为我信服你了!一头装痴的豹子……”

入夜后,“小河狸”提着马灯进来。她凑在许予明耳朵上说:“我留下伴你了,啊?”许予明半晌没吭声。他的头快要胀裂了。后来他咬咬牙:“不怕我半夜里把你扼死?”她不停地吻他:“不会。你不是傻子——那样我的人会把你大卸八块……这可是真的!”

许予明再不吭声。让一切来临吧。这是他经历中最不可思议的一页。可是一个战士、一个男人应该有勇气翻过这一页。他默默地下了个决心:接受命运。

夜里的马灯太亮了。他们都没有熄灭它的意思。许予明的手铐被取下,他用力活动腕子。一动脚踝骨就疼,那个老弯腰的棍子太狠了!“小河狸”亲他的创痛,往上吹气儿。“等我回头宰了那条老狗!”她亲他的额头、锁子骨,又伸手抚摸脊背、周身。她终于被那些疤痕惊住了,动手解他的衣服。“原来你是个身经百战的主儿,死也值了。”许予明在她的喘息中不能自抑,闭着眼睛。“真是一只‘小河狸’!”他紧紧把她抱住,又起身把马灯移近了。“小河狸”一声不响,像睡着了似的。他把她托起又放下,最后用一只臂膀挽了,将其脱得一丝不挂——那支精致的小手枪摘下来,看了看,像扔一个破石块似的一抛。他发现她像一个筋肉结实的儿童,身子细溜溜,没受一丝一毫磨损,浑身散射着光泽。那翘翘的小臀部贴在他的手臂上,像要躲避粗暴的击打,那么柔顺、羞涩,甚至还有点弱小。他动了动那两只挺挺的乳房,在她耳旁咕哝了一句。她没有听清,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许予明在这一刻想到的是一只小鹿,它正跪在面前,头抵住了他的前胸。他扳起她的脸,她一直闭着眼睛,那睫毛让人想起夜晚的合欢树叶。“一只滴血的鹿……”他把她拥住,倾听细细的呼吸。奇怪,后来她一点声气也没有了。他用力、用千钧之力把她拥住,她还是没有声气。这样过了一刻、两刻,突然她山狼一样尖叫起来。她咬他的头发、耳朵、脖颈,直咬得鲜血流淌。他知道殊死搏斗的时刻来临了,拼足了力气,展开的双臂像铁索,把她扼住、按紧、折叠、摔打,最后用满是刀疤和铁茧的大掌把她从头至尾地磨砺、砍击、搓动。他在马灯逼人的光亮下眼瞅着她细长圆鼓的躯体颤抖不止,变得像烈日下将死的蚯蚓,蠕动着,渗出浓浓的黏液,红得发紫。当这蠕动停息,躯体又在胀大。那隆起的部分被他的手指挨近了,复仇的快意顶得下腭刀割般痛楚。他现在真的明白:殊死搏斗的时刻就在眼前了。她撕咬他的力气在增大,他任鲜血流下,流在她如汉白玉一样的颈上、乳上,流在小母鹿一样的脊背上。他使出泰岳般的力气把她拥住。她的尖叫越来越像山狼,一头失去了生还之念、即将被攫住、被一把火钳夹住前蹄的那种山狼的尖叫……

这尖叫断断续续直到黎明。他们依偎着,只经过了几分钟的一寐,睁开的眼睛又明又亮。“小河狸”一点点触碰那崭新的伤,长叹一声:“你是我的!”

他的嗓子干得难受,因为流出的血、汗水太多了;还有,他一寸一寸咬湿了她的头发。“你让我饥渴,让我发狠,让我把你变成一只打死的山鸡……”

她盯着这双特异的眼睛,喃喃着:“多好的一对眼睛,这可不是为战争年头准备的;这双眼长得真不是时候。”

许予明说:“你也一样。”

他们难以分开。中午时分坐在地铺上用饭,有人传话说司令叫她。“小河狸”亲亲他:“我知道她想让我干什么。我会骗她——等我!”

麻脸三婶吸着烟:“你个小三儿,有个谱儿没?给妈说说……”

“有个谱儿。再让孩儿耍弄两天吧。”

麻脸三婶踩灭了烟:“就两天,多一个时辰不中。三天头晌让弯腰他们做,四日赶沙河集,把人头挂了。”

“小河狸”低下头:“就这么着吧。可惜了的。不过妈说了就是说了。”

“小河狸”回到许予明身边,不吱一声。

“你怎么了?”

“人哪——这会儿还这样,那会儿就……不说了。”

许予明故作镇静:“你把我放到肉砧上吧,我早就打定主意,保险不再讨饶。”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按住腕子:“看你心跳得多慌。人原来都怕死啊。”

“过去不怕,这会儿有点怕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小河狸”翻着通圆的杏眼:“我路上琢磨,没有了你会慌一辈子。肯定找不着比你更好的了。不过咱俩好得真不是时候,我有豹子胆也不敢藏下你啊,干脆吞下肚里吧……”

她流出了泪水。

许予明吃了一惊,心一阵狂跳。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把她抱紧了。

他们在一起整整两天两夜。

天快亮了,鸡一声声啼鸣。“小河狸”穿戴齐整,戴上鸭舌帽,一头乌发藏了。她定定地站在门前听鸡鸣声,让许予明也穿好。

鸡鸣声此起彼伏。

“小河狸”抱住许予明,一声不吭。突然她推一下:“跑吧!”

“……”

“跑吧!”她的手抚遍了他的全身,“我本来只想亲热几天,转过身就不管你了。可这回不行,我舍不得。留在世上吧,你这样的该留下……”

灰蒙蒙的天色中,他们走出去。睡眼惺忪的哨兵见了“小河狸”只是点头。他们一离开这条街巷就奔跑起来。在街心那儿,“小河狸”又牵来一匹马。许予明翻身上马,狠力打了一下。马儿飞驰起来。

“小河狸”尖叫一声。

马儿一仰脖子停住。许予明无论怎么打,它只是原地旋动。

“小河狸”跑过来,揪住了马缰。后来她也跳上了马背。

……她一直伏在他的背上。离黑马镇越来越近,天也亮了。黑马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渐渐连镇头的岗哨也看得见了。

许予明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她。她又流出了眼泪。他给她揩去:“听我的话吧,要记住,别再干坏事,别再杀人了——我会记住你的,记你一辈子……”

“你会要我一辈子吗?”

“不,不能了。”

“我跟你去那边队伍呢?”

许予明忍住什么:“不,那边不会要你的……以后再说吧!上马吧!世道多么怪,人这一辈子多么怪。瞧你还像个孩子……”

“小河狸”打了一下马,转过身子。

那匹马颠了起来。它背着曙光缓缓而去……

许予明的生还让整个支队一阵狂欢。宁珂从未有过地兴奋,拥抱着这位不断带来神奇的战友,再也忍不住泪水……飞脚说:“殷司令已经做了周密部署,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许予明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们今天就要把我的头悬在十字街口……”

殷弓一直没有笑,这时捶了一下桌子:“看我把她的头砍下来,就挂在十字街上!”

几个人都想到了黑马镇大劫,想到了前一年那场惨烈的战斗。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许予明开始讲述前后经过。他特别指出自己肯定是被出卖的,不然敌人不可能对他的身份、东行路线那么清楚……说到“出卖”两个字,殷弓的脸色青了。那瘦削的面庞上,一道醒目的疤痕更亮了。从五六年前,殷弓心底就泛起过可怕的警示,他把部队一次次失利、行动机密的泄露,都记入一笔心账。许予明的这一判断敲在弦上,他疼得一抖。他恨不得立刻除掉那个隐匿的家伙。为此他经受了多少痛苦。飞脚曾告诉:他注意了许久……曲予先生遭暗算之后,飞脚又一次对殷弓说:有人出卖。

至于许予明被营救的细节,他自己并未谈及。但“小河狸”迷上他、最后又放了他这一事实,已令人唏嘘不已。殷弓犀利的目光瞥来一下。飞脚扶扶黑呢礼帽。事情来得这么突兀,宁珂也不知该怎样对待,不止一次看殷弓。殷弓最后说了一句:

“这算是她做的一件好事。不过她手上有血,你要小心沾到身上……”

许予明一愣。

飞脚说:“那可是真正的一条美女蛇——老许小心。第二次要吃亏的。”

许予明赶紧说:“我们不会有第二次……”

殷弓哼一声:“这可就难说了,老许!”

“我……绝不会的。”许予明的脸涨红了。

“等着看吧。”殷弓又说。

宁珂这时想到了那个鹰眼姑娘。他在心里喊:“你啊,差点毁掉了我们最好的一位战友。他就是因为你才被捕的!”他不知该怎样对待“小河狸”,但记住了殷弓给许予明那深深的一瞥。

宁珂深知这位战友,此刻为自己没能及时向组织报告而悔痛。他明白,这位战友出色的机智和勇敢,与恶劣的生活作风交织一起;而后者,险些使革命蒙受巨大损失——革命队伍孕育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是非常困难的,这需要鲜血和时间,还需要无数考验的关口。

宁珂在思索这些的同时,却忽略了另一个事实:恰恰是因为那令人痛惜的情感,才使一个濒临死境的战友得以生还……

这个夜晚,宁珂觉得该向组织谈一谈了。

他找到殷弓,说在此之前隐下了许予明的一些情节,而今天看,事情已发展到了危急关头,他有必要向组织反映。殷弓点头,又叫来飞脚。

宁珂谈到了许予明与宁缬的关系,特别是谈到他养伤期间与鹰眼女医生的关系……殷弓一边吸烟一边听。飞脚几次想用粗粗的雪茄替换下他的劣质烟草,都被拒绝了。殷弓说:“你身为支队领导,为同志隐下这些重要错误,是很不应该的,在此提出批评。”“我接受。”“你对他这次与‘小河狸’的事儿怎么看?”

宁珂皱着眉头:“我想,为了脱险和胜利,这是允许的……但肉体上……”

飞脚哧哧笑。殷弓一丝笑容都没有,冷冷一句:“为了胜利该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比如说,他还该顺手把那个穷凶极恶的女匪抓获……他本来做得到的!”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黑马镇进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一切都井然有序,从民兵到战士,士气空前高涨。胜利看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殷弓给排以上干部做当前形势报告,用语简练、坚硬,给人以无比力量。他站在一幅地图前,瘦小的身形显得那么结实。宁珂一瞬间觉得这个人就是钢铁铸成的。

干部们回到连队又传达了司令的讲话,战士们似乎明白了:要解放海港城市,首要的是先消灭战聪,然后开始最后的围困。他们甚至提出了一个口号:消灭战聪,活捉金志。不知为什么,宁珂总觉得战聪和金志的位置应该颠倒一下才好。

华东乃至全国的局势都在好转。江北的情况算是明朗了。

飞脚经常来往于李胡子驻地与黑马镇之间,偶尔也去港城。一些重要的联系与策应都落在这位交通员身上了。许予明自归来后情绪一直不高,宁珂无论怎么鼓励都没有用。那些隐伤一块儿作痛,使好端端一张脸常常皱蹙。宁珂毫不隐讳自己的看法,告诉他,自己已经对组织讲出了所有情况——“而这些早应该由你自己汇报了,隐瞒的结果只会更坏。”

许予明并不惊讶。他握了握宁珂的手:“我同意。就让组织处分我好了。可是组织至今没有找我谈一次话。”

“组织太忙了。”

宁珂与许予明在一起时,有战士向殷弓报告:一个骑马人在镇子四周徘徊多次,极像敌人侦探。

殷弓亲自拿了望远镜跟战士走了……那是个年轻人,胯下是一匹藏青色大马;戴了鸭舌帽,似乎想找个机会进入街巷……殷弓当即判定:这人就是“小河狸”!

他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激动了,马上命令:一定活捉这个人,不惜一切!

那个骑藏青色大马的少年从镇子西头绕向东北,渐渐接近了街巷。他在一位晒太阳的老头跟前下了马,打听什么……一群扛着镢头的年轻庄稼人走过来,老远就夸这马好、这少年精神。少年回头看时,他们已走近了,还伸手抚摸那马。少年怒喝一声:“别动!”小伙子们就说:“你也别动啦!”说着两人迅速上前一步扭住了他,一掀襟子拔出了少年的枪。

老者把烟锅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扔下一句:“天哩,大白天出了小歹人!……”

少年不停地挣扎,嚷叫着。年轻人大口喘息:“那正好!那就走!”

少年自从被扭起的一刻就尖声呼喊,嗓子真尖,像一种奇特的鸟儿。没有办法,只得用布条把他的嘴塞起来。直到关进一间屋子,塞紧嘴巴的布条仍未取下。

殷司令披一件深色披风来到了。他注视少年,亲手取下塞在嘴上的东西。少年啐了一口,殷弓的脸立刻蜡黄,狠狠一拍桌子:“你死定了!”

少年格格笑:“怕死的就不来你个狼窝!我是找自己男人来了,请告诉他一声吧!”

他说着刷一下摘了帽子,浓发搭下来。

殷弓哼一声:“剥了皮认得你骨头。你是交还血债来了。”

“我这辈子不欠谁的——更不欠你。你算哪一个?”

“你欠了支队的、黑马镇的、平原和山区民众的,都是血债。你问我?你和你妈最熟我了。你该知道我的名字。”

她斜眼看他,笑了。

“笑什么?”

“你长得可真丑。”

殷弓给了她一个耳光。她仍旧笑:“长这么丑还神气?我要长你这么丑,早就不带兵了。你那张脸像捣蒜的杵子一样,落在我手里,一恶心就把你杀了。我杀人可多了。”

“我要让你游街示众,要你这条‘美女蛇’面对民众发抖,最后再枪毙你!”

她突然沉寂了。后来小声问:“就这么杀了?舍得吗?”

殷弓愤怒已极,跺跺脚走开。

飞脚和宁珂都分别审过“小河狸”,结论一致:匪女已无任何合作希望,她只求见一眼许予明;她这一次很可能是来劫持他走的!

三人统一的意见是:此人罪大恶极,绝不能饶恕;但考虑到目前敌我斗争形势的复杂性,可让其戴罪立功。如果合作的可能性不存在,尚可长期羁押,作为吸引麻脸三婶的“香饵”。他们都认为暂时不可让许予明知道,以免滋生不测。

最困难的是拘押。她吵闹不停,用最刻毒的语言咒骂看守。而所有人都得到叮嘱,不准对其动手动脚。伙食标准在连队平均水平之上,但“小河狸”仍嫌粗糙难咽,动不动就掀翻在地。午夜,她的尖叫能传出很远很远。

殷弓终于认为如此下去许予明很快就会知道,于是又把她转移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并增加了看守。

“小河狸”转移之后再也不进饮食,提出不见到许予明,她宁可饿死:“一支不讲信义的臭队伍!我是自寻来的,是远道来客,就这么糟践人。让你几个不得好死!”

宁珂主张先与许予明好好谈一次,然后再让他们见面——老许会处理好这一棘手难题,让“小河狸”就范。殷弓摇头,说如果许予明经受不住考验,造成的损失将难以预料!宁珂问有什么损失,老许总不会背叛支队吧!飞脚盯了宁珂一眼,连连吸烟。后来飞脚说:让我先与这臭娘儿们谈谈吧!

飞脚对“小河狸”说:许予明已经到省城开会去了,时间比较长;你最好忍一忍,忍一忍吧!先吃饭,余下事情他回来再商量,会让你满意的。

“小河狸”良久不语。后来她说:“你是说了算的人吗?你能做主,那好吧,我告诉你,我只等三天;三天之后,什么鬼话我也不听了。”

殷弓从未遇到此类难题。他几乎想不出什么办法。在宁珂的一再坚持下,第四天上他总算同意让许予明与“小河狸”见面了。

首先是殷弓与许予明谈话。许予明得知支队逮到了“小河狸”,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粒从额上渗出。“这需要你有钢铁的意志,老许!”殷弓严厉地盯着他。许予明自语一般:“她虽然救了我的生命,但她是我们的敌人……”

许予明与“小河狸”见面时,两个看守跟在一旁。“小河狸”泪水哗哗淌下,怒喝两个战士:“滚!滚!”战士犹豫,许予明就说:“你们先走吧!”

“小河狸”紧紧抱住许予明。

“我们是有纪律的……结束吧!”

“小河狸”不声不响吻他。反反复复吻。她吻了许久许久。

“我们的确是有纪律的……只能如此了,原谅我。”

“小河狸”正色道:“我也是有纪律的。或者你跟我走,或者我死在这儿!”

许予明看着她:“你是走不掉的——既然来了,就走不掉了;我是属于民众的,我也绝不会跟你走。你该知道,你手上有革命者的血、民众的血,杀你十次都够了;不过你要留下来,就有机会将功赎罪——为什么就不能呢?”

“小河狸”咬咬牙:“为什么?因为我看出来了,这里是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你能和我在一起吗?要能,今夜就宿在这儿——你今夜要离开,一切就是假的,我就不信你了……我冒死来找,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这儿有枪等着我吗?我是忍不住,死也要见你、要你、亲你,我要把你咬碎了,嚼嚼咽下肚里……我会逃得出的,我会!……”

“小河狸”满脸都是泪花。

许予明忍不住也流出了泪。但他赶紧擦掉了。“我不是假的,我们都不是假的,我让你留在这一边,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你说!你今夜留不留?”

“我……”

“你说!”

“不能留。因为有纪律……”

“小河狸”跌坐在地上。她止住了泪水。许予明去扶她,她打开了他的手。天快黑了,她看着墙角,目不转睛地说:“这辈子不长不短,男人见了不少……那天一见你就明白了,有我在,谁也不敢杀你了。谁杀了你,我会杀他!我什么都能干,就是忘不了你。我是真的啊,只有这一遭是真的,杀死我一千次还要说:我这辈子就要你!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要我?为什么?!”

“……”

又过了两天。许予明沮丧万分,不得不报告殷弓:他没有任何办法说服“小河狸”;但他要求组织上能坚持一段,他相信这个人最终会改变的;他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证,一定让她改变!他最后提醒说:她救了我的命,这也是真的啊!

殷弓不动声色地听着。后来他对宁珂和飞脚说:“我们当中,有的同志太过于看重了自己的生命,而不太看重民众的生命!民众的牺牲已经难以计数,而有的同志只念念不忘谁救了他的命!”

飞脚与宁珂都明白殷弓的意思。

“不采取果断措施,恐怕是要出大问题、惹大乱子的,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两天之后,殷弓决定:召开公审大会,处决“小河狸”!飞脚在决定宣布之后不停地吸烟,宁珂却惊得目瞪口呆。他有些口吃:“这太关大局了,这……应该请示上级,还有,怎样对……许予明同志……他会不好接受的。”

殷弓说:“这正是为了他。事情拖久了,他就说不清楚了。”

……直到审判“小河狸”的告示贴满了大街,许予明还一无所知。到处都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黑马镇沸腾了。

许予明被殷弓责令写一份与“小河狸”接触以来的全面汇报,已经独自待了三天。这天傍晚飞脚进来,把一份告示放在桌上。许予明拾起来一看,立刻“啊”了一声。

他当即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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