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和草地上的其他人一样,在这无阻碍的地方,放牧魂魄,释放思维,吸收天地之精华以润养心神,排泄人鬼之糟粕以清净生魂,让那被城市排挤的三魂七魄好好缓歇缓歇。
这块草地起起伏伏,坡度并不大,草地中间点缀着木棉、菩提、桂花、琴叶榕等十来种观赏树木。草地被四周密集的高山榕和垂叶榕包围,与这些榕树相间的是粉花细叶的夹竹桃和红花正盛的扶桑。
草地东边有好几个村子的农民房,没有几十万人也有十几万人,很多人坐地铁都是穿过草地去深圳北站搭乘,再加上北站本就是一个中转的地铁大站,所以早高峰、晚高峰人流特别大,从这草地斜穿的路人无论何时都络绎不绝。他们脚步匆匆、行色急急,与来草地散步、歇脚或运动、玩乐的人神情大不一样。艾瑞克羡慕他们脚步的匆忙,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脚步已经快不起来了。
魂灵所负的背包,来时空空如也,去亦空空如也,背着不堪重负,卸下亦不堪重负。
这几年,内心的恐惧和抑郁,让艾瑞克过早地成了个满身衰气的老人。无处着落的感觉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这种长年的无可奈何的心绪纠缠他、操控他,让他丝毫体会不到人活着的乐趣和滋味。他索要的无非安宁与踏实,可在这个时代,这两样东西偏偏稀罕难求。他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的命运像是在演绎别人的剧本。
艾瑞克又咳了起来,咳得眼睑震颤。右眼,外眼角下,一小块肉,从过路口的时候就开始跳动。越是跳动越是心慌,越是心慌越跳得厉害,本来眼睑跳动和脉搏跳动是一样的频率,偏在艾瑞克心慌时加速了,莫名的恐惧正在炮轰他的身体和意志。
草地上空有七八只风筝,蝴蝶、大熊猫、几何图,各式各样的。此时风正好,风筝在天幕东北飞得很高很稳,即便没有红光或彩云加持,遨游天际的姿态也依然美丽,只可怜身系一根绳。
万物皆有可哀之处。
艾瑞克打起了哈欠。如果能在这草地上睡上一会,多好。他缓缓躺下来,真的太累了。
他翘起二郎腿,调整好姿势,双手作枕,绿草作褥,浓云为被,千呼万唤,只等睡神来。
翘着二郎腿睡觉——这是从爷爷那学来的姿势,也是他认为最惬意的睡觉姿势。儿时在凉席上、泡桐下午休时,总喜欢翘起二郎腿,双手作枕,浓荫为被,心心念念,只等清风来。
假设,这草地是一片天坑,温暖无风,多好。
不,假设,这片草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温暖无风,阳光高照,更好。
不,假设自己年过花甲,然后某一天途径此处,发现这个天坑,慢慢地滑下去,并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天坑只属于自己。然后找一处平地,缓缓躺下来,翘起二郎腿,天坑为房,天幕为被,双手作枕,千呼万唤,等接引佛来。
不,应该这样的:多年以后,娜娜和艾瑞克两人都已功成名就、儿孙成行,有一天他俩一块外出旅游探险,竟发现一处人类从未涉足的天坑!从上俯视,那天坑似水桶状,有五十来米深,坑底也就几亩地大小。天坑周围的岩石壁上垂满了长长的草藤,坑底北高南低,绿色的草毯铺满一地。坑中有一条半米来宽的清水,从西北流向东南,中间不知转了多少弯。两人见坑底没有豺狼野兽、蛇蝎毒虫,便借助探险工具下了坑。到坑底以后他俩四下张望,怕地面不安全,两人走半步探半步,竟发现地上的草全是石生草,高过膝盖、密密麻麻,地面也全是石头没有粉砂细土,四周没有洞穴亦不见裂缝,也不知这股清流从何处来流向何处去。天坑北面有两棵奇树,树冠浓密膨大,树茎颜色灰白,看上去是石头、摸上去也是石头……
艾瑞克任由大脑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楼房变农房,人群变狗尾草,街道是打麦场,草地变沟谷,双眼朝上是蓝天白云,双眼平视四周全是绿油油的狗尾草,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狗尾草。世界的颜色是绿的,世界的味道是草香,世界的景观随心所变,而自己,疲乏宁静时是一只藏在狗尾丛中的黑色兔子,浑身是劲时是一只自由展翅的猫头鹰。
忽地,肉体被风吹散,被大气稀释;灵魂在穹顶旋转,在冰凉的地下河里冥思。艾瑞克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堕落。
一生一世一场梦,一梦何不一亿年?
此时此刻,他就在西沟的狗尾丛中小憩。天坑是西沟沟底,清水是甜水沟的泉水,奇树是西沟悬崖上的老树,而他是一只黑色的兔子,这并不妨碍他翘起二郎腿、双手作枕的悠然姿势。
时光为艾瑞克倒流,此时的他正是童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