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卿乘着将近端午的档口在府中设宴,宴请给自己、给父亲、给王家做事的头面人物。焦士琛作为王府亲卫的一员“统领”自是在酒席之列。焦士琛本就贪杯,那日高兴又自己添了几杯,和一众“自己人”喝的酩酊大醉。这时候王怜之来了,她听闻哥哥这儿收到了京城里那个没良心的翟公子的信,想讨来瞧瞧,就闯了进去。焦士琛年轻未娶,见到天仙一般的王怜之随口就念了一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眼睛直勾勾的瞧着王家大小姐。王怜之被他弄得下不来台,只得瞪回去。焦士琛借着酒精涌上来的混劲,嬉笑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王小姐,你真是个美人。来,一起喝一杯。’
好了,这下子王长卿的脸拉下来,“焦士琛,你昏了头!下去!”
“我不下去。王小姐,我肚子里可是有墨水的……诗经上有关关雎鸠,在……”
“拖下去,打一百军棍让他醒醒酒!”
“哎哎,为什么拖我。我也是斯文人。我就想同王小姐喝一杯。。。你们。。。喂喂,我错了。。。喂喂。。。都是兄弟。。。公子。。。”
一众苦苦相劝这才打了三十军棍,其他的看在他平日还算勤勉就算了。而后拖回家养伤。
王怜之这几日甚是烦闷,被人当堂言语轻薄也罢了;说爹爹前些日子在前线吃了败仗,听哥哥的意思怕是朝廷要降罪下来;那个翟若杨听哥哥说起来现在在太子处也是红人,太子多为依仗;但是听隔壁的两个哥哥说翟若杨他现在只是帮太子跑跑腿办些“投其所好”的杂事;那他是不回来了?京城里真就比神都好吗?
王怜之每每想到此处就心神不宁,唤了声身边的丫鬟,“去瞧瞧,苏小姐来了么?”
丫鬟不敢怠慢,忙跑出院子去瞧。苏婉蓉这时候刚刚领着自己的丫头进院子。“呦,你不在屋里应着,来这里迎我,你家小姐的意思?好吧,怜儿,我来啦!”
一声“怜儿”把王怜之从里面唤了出来,王怜之愠色挂在脸上,一双青葱玉手却伸向多日不见的闺蜜。“当着底下人的面瞎喊什么!没大没小。”
“怜儿,我可是大老远来瞧你!好好好,不闹了。”王怜之不爱动,想把苏婉蓉迎到屋里,苏婉蓉多日不来这园子想走走逛逛。“你哥哥不在吧!自从你爹不再看管他,那个飞鹰斗犬的王公子又回来了。那走走,又没其他什么人。”
新修的将军府这时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牡丹同风信子开的正艳,桃花也迎风招展。两人在园中慢慢的走着,苏婉蓉比王怜之兴致高些,见好友一脸不乐,忙来插科打诨。“你瞧瞧你,思春之情写满了脸上。”
王怜之拿手掐她,“你前些日子被禁足,说是你不同意和丁老爷家公子的婚事?”
“哎,是呀!”
“那现在呢!你父亲依你了吗?”苏婉蓉摇头,“苏伯伯不同意,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同意了呗,没法子。我爹就是头倔驴,别看在外面圆滑的似个老好人,对我和我哥可不是在外的脸面!这事终是不由我做主!”
王怜之不由得又黯然了。“好端端的都要走。这洛阳有什么不好!”
苏婉蓉不管她的戚戚之意,“听说谢言非先生丹青最妙,哪天你站这桃花树下,让他给你描上一幅,人面花颜,最是相彰。我若是嫁去了那里以后有你这画可不就天天能见上了。”
“没来由的讲这些做什么!你要么给我哥做小吧。那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好好地太太不做,我为什么要做你家的姨娘?”
“你不是不愿去嘛。”
苏婉蓉叹息,在一处水榭边坐下,鱼儿见有人来以为是喂食的纷纷游来。苏婉蓉拿起水榭亭子里备的点心拿了一块糕,一点点掰开投到水里喂鱼。“我自是不愿意走,可有什么法子?洛阳城里,高的攀不上,低的爹爹也不愿意。只有把我打发到那里了。你也别唉声叹气了,改明你也嫁了,过两年再生几个拖油瓶你也就没空想我了。”
“你总是扯这些我不爱听的。”
“本来就是嘛,等你生了三个五个孩子,腰粗膀圆了,这时候就天天和你婆婆、小姨、相公的姨太太、通房丫头、或是小厮什么的斗法。好一派乌烟瘴气,呀,别挠我!我不说了。”
苏婉蓉把手里剩下的饼子一扔,“好了,不喂了,说前几天你哥哥行了一通家法,把你家的焦统领打了?”
“哼,这些下人一发的没规矩,喝了几杯黄汤就开始在这将军府里言语孟浪,着实该打!”
“他是夸你漂亮?然后被打了?”
“他看谁都漂亮!这些个俱是些腌臜的人。也不知爹爹是怎么想的,就应该带他去晋南,另派老成持重的守家。”
苏婉蓉不说话了,焦士琛说到底也是王家的家臣,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你的婚事你爹爹没给你张罗?你别到时候嫁到郑州、济南去那时候离我可就越来越远了!你们家翟公子来信有你的么?没有?没良心的。听说他现在在太子府很吃得开,转做些把烟姑娘之流送到太子身边的差事。”
“翟公子他也是没办法,初到京城没什么根基,少不得要做些。。。做些不体面的事。”王怜之搅着手里的手绢,”我是哪里也不会去的,洛阳就挺好!”
“你倒是替他说话。”苏婉蓉起身欲再走走,被王怜之拉住。斑驳的光影下是两个少女美丽的身影,站着那位亭亭玉立,坐着那位眉目忧愁。“你若不想学我,你就自己主动些啊。”
“他人在长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婉蓉一听“咯咯”笑个不停。“哟。我可没让你自荐枕席啊。你这脑袋瓜除了那个生米做成熟饭的办法没有其他的了吗?”
“呀,这时候你还拿我的开心,我撕烂你的嘴!”王怜之被她说破心里的隐秘脸上挂不住直接上手挠她。“不给我出主意,就知道笑话我!”
“好姐姐,饶了我吧。哈哈,哎呦。”苏婉蓉怕痒拿手去挡,“他信中一句也没提到你?也是,给你哥哥的信提你也尴尬。这样你给他去封信不就好了,省的你在这天天盼不来你要的。”
王怜之这时候收起粉拳,换做娇羞。“他又没来信,我怎么好给他去信。他不理我,我难道要上赶着理他?再说,去信,写什么呢?难道问他在京城里有没有可心的女子?”
苏婉蓉拿眼掸她,“这要说京城里的名媛小姐可不少。崔慧洁、李泓浵这些都是京里颇有艳名的主。以你翟哥哥的样貌、才情留在京城做个富贵姑爷也不是没可能。”
“你总是吓唬我。翟公子刚去就能定亲了?总也没这么快吧。”
苏婉蓉见她犹豫嗔笑,她对于这位喜欢小厮的翟公子可没有王怜之这么大的想念。“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信写些什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给他写了信,这就够了。写些这里的花这里的草,还有这里一个痴心的你,哈哈,不是不是啦,别挠。若是他有心他会有所表示的。”
“可还有我爹爹那。。。你也知道翟家中落许久了。”
“在中落架子还在,他家比一般人家要殷实吧。我瞧那翟老太太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主,总是会攒些底子出来的。”
两人又聊了会子,苏婉蓉说要走,这几日父亲瞧的紧,王怜之没法子送走好姐妹,王怜之回到屋子,解下缕丝青烟外罩,露出米白色内衫,玲珑的身材曼妙可见。只见她来到书桌前打开砚台用两根青葱玉指磨墨,腹中起草稿、脑子里却是纷乱一片。“凭什么我给他写?他这个人真是没良心,枉我在哥哥面前说他好话。这一去都没个信,真要在长安安家?这要写写什么呢?他这事论到底还是要他娘亲做主,这弯子绕的太远了。”
终还是敌不过思念之意,写了草木花鸟、烟雨鱼虫,洛阳已经过去多半的春色,足足三页蝇头小楷,但是不著一个“情”字。“再不懂就真是个呆子了!”
王怜之正在打腹稿的时候,李成龙一步步挪到焦士琛的住处,他半边落下的症状怕是要一辈子了,手里提着两只野兔,看样子今天他要在焦统领的住处搭伙吃饭了。焦士琛趴在床上养伤,李成龙瞧见他的模样笑了,焦士琛倒是并不恼怒,他们现在的关系不错。“昨个在城外的李家沟荒地里下笼子,今早去瞧笼了两只兔子,给你带来,补补,啊。”
“补个屁,来啊,这两只大耗子也别旁的了,直接红烧了。这皮子剥的时候仔细些,冬天还能做个暖手。”
“是要送给哪个妞吗?”猴孙问他。
“滚,别给老子提妞。”猴孙呵呵一笑带上门出去张罗。焦士琛好的七七八八,但是不能久坐久立,见李成龙来给他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让他自便。“这二王不两立,你今天怎么想到来了?”
“这不是听说你吃了无头官司来瞧瞧。惨呐,听说就因为一句话就挨了三十棍子?”
“呵,你不怕被人瞧见来我家也吃一顿无头官司?哈,我这张嘴若是有你一半也不会吃这个亏。我当时说什么来着?我忘了!酒喝多了,王公子也真是,酒后胡言乱语也是平常,现在好了害得我在众弟兄前抬不起头来!”
“你怕是酒后吐真言吧。我听说那晚你嘴巴里可是直往外冒酸水啊,你想夸她也不是这个法。曹子建的洛神赋去看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模模糊糊能听懂一些。哎呀,那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很文雅了。一个粗词都没有,还挨了一顿军棍。”
“知足吧。能在王小姐跟前这么轻佻还活着,王长卿也是好脾气。”
焦士琛这时候来了兴致,压低声响,“这王怜之你也是见过的。你别告诉我你没动过心!”
“我?算了。自己什么身份!若像前年冒出的烟姑娘那样你对她冒酸词、你惦记她没什么问题,她本就是让人惦记的;王小姐是只能放在心里的!”
“我出身入死,当他王长卿、王家的看门狗自是不该惦记主公家的小姐。可爱慕之心人皆有之;酒后之言谁会当真?”
李成龙给自己倒了杯水,“杀鸡儆猴咯。不该惦记的东西就不必挂怀在心。不提他们这些富家老爷了,听说王太尉在王磊那里吃了个大败仗?劳师糜资一年就这个结果,商洛一带仍是匪患猖獗,朝廷怕是没什么耐心了!”
“是啊,公孙无错不曾收编仍在原来的地盘上扯虎皮做大旗好不快活。娘的,想想就气人。我焦士琛吃得苦、受得累、能带兵、能冲锋,哼,也是无用的一个。我自认为不比其他带兵的或是草头王差。同人不同命啊!”
“将军慎言!”
“什么将军、统领,又不是朝廷亲封的。自娱自乐过过嘴瘾罢了!”李成龙见他愈说愈不着边,不知怎么接。焦士琛也察觉自己失态了。“怎么,我说的是实话。”
李成龙叹息,“是的,不过你还是得器重的。我是不受待见了,说是要调我去管军需,你先别急,副职都不是,记账打杂而已。没油水,没前程的。”
“你的才学做军师才是,看钱粮袜子确实大材小用。去了哪里最多记记账,不过也好,你要去兴洛仓?最好了,兴洛仓不在洛阳城内,有三十里的脚程。那里也算是山高皇帝远,太平些也好。过几年清闲日子,找个老婆照顾你,很好,不错。”
“你呢?”
“我粗人一个,却喜欢文雅的。文雅的不喜欢粗人。还能怎么办,在这混着呗。”
“若是朝廷降旨,王太尉估计要回师上阳,而卓运澜替代王太尉的位置向北讨贼。到时候你可能会被调往上阳,毕竟你是王家难得的忠诚之士。”
焦士琛狐疑,王太尉手底下还是有些武将的,调他去?他不信。“我想尽忠,奈何只是条看门狗,干得好给根骨头,稍有差池一顿训诫。不多想了!”焦士琛的牢骚还满腔淤积,亲卫就把晚餐端上来了,三碗三碟,那两只兔子还在锅里炖着一会就上。“来呀,掌灯,这黑灯瞎火吃什么。今天啊,一定要喝两杯。唉,你别管我这伤,不吃这酒才好的慢。你下去搬坛子酒来。”
焦士琛饭量大,李成龙自是不能比,焦士琛一筷子菜一口酒好不快活,李成龙感叹,他就是躺在床上不动吃的也比旁人多。李成龙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送花生米,绕来绕去又绕到自己的前程,焦士琛问李成龙自己的前途在哪,李成龙道:“你的前程不就是王家的前程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也。”
“哼,家主家仆?”
李成龙看他的眼神面色,低声道:“你若是有其他志向就只有一个字。”
“什么字?”焦士琛探头而来,李成龙以指沾酒在桌上手书一字。“等?等能等出前程?”
“前程不是等出来的。”
“那不完了。”
“但机会是等出来的。”
“什么机会?”
“你现在手里多少人马?”
“王公子让我指挥的有五千人马。”
李成龙呵呵一笑,“焦兄弟,都是在洛阳城里吃烩面的主,我拿你当朋友,你给个实数。”
“唉,不足两千。”
“死心塌地的有多少?”
“这,怕是没有两百。我不能给人前程,但凡有些赏赐俱是王家给的。粮饷什么的我都不经手,这怎么弄!”
“所以啊,你要等。就凭你现在这百十号人你想要个什么前程?”
焦士琛点点头,忙又问。“那什么是机会呢?”
“这个世道,只有不断升迁,怎么升迁?立功就能升迁。怎么立功?问你,怎么立功?”焦士琛下意识地划了自己脖子。“对,立军功。”
“说白了还是要搏命。”
“那只是第一步。人、枪、地盘、粮饷缺一不可。你的路还长。”
“唉,不说了,来来,喝酒。”
好不容易等到炖兔肉上来,李成龙已经饱了。不久就告辞回府,他的军需仓务生涯也要开始了。焦士琛一人独坐邀月共饮,直到了子时这酒瘾才将将止住,而心内自己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是不能在洛阳混下去了,若是王太尉相招还是要奔个前程。哼,今天你让我屁股挨了揍,明天,哼。。。等有机会,这杯酒我是要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