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夫人本名魏澜儿,本家是鲜卑显族,生性豪迈不拘一格,又有几分任性天真,自认为墨家老爷对这庶出的墨文晏已经忍无可忍,此时下手除了眼中钉,正是好时机,最多不过是失手罢了。
“阿娘!万万不可!”缓过神来的墨文沛啪的一声跪在了母亲身旁,紧紧拽住母亲的衣袖劝道:“阿姐是无心之失,她虽不是母亲亲生,也是承蒙母亲恩泽长大的啊!”
“无须多嘴!”墨夫人似是堆被点着了的干柴,正欲发难,听得堂外一妇人高声喊着朝堂内跑来,未及看清,墨夫人便知是墨文晏身边的老嬷嬷;此人虽只是个下人身份,老爷墨敬之却是对她敬重有加,由此墨府上下皆是对她礼让三分,莫夫人虽是骄横,却也是要给她三分薄面的。
哭哭啼啼的两姐妹闻言心中一喜,救星来了。
魏澜儿正思量间,来人已到了跟前,怒目相对。
“嬷嬷今日不在马场帮工,怎的偷闲回来了?!”虽为对方的气势所压,但作为府中大夫人,言语还是要盖过一头的。
“老婆子不回来,又怎识破夫人一招调虎离山计。”老嬷嬷也并不怕:“亏得那四娘急急跑去告知了我,不然你真的要坏了大事!!”
墨夫人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是心中暗骂那黄四娘,略一沉吟恨恨道:“本夫人赏罚何时也是你这个下人能置喙了?”
“老婆子不敢,老婆子是来报喜的。”妇人余光轻瞥地上的小泪人,不动声色,眼中却似飞入一根绣花针直插到心底,暗暗心疼,她终究还太过稚嫩柔弱,又如何能立世自保?
理了理心绪,嬷嬷略含腰对堂上的墨夫人继续道:“方才老婆子进府正撞见了来此报信的丫头,冒冒失失的,细问之下,原是公子醒着了,老爷正赶将去…..”
瞬间,墨夫人心中犹如重石下落,未及堂下人说完,忽的便从座上弹起,一旁的墨文沛眼角夹着清浅的泪痕,喜上眉梢,急拉着母亲道:“走……快…..母亲,我们去看看长兄。”说罢朝姐姐使了个颜色。
不知女儿心思的墨母,本就被这一好消息惊的一时反应不及,此时被女儿强拉着出门去,步履踉跄,一改方才严厉的面孔边走边咧嘴笑道:“今日这是个什么好日子哟!”,全然将墨文晏抛在了脑后。
墨文晏听及此消息,心中也是一喜。方才还羸弱不堪再坚持的身子犹如涌进了鲜血般有了力气,看着他躺缠绵病榻,几乎以为要永远见不到他了。
墨文晏双手支地,十指瘦如葱削,一双玉臂从青色的宽袖里展出,细腻无瑕的皮肤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试图趴地而起,却发现膝下无知觉,如同十万只蚂蚁不断噬咬着从足间顺着血脉渐渐爬向心窝,眼中的泪水终于如泉涌般溢出。
心间不断重复着三个字:为什么?
“小姐,老婆子来晚了,害小姐吃了苦头。”老嬷嬷冲上前去,一把将地上的人抱住道。
又环顾堂内,对众人说道:“大公子既已醒来,自然少不得备些吃食,沐浴换衣,一应事物皆是需要人手,你们还伫在这做什么?!”
婢子们如同得了赦令般都做了鸟兽散。大公子为人一向谦和,向来厚待府中下人;又生来俊俏,府中的姑娘们都是未出阁的,自然心生爱慕,此时听得这天大的好消息,自然都是恨不得飞去大公子的龙渊阁,亲眼瞧瞧他,只是又都迫于大夫人一向家规甚严,不敢妄动。
待人尽去,老嬷嬷轻揉墨文晏的膝盖,墨文晏靠在嬷嬷的胸口有些吃痛。
“老奴背小姐回别院。”墨文晏泣不成声,老嬷嬷抹去怀中人脸上的泪水,屈身将她置于本不宽大的背上,几乎一步一歇缓缓往别院去。
背上墨文晏硬是挤出一丝苦笑来,杏眼弯弯,眼中却如清泉涌动。
“晏儿想哭就哭吧,只有嬷嬷在这里,只是哭完了,便要答应嬷嬷从此要离大少爷远些。”老嬷嬷喘着粗气,哈出的一口雾气在额间汇成汗水,打湿了匆忙扑上的脂粉。
墨文晏一路不语,抽出怀中的香巾擦去她的汗水,又听她道:
“你二人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日后必定是要分开的,何必再添这许多纠葛。”
自记忆起,嬷嬷便在一旁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挡风遮雨,教文授舞,她似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墨文晏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母亲一定就是嬷嬷这般样子的;
而墨文卿,是这个诺大却冰冷的墨府里除嬷嬷之外唯一的温暖所在,他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似乎只要知道他在,就连梦都是香甜的。
但如果一定要二选其一,这样的加减法又将如何做?
嘴角的泪水有些酸涩,嬷嬷背上温和的体温穿过薄薄的外衫,墨文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方擦黑。
“小姐你可醒了,身子本就弱,前些日子受了风寒不说,这刚调养了些日子,今日又受此大难,真是吓坏奴婢了。”小丫鬟探梅端了杯参茶凑上前来。
“方才睡醒,实在吃不下这参茶,你换杯清茶与我。”墨文晏动了动锦被里的双膝,痛的倒吸一口凉气,仍旧不大好。
“小姐莫动,天寒地冻的跪地几个时辰,寒气入骨,若是不好好养着,往后便跳不了舞了!”
几载光阴似囚,闲时跳舞习琴赏花,但往后如若连跳舞亦是奢望,又该如何?定定的睁着双眼,烛火印入眼帘,眸中波光荡漾。。。。。。
小丫鬟自知说错话,一拍脑袋说道茶壶水已经凉了,要再去厨房要一壶来,转身开了门要出去,正撞见老嬷嬷与一名女子在门口推搡,夺门而出,在墙角处驻足,终究难以自抑。
“嬷嬷,来者何人?”
嬷嬷正要应答,方才唤了句小姐出口,来人已经夺门而入,走到床前,就着幽暗的烛光审视,原来竟是大少爷身边的玉虹姑娘,未及墨文晏开口发问,玉虹便说道:
“此次公子回府,特准了奴家一同回来,小的自小无家可归,终日里风雨飘摇,饥不果腹,如今幸得公子收留小的,甚是感激,旁的自是不敢奢望。”
墨文晏本想敷衍几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听见雨虹继续说道“公子拖小的过来带句话就走。”
“快说。”墨文晏听了长兄有话带与自己,顾不得膝下的疼痛,喜不自控。
“公子说,他已经用了神药,身子痊愈也不过是这半月的事情了,身边又有朴伯照料,姑娘无须挂怀;姑娘若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的,可拖玉虹转达;”言及此,玉虹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若是姑娘有什么难处,可告诉小公子,他必会来帮你。”
一字一句间,墨文卿的脸在脑海浮现,他气定神闲,眼角带笑,柔声细语满是关怀。一旁等待回语的玉虹在墨文晏眼前慌乱晃手,才将她的思绪拉回,忙答道:
“兄长有心了,病中还在为小妹忧心,实是有愧,望姑娘转达我兄,小妹望兄长保重身体,小妹定会日日向神灵祈求我兄身体康健。”
“恩。。。。。。姑娘没有别的话了吗?”
墨文晏点点头,老嬷嬷将玉虹引出门去,拉下帘子,暖了暖炭火后,将暖手的暖壶递与墨文晏。
“听闻这女子本是江湖艺妓,不过我瞧着倒像是良家女子一般无二了,说话客气谦顺,并不像风尘女子。”
“嬷嬷这是违心话吧,方才你还与人推搡,不许人家进来呢。”
“我那还不是因为。。。。。。”嬷嬷一面服侍墨文晏起身,一面说道“小姐今日睡了这许多时辰,怕是晚上要睡不着了,不若用了吃食,找些事情做做。”
“嬷嬷话说一半,当心噎饭。”得了墨文卿的消息,墨文晏心中畅快许多,膝盖上的疼痛也不那样痛了,说话还开起了玩笑来。
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同一旁的嬷嬷说道:“嬷嬷不允我与长兄交涉过深,晏儿不懂为什么。”
老嬷嬷叹口气,将墨文晏抱出床榻坐于暖炉的桌旁,又添了些衣裳,眼神有些凝重,似是有话要说,看着窗外许久,却又是只字未发。
墨文晏从未见过老嬷嬷这般神情,便更知事态的严重,急急的催问几次,老嬷嬷才缓缓道:
“过了年关,小姐你便要及笄了。”
“恩?”墨文晏杏眼圆睁,等着老嬷嬷继续说。
“及了笄便要许配人家了,”老嬷嬷顿了顿,“你出逃孤竹时,幽州都督派人来到府上,老爷说是要将你许去他府上,不行婚礼,当即带走,幸及你不在,才躲过一劫。”
“嬷嬷你说什么??”墨文晏转过脸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将自己视如己出的老嬷嬷。
虽深知自己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可他一向对自己关怀有加,不许主母伤及自己半分,怎会将自己许给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老头子呢?亦或可说是将自己送与他。但看见老嬷嬷那笃定又怜惜的神情时她便知道,是真的!
可仍旧想要再口头确认一遍,便喃喃说道:“你骗人,父亲必不会如此的。”可双眼之中却尽是不自信,老嬷嬷颤动着双唇,良久并不回她。
一阵寒风夹着些冬日里的雪呼呼自门缝中灌入屋内,微黄的烛火跳跃着在年久的木窗上闪烁,屋外稀稀疏疏的落雪声不绝于耳。
“我的傻晏儿,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可如今看来,嬷嬷不该一直瞒着你的,墨敬之本就不是你生父,他又怎会如亲父般保护你呢。”老嬷嬷忽而怅悠悠的言语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墨文晏脑中忽的有一瞬间的空白,思及往日这些年,其实自己早该想到的,亦或是想到了,却又不愿相信,如今老嬷嬷的话,不过是让自己定了心神;如此,却又并没有那么难过了。
“所以我不姓墨,”墨文晏看向身旁一脸担忧的嬷嬷,沉声问道:“那我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他们为何将我一人丢在这墨府?”
有多少个瞬间当墨文沛甜甜喊着母亲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羡慕,当沛儿一头扎在墨父怀里撒娇的时候,她也只能空做羡慕。
老嬷嬷从来只教她自保教她才艺,往事一概不提,也不许发问,她就苦苦在墨家这个看似繁华的戏台子里生活了十年,别人唱着红白脸,她却把戏当了真。
泪水再也难以自控,如鲛珠般一涌而出。
“所以我不姓墨,眼前的墨文晏不过是圈里待宰的羊羔,而这别苑就是羊圈,都督府便是要将羊羔分而食之之地,是吗?”
聪慧如她,一语中的。
“正是此事太过残酷,嬷嬷想要你过得快乐些,因此一直未曾告诉你,可如今,再不能瞒着了。养羊之人怎会对羊仔手下留情?必定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行。”
老嬷嬷心中虽是百般不忍,事实向来比看到的更为可惧,倘若仍旧隐瞒,坐等待宰之日,又于心何忍?
“告诉文卿哥哥,他一定会帮我的。”墨文晏似乎在恳求,仿若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亦或者,我二人逃了这墨府,今夜就走,我必定会侍奉嬷嬷如亲母的。”
“此事万万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尤其是墨家人!”老嬷嬷目光如炬,墨文晏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牵连甚广,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日后我会慢慢同你讲的,晏儿莫要忧心,嬷嬷定会救你脱身的,探梅那丫头快回来了,不宜再论,记住,切勿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