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此题之前,先说说我的三姐张淑霞。我大娘去世的时候,三姐已经十六岁,一直在家当姑娘。第二年即1949年,新中国成立,号召孩子上学读书。但三姐已长得很高,站在我们小孩中间,显得特别突出,自己不好意思上学。这时离龙泉屯二里远的孙甲长屯,已改名为仁和屯。为本屯孩子念书,腾出一间房子,自己成立了学校。没有老师,就聘了陈家大院陈士文的二小姐陈艳霞当了老师。她因家里有钱,念过私塾,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在当时教师难觅的情况下,经过讷河县第三区人民政府批准后,同意陈艳霞出来教书。陈艳霞本来和我三姐就好,两人形影不离,又说得来。在陈艳霞的劝说和鼓励下,三姐同意跟她去仁和屯上学学习。她许诺帮助三姐补课,用最短的时间学完初小四年的功课。每天早晨从家带饭,中午不回来。由于三姐用功,天资聪颖,连连跳级,仅用两年的时间就学完了初小四年的课程,考入高小。在姐姐上学的过程中,屯中和家里的人认识并不明确,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如:闺女大了,上学没用,不如找个婆家,早早嫁人安稳,等等。甚至我大姑、我大姐、二姐也持反对意见。但三姐不为所动,坚持不辍。终于在1950年升入中心小学,1952年毕业,经区政府推荐,进入县政府举办的商业干部训练班,结业后被分配到讷河县百货公司工作,在讷河县第二百货商店做了售货员。成为张家有史以来第一个走出家庭参加工作的女青年。当时虽然《婚姻法》已经公布,但和三姐同龄的几个女青年,都被逼回到炕头和锅台边,成了家庭妇女,依旧走上了流传千年的老路。如:老祁家大姑娘嫁给了房显久;老孙家大姑娘嫁给了周振昌。就连关老师的二女儿关秀茹,后来也嫁了人完事。三姐和姐夫焦潭自由恋爱结婚,组成幸福家庭。姐夫原在讷河县总工会工作,1954年调往黑龙江省总工会,1956年姐姐也调往哈尔滨,在哈尔滨第二汽车零件厂上班,直到退休。生两子一女,均已立业成家,成为国家干部。老夫妇二人均享高年,与我大姐二姐的命运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那时小学的学制是四二分段,即初小四年,高小两年。我初小毕业,1951年升入高小。可当时屯里没有高小,只有初小,五年六年级要到二十五里之外的学田去念。学田当时是讷河县第三区人民政府所在地,全区只设立一个中心校,周围几十里地的孩子,凡是考上高小的,都要到中心校住宿念书,我三姐就是在这所学校读完高小的。我考上后,家里人自然都很高兴,屯里邻居也夸说我有出息。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要求,父亲就套了马车,拉了一大车柴禾,一麻袋小米,还有一个行李包,把我送到了中心校。搭车一起上学的还有两个女生:关秀茹和王秀芳。她俩比我高两年,已是老学生。那时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上高小,我们几个算是拔尖者,我自己和家里人都很自豪。大部分孩子都是四年级一毕业就下地干活去了。马车在雪路上吱吱嘎嘎行走,用了很长时间才到学田。学校里有专人收柴和米,把柴卸掉,米过了称,倒在伙房的大仓子里。父亲又把我送到宿舍里,找个铺位,放好行李,嘱咐我:“好好学,别乱花钱。”然后赶着马车回家去了。
我被编到五年二班。班主任叫李景林;校长叫赵泽普,很年轻,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帅哥。每天做间操时都要上台讲一会话,内容多半都是校规和纪律之类。校舍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红砖房,白铁瓦,建得有棱有角,玻璃门窗,东西两头开门,进门靠北墙是走廊,南面是教室和办公室,有十多间。最使我感到新奇的是,中间有两个教室通着,开会时,比如:开学典礼,毕业典礼,重要集会,都在这里举行。只要把中间的闸板卸下来,就变成一个大屋,能装下一二百人。上课时把闸板上上,就成了各自的教室,但不太隔音,隔壁老师讲什么都能听得见。室内地上全是地板,走起路来,咚咚山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校舍是日本鬼子建的,他们投降了之后,就做了我们的学校。我入中心校的时候,三姐已从中心校毕业,进入讷河县商业干部训练班了。宿舍在教室的后面,是一所大土房,和我家住的房子一样。屋内两边搭着大炕,中间是走人的通道。夏天很凉快,但到冬天则冷得要命。我们学生轮流烧炕,但因没有柴草,不能多烧。燎一燎就算了,炕根本烧不热,要是炕梢就一点热乎气也没有了。睡到后半夜,炕就拔凉拔凉的了,不等亮天就被冻醒。东北的冬天本来就冷,温度常在零下三十度左右,屋里炕要不热,就得上冻。早晨起来,洗脸盆里的余水就冻成了冰块。伙食天天是小米饭,小米本来很好吃。在家里做小米饭,都是先把小米煮烂,然后捞出来再沏一下,做出来的小米饭又松又软,我每顿都能吃两三碗。可是学校里做的,却和家里大不相同,都是干闷,十回有九回夹生,全是干米粒子,吃到嘴里沙格拉拉,难以下咽。菜也都是白菜土豆汤,萝卜土豆汤,或角瓜黄豆汤等。一到星期天放假,所有住宿的孩子,不管离家多远,星期六下午,放下书包就急急忙忙往家走,以便早点到家,多待一天。那时没有村际公共汽车,只能一步一步往回走。一个人穿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越过几个屯子,才能到家。有时半路遇雨,淋得像个落汤鸡,卷着裤腿拎着两只鞋,踹着乱泥回家。住一宿,在家吃几顿苞米茬子粥,解解馋。第二天下午还得赶回学校,后来让我妈装一罐头瓶子咸菜,带着到学校去吃,有时在回校的路上,饿了也嚼一块。这样坚持念了一年,因是第一次离开家,没有独立生活能力,一遇点困难,就想起在家舒服,偷偷抹眼泪。学习成绩一般,仅占中等,身体也出了毛病,浑身发虚,渐渐咳嗽起来。那时大人小孩有点病都挺着,好长时间没去管它,照常上课。后来学校给我们学生检查身体,轮到我,大夫仔仔细细给查了一遍,在《体检表》健康状况栏里给我写了一个丙等,又建议老师让我休学修养。秉承学校老师的意见,我办了休学手续,父亲又赶车把我的行李拉回到家里。
回家以后,家人和邻居都知道我得了病,但不知是什么病。最着急的是我的父母,大爷和叔叔也急得乱转,四处掏换偏方,治我的咳嗽。弄了一气,也没见效,最后想到了请治病先生看看。在我大爷、叔叔、婶子的再三催促下,父亲放下手里的农活。到北边三合屯请了一位中医,此人叫赵士谦,四五十岁,留有短胡子,说话很快。一号脉说我得了肺病,还嘟嘟哝哝念了一些中医歌诀,我也听不懂是什么。他和父亲交流一番,说得吃汤药,开了方子。父亲又把他用马车送回去,顺便抓回药来。这下,妈妈可有活干了,每天蹲在灶坑门口,支起两块坯,把药壶架在上面,用干树枝和木拌子烧,烟熏火燎,烤得满脸是汗。药熬好了,还得让我喝下去才能干别的。这时我的四弟张建峰刚刚出生,妈妈需要干的活很多,喂奶,洗尿布,一天到晚不着消停。我这一病,给我妈增加了很大负担,但妈妈默默无声,以羸弱的身子操劳着一切,只期望儿子能够平平安安。
在父母和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渐渐有了转机,咳嗽减轻,身子也不虚了,逐渐自己能熬药了。后续吃的药,我自己去三合屯找赵先生抓,回来自己熬,不让妈妈再为我操心。治到快好的时候,赵先生说:“我再给你配一副丸药,吃完了,就不用再吃了。三天以后来取。”我回到家里,把这个事告诉父亲,父亲很高兴,问我:“赵先生说没?多少钱。”“说了,五元钱。”父亲说:“前院老崔家欠咱家三十元,赶明儿个,你要回来,就用这钱取药去。”到取药那天,我真去崔家要了钱,揣在兜里就走了,到三合屯取了药,回到家里,一掏兜发现剩那二十五元钱不见了。吓得顿时出一身冷汗,也没敢声张,自己悄悄又顺路去找,边走边看,盼望能在路旁的草棵里发现,走到地方又返回来也没找到。来回有二十多里,走了两趟,天黑了才到家。不敢进屋,躲到草棚子里,被我大爷发现了,拽到屋里。父亲知道我丢钱了,到底还是把我骂了一顿。经过四个多月的治疗,我的病好了。这年秋天我就能帮家里干活了,起土豆时,我赶着老牛车往家里拉土豆,顶一个大人。秋天打场,我赶滚子,起早贪黑也不累。说到我的病,其实就是肺结核,那时还不知道用链霉素,硬是吃中药治好了,直到现在我的肺叶上还留着一个钙化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