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出了噪音。橡果国际的广告画面不停抖动着。
男人停了下来。又一侧身,倒了下去。
呼吸,以及两个人的眼神都由长长的急促、凌乱而归于平缓,空气里那些旖旎香艳的气息也慢慢淡去。
关小雎一挺身坐了起来,又抓起扔在床头地毯上的浴巾胡乱地裹住了上身,重重地垂下头,长发便倾泻而下,披散在玉雕粉琢的双膝上。关小雎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双腿,笔直地甚至连膝盖处都看不到关节,光洁,细长,一双腿立起来,整个人立马高挑起来。
蓦地,关小雎抓起床头柜上男人的狼声打火机,又捏出一根MORE香烟,“噌!”的一声,幽兰的火苗窜出,差点儿触到了关小雎前额的一缕头发。
雪白、瘦长的烟身在关小雎的两根手指间,一点点缩短,化为袅袅升腾的青烟。
关小雎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缓缓地用力,揿灭。
关小雎拿起了电话听筒,输入了一串数字:
“……嗯,嗯,是的,在解放路的城市休闲酒店,我们在一起。是的,1206房间”。
男人醒了,满脸疑惑。
男人抓过话机听筒,按下重拨键,眼睛立马瞪得又大又圆:“你他妈的疯了!!!”
关小雎不说话,垂下头,下巴垫在膝头上,黑亮的长发挂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三月底,是机关财务人员最不爽的时候。各种年报虽然都已基本敲定,但只要没有最终上报财政厅、国资委,文件没有被接收,你就不能彻底放下心来,好多单位除了要给省级主管部门报送,还要上报部里。报表数据的核实,说明文字的推敲,乃至装订的格式都要斟酌再三。电子数据先通过网络报送给那些老爷大人,却被提了这个问题那个毛病一大堆,搞的我对自己都不自信了。而这时候,其他部门的同事都屁颠颠地张罗着外出旅游的计划,看着拿着同样薪水的别人哼着小曲走来走去,心里那个感觉哦,就一个字:憋屈!不!是两个字:真憋屈!
索性不干了。打开QQ,看有哪个猪头在线,抓来砍一砍!
登录,点上线。靠,居然没有人?都潜水了吧,隐身的吧?躲我!
加好友。
噢,陌生人栏里有个灰头像跳动了,没有名字。我最讨厌这样的网友了,连个名字都不取,别人知道你谁啊!
“嗨,老钟!”
我吓了一跳,谁啊,居然认识我。快速浏览下资料,是个女的。我迟疑着送出一杯咖啡。
“还记得我不?”对方回信息很快。
“嗯,当然记得啊。”我一边应付一边忖思,这女人谁啊,怎麽没有一点印象了呢!想想,想想,是谁,不能失礼,不能失礼……晕,就是想不起来。赶紧打哈哈:“是你啊,怎麽这麽早上线呢?”
“呶,果真把我忘了吧,已经把我删除了吧!老钟你真无耻!”,对方扔过来一个炸弹,还不忘记三记重重的榔头猛砸。
“我关小雎,上海的。”
还真想起来了,一年多以前无意中加的一个女人,上海的,好像说话很牛气的,不过那时她的网名叫什麽“谁的背影”,时间这麽久了,你自己把名字都更换了,就别怪我忘记你了哈,网路嘛,就跟春运时候的铁路似的,什麽都缺,就是不缺人哈。
“喂,你想什麽呢,这麽慢,是不是又在泡哪个MM哦!”关小雎不依不饶地,QQ头像不停跳动:“我现在在南京,在你地盘上啊,你这狗地主!你们南京有哪些比较好玩的地方啊?”
我是真的吃惊了,“你到南京来干什麽?你在南京哪里啊”,一边把光标移到她的QQ头像上,果然显示的是南京的IP地址。
“好玩的哪有啊,你要么去中山陵吧,顺便去紫金山天文台,去仰望星空哈,”我不怀好意地调笑道:“或者去鸡鸣寺吧,看看你们女人天地的四大皆空。”
“我在你们朝天宫这边,一个什麽浪潮网络的。我被人打了。”
“真的假的!谁敢打你啊!为什麽打你?”
“我自己招人打的啊。”
交友要慎重,不管男人女人,交友都要有底线,我恨我自己怎麽交了这麽个脑袋进水到口齿不清地步的网友,难怪以前把她删除了,当初删除她肯定是合理理由的,我是正确的,想到这里,我的自信又收复了几分。
我“咳咳”两声,“小妞啊,给大爷说说你是怎麽完成找人打你这项艰巨的任务滴!”
“我来南京见他的。”
“见谁?哪个他啊?”
“当然是相好的那个他啊。”
靠,女人真过分!见过相好的了才想起来找我聊天!估计你也见不到多好的男人,但愿你被骗财劫色!我懒洋洋地敲出几个字:“哦,就是他打你的啊。”
“不是,是他老婆带的人打的。”
这不是电视剧里的狗血镜头吗,我准备相信她的话了,“快说说,倒底怎麽回事啊!”
女人打字非常快。信息不停地涌出来,还夹杂着不同的QQ表情,愤怒的,诙谐的,搞笑的,纷至沓来。
我终于明白,关小雎来南京,在宾馆约见了相好的网友,然而不知道为什麽,居然自己打电话给这个男人的老婆,在凌晨十分,那个男人的老婆带一帮人打上门来,关小雎忙乱之中,仓皇出逃,躲到一家网吧里度过了这八、九个小时的时间。
这都什麽人啊,额滴神噢!
“你没有报警吗?”
“事情就是我惹的,我还报什麽警啊,不过后来酒店值班的报警了,警察怎麽处理的,我也不知道,我逃出来的时候,警察还没到,”关小雎打出一个咧着嘴傻笑的QQ图标:“你也是警察,我可在这里给你报告了啊,问不问是你们的责任,不管我的事了!”
我一时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就这麽愣着了。
“酒店房间是我开的,12点之前还要结账呢,我得回去了,不能跟你聊太长时间,你这南京土著也不说请我吃饭,小气鬼!”
关小雎又接连撂下几个鄙视的图标,“拜拜,抠门的警察!”
我呆呆盯着电脑桌面。
一会儿,陌生人栏里那个没名字的头像终于彻底灰掉了。
关小雎耳边响起一些奇怪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个低档的网吧,陌生的格局,一张张陌生的、青涩的脸,污浊的脸,满布着放纵之后的疲惫。
现在,是上午十点,这里却俨然成了食堂。喝酸奶的,吸溜面条的,还有只用嘴叼着油条一点一点往肚子里吞的,大家都一个表情:专著地盯着屏幕。是早餐还是中餐?也许对某个人来说是昨夜的夜宵,网吧是不分昼夜的。清洁员大嫂也面无表情地挨桌儿收拾便当盒,餐巾纸,康师傅牛肉面的味道,凉皮酸辣味道,面包的香甜味道都在诺大的网吧里弥漫着,混合着。
关小雎突然忍不住想笑出来。自己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合,还真是不习惯。以前和Antise常常在周末一起去复旦北门的一家小网吧去,那里,都是一色桔红的真皮沙发,精致的小台灯,整洁的桌台,像是家庭里的小书房,温馨,雅致,让人坐下就不想站起来。
这里,关小雎不想再呆下去了。起身,结账。
走在街上,有风吹来,关小雎下意识地裹了下上衣,三月底的南京,还是有些冷,路面似乎也闪烁着冷凝的寒光。关小雎感觉有些饿,再说,也不知道酒店后来怎样了,自己总要去收拾收拾自己的行李吧!一转身,招招手,上了辆出租车。
......
还是胆怯,万一那帮人还没走呢?会不会再被那个女人暴打啊!
关小雎心下忐忑,在估摸着快到酒店了的时候,提前下了车,慢慢地踱过去。
酒店的对面是一家星巴克。
关小雎走了进去,点了一个热奶大杯,28元,还好,自己这件凌晨慌乱的打斗中随手抢起的风衣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关小雎自己端着热奶,环顾了下四周,找了个邻街的窗口座位,一边小口饮着热奶,一边警觉地朝马路对面看。
对面的酒店安静地出奇,似乎夜里不曾发生过什么。落地玻璃门敞开着,门口一个侍应生也有点心不在焉,偶尔也有客人模样的进进出出,看不出有什麽不正常的迹象。恍惚间,关小雎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演空城计的镜头,提醒自己小心被诱敌深入。
关小雎低头,用塑料勺轻轻搅动热奶几下,又把塑料勺拿出来,放在纸巾上,小勺沾着一滴浓稠的奶,渗入纸巾,又慢慢洇散开去。
热奶杯子一缕一缕的热气冒出,醇厚,乳白,荡漾着微微的酪光,关小雎盯着热奶看,一会儿,似乎有些鼻酸,眼眶里向外翻涌出一些东西,又扬起头,用力地阻止着。
对面的落地玻璃门被风吹了下,有些摇动,就这麽一瞬,一束翠绿的光闪烁,是从酒店大厅墙壁上发出的。
关小雎想过去了,顺便看看那翠绿的是什麽。
进了大厅,前台两个女孩子在捣鼓着电脑,不停更换着播放器的音乐,看关小雎进来,也不招呼。
关小雎径直穿过大厅,朝东厢看去,原来大厅墙壁上悬挂了一排六幅翡翠屏风,阳光被镜子反射在翡翠上,发出翠绿的光,一闪一闪,很是好看。关小雎继续往前走,左手拐角处一架白色的钢琴,琴盖已经打开,关小雎低头一看,钢琴侧身印着kayserburg,哦,凯撒堡,这可是大师莫尔的手笔啊!关小雎两手轻轻抚摩着琴盖,感受到一丝渗入掌心的轻凉。再一抬头,正面这块翡翠屏风上赫然雕刻着苏轼的那首《再和杨公济梅花之九》:
长恨漫天柳絮轻,
只将飞舞到清明。
寒梅似与春相避,
未解无私造物情。
刹那间,关小雎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涌出。那些德籍教授严苛的斥责,那些和声、曲式、复调等等繁琐而熟悉的字眼,五年前和Antise在复旦一起攻读作曲硕士专业时的一幕一幕,都山岳崩塌般地向自己扑面而来。
关小雎知道,这两年的自残该结束了。
关小雎定定地走向前台,对着俩个一脸错愕的女孩,用坚定的、不容置疑地口吻说:“请把电脑音乐关掉,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