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北岛（1949—）

如果还欲论说北岛，已经很难跳出前人轨辙。在很大程度上，我们不过是在接着话题往下说：啊，北岛，他有独立的人格，乃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有超前的思想，乃是一个启蒙主义者；他有边缘化的身份，乃是一个游牧主义者；他有国际化的视野，乃是一个现代主义者。苏联文学史的一个阶段，比如解冻文学，比如叶甫图申科，通过北岛，在具有相似语境的中国实现了精致的再版。北岛的形象，已经如此清楚，如此肯定，硬邦邦，响当当，关于他已经很难说出什么新鲜的见解。所有的研究都聚焦于这个诗人与语境的冲突，至于其内在的冲突，则很少有人涉足。杰出的诗人——大诗人——从来都不能化解自身的矛盾，恰恰相反，在若干对矛盾——若干对磨盘——的长期啃啮之下，这些诗人的形象反而更加真实，更加接近人性的真相。当前的北岛研究，或可在这个向度另辟蹊径。北岛的内在的冲突——个人的矛盾——非常复杂，也非常尖锐，他通过若干作品——或一件作品——展现了犬牙交错下的精神孤旅。第一对矛盾：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北岛的大多数作品，尤其是中后期作品，都是成人视角——甚至思想家视角——的产物。其早期作品，每每却是儿童视角的产物，有些笨拙，有些无辜，即便与顾城相混，也没有什么大不妥。可参读《你好，百花山》《五色花》《真的》《微笑·雪花·星星》《候鸟之歌》和《小木房的歌》。第二对矛盾：纯诗与政治抒情诗。早期北岛持有纯艺术立场，“政治毕竟是过眼云烟，只有艺术才是永恒的”，然而，他也同时意识到纯诗——作为非政治之艺术，亦作为藏身之所——的不可能。可参读《雨夜》。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作品，看来是写爱情，沿着纯诗的方向滚动了两节，最后，球停向了何处？还是政治抒情诗：“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写作不是孤立的事情，那个语境，会让写作飞快转弯。转弯到哪里？柏桦先生所谓“萨米兹达特式的新抒情主义”。第三对矛盾：现实与个人作为现实。作为一个批判性的诗人，北岛的锋刃指向了何处？难道仅仅是七十年代的现实？个人亦是那个年代的细胞，难道自己就是无罪的吗？对这个问题，诗人给出了耀眼的回答。可参读《触电》。诗人写到两次握手——与“无形的人”的握手，与“有形的人”握手——两次都给他带来了惨叫和烙印，可是当他“双手合什”，仍然给他带来了惨叫和烙印。他的左手，已经加害了右手——反过来说也可以成立。无形的人，有形的人，他的双手：三者都是他必须面对的“共在”。第四对矛盾：生活和写作之间的训导与反训导。右边的生活，左边的写作：两者都试图说服和纠正对方。可参读《写作》《午夜歌手》《抵达》《零度以上的风景》《关键词》《新年》《安魂曲》和《变形》。他说，“是笔在绝望中开花”，又说，“而诗在纠正生活”。结果怎么样呢？诗人的书写，如同鹭鸶在水上书写，他留下了——只留下了——未完成的“失败之书”。“失败之书”见于《新年》，后来又被诗人用作一部散文集的书名儿。第五对矛盾：话语风格的惯性与悬崖。北岛来自七十年代，其口吻，其腔调，染上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红色釉彩。可参读《回答》《宣告》和《结局或开始》。此类作品都有大词，都有断言，都有铁肩，都有高音喇叭，乃是典型的“文化大革命”的话语风格。过了很长时间——甚至去到异国——诗人才给此种话语风格打上了一个死结。惯性，悬崖，几番交替，最后只剩下了悬崖。第六对矛盾：母语与非母语。北岛自打去国——此后漂泊在北日耳曼语系——就深陷于此种矛盾。“词的流亡开始了”。可参读两首《无题》（“他睁开第三只眼睛”“在母语的防线上”）和更重要的《乡音》。北京的钥匙，打不开北欧。他必须适应——又必须抗拒——这片非母语的异域。母语已有一道防线，异域亦有一道防线。对于去国者来说，母语是什么？来看布罗茨基的回答：剑，盾，宇宙舱；北岛修正了他的回答：剑，盾，宇宙舱，伤口。第七对矛盾：中国语境与异国语境。两个语境各有殷望，各有禁忌，有时候，这个语境的禁忌恰是那个语境的殷望。两个语境的拔河，拽动了诗人的钢笔。来想想拔河的场面：这边一点儿，或者，那边一点儿。可参读《同谋》《四月》《夜巡》《六月》《守夜》《悼亡》和《早晨的故事》。“自由不过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尤以九十年代以来的作品，每每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枯瘦，晦涩，冷硬，也许不全是风格化的结果，而是拔河的结果。此点，宜于细读，宜于劈发析毫——这里却不得不受限于“篇幅”的许可度。这就是北岛面临的七对矛盾；现在，才能得暇谈及其写作的分期。北岛的写作，以去国为界，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期北岛显示了人性的苏醒和民本的愤怒，论者甚蕃，歧见最少，学术界已有定评。他成为一个象征——由于我们的忧患感和紧迫感，他甚至成为一个巨大的象征。他被历史挑中了——难以自辩，亦不欲自辩。大家当然更愿意讨论一个顺手的象征，而不愿意阅读一位愈来愈深奥、愈来愈考究的诗人。所以对后期北岛，并没有太多深入研究。杨小滨先生的认知——“元历史陈述的危机”——似是罕见的高论。也许可以这样说，后期北岛的主要特征——除了“老虎回头”——主要是供认了主体的焦虑。至于语言的艰险，意象的玄妙，结构的精密，无非是前期北岛熟练化程序化的结果而已。可以《旧地》为例。“死亡总是从反面/观察一幅画”，再现了典型的北岛视角：从反面看正面，从未来看现在。“此刻我从窗口/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时空转换，真幻叠加，重游旧地，渐入佳境。“我急于说出真相”，最终却止步于“可在天黑前/又能说出什么”，不落言筌，无迹可寻，然而闪电已经再次划破回忆的天空。“饮过词语之杯/更让人干渴”，包含了一个流浪者与母语之间的复杂关系：若即若离，不即不离。其后，诗人趋于沉默，转而倾听并引领我们倾听“吹笛人内心的呜咽”。末节“税收的天使们”等数行，用超现实造成了篇尾突兀。《旧地》几乎集中了后期北岛所有的母题：生命之余光，故园之阴影，与乎母语之魅力。从白金般的密度，岩石般的肌理，我们听见了一个诗人——可能的大诗人——继续拔节的一片暗响。相关评论已有很多，有人说他失重，有人说他离心，有人说他没有吃到那串葡萄，有人说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苹果。最难反驳的一种观点，说北岛的美学意义，低于其历史意义——连诗人自己也出面否定了像《回答》这样的作品。可是，如果计算出两个意义之和，恐怕北岛至今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北方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