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柳枝逶迤倒映于清湖,朝阳穿过层层云障铺下一重红绸,水面波光粼粼。
方难归跟着一个红衣姑娘踏过一路卵石小道,朝翠竹林深处走去。
方难归和那姑娘同样是身着麒麟红衣,只是方难归太过怯弱,麒麟腾放他身上没有丝毫气势,那姑娘个头很低,看起来年龄似乎不大,眼神里透漏着几分邪气。不过不是邪毒之气,而是天真有邪。
“师,师父。”方难归望了一眼前面蹦蹦跳跳前行的姑娘,声音极低开口,“要不,我还是先不去。”
红衣姑娘转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方难归,方难归被她盯得心虚。
“为什么?”
“我害怕。”
方难归缩了缩脖子。
他怕看到风窈和风家人。一来风窈是讨厌他的,每次不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他都会很生气。二来,他对风窈是有愧疚的。
方难归一直都是一个善良的人,可他的善良没有底线,所以只要别人与他不和,他都会把错归结在自己身上。别人尚且如此,风窈更是,再加上前几日的连绣一事,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对不起风窈。
那姑娘鼓起腮帮子,不由分说的一把拉过他,拖着他继续走。
“哎?师父你……”
“走走走,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女人似的。”
方难归甩不开他师父,只好被她强拽一路,他突然觉得,他师父好像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只是他突然想不起来是谁。
他师父方淮,是方家为数不多的在意他的。
临近倚竹园,方难归的心跳的突突厉害。风窈现下如何?可是醒了?伤口恢复的如何?这些他越想,心里就越是不安。
方淮带着方难归一路前行,似乎是感受到自己徒弟的不安,握着他的手加重几分,示意他安心。
行至倚竹园外,一个风氏姑娘手持竹杖萧然而立。
身着风氏宗服,双眼眼角各有一滴泪痣,发尾微黄,末端有一坠小银环。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精心打扮,这姑娘只是用发冠束起马尾,即便如此,也依然掩不住周身气度。
这怕是风家新代难得佼佼者了。
方淮眼露赞赏。
这等长辈神态,与她这身高相貌比起来着实有些违和。不知道的人怕是还会以为她是方难归的妹妹。
“晚辈风萧萧,前辈可是来看小师叔的?”
风萧萧对方淮作揖,语气神态不卑不亢,目及方难归只是冷冷一瞥,再无其他。
方淮对风萧萧的态度有些不满。平心而论,她是看着方难归长大的,但凡是有人欺辱自己弟子,方淮是第一个不愿意的,这也是她不喜欢风窈的原因。
只是风窈和方难归的婚约是门主决定的,她不满也没办法,她今日带着方难归来,就是希望风窈能待方难归好点,谁想到不止风窈,连其他弟子也是如此。
比起方淮,方难归倒是毫不在乎。
“风姑娘,”方难归上前几步,语气焦急,“风窈姑娘现在何处?身体可是好些了?”
风萧萧挑眉,好奇的打量着方难归。
她不喜欢方难归,因为她不喜欢无用的人。她觉得这种人就是整日不学无术的混混,但她喜欢良善。
她第一次见方难归,凭他的眼神,她可以断定他不坏。因为眼里的关切是装不出来的。
风萧萧的眼神要方难归很不自在,颇为尴尬的挠了挠头,手脚有些局促。
发觉自己有些失礼,风萧萧左手轻握,置于嘴边轻咳,“小师叔现在应该在湖心亭,我带二位前去便可。”
“有劳了。”方淮点头,拉着方难归跟随风萧萧前往湖心亭。
桃花灼灼,桃枝遮挡间隐约可见湖心亭人影。亭内除了风窈,还有另外一人。
江梧端坐在石凳上,垂眸看着风窈趴在自己膝间,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无波无澜。
三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风萧萧脸色突然变得难堪,风萧萧嘴唇微张,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方淮冷笑着拉着方难归甩袖离开。
“方前辈!”
“看来今天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想来风窈也好的差不多了。”
方淮冷哼一声,径直离开。临行前,方难归回头看了风窈一眼,神色莫名。
他的未婚妻有心上人,可不是他。
方难归鼻尖泛酸,眼里有泪花打转,可没有哭。这一切,早就该知道的,亦或是,知道却不想承认。
风萧萧看着方淮怒气冲冲的带着方难归离开,眼神复杂的看了风窈江梧一眼,转身离开。
亭中,江梧淡淡看着趴在自己膝间抽噎不止的风窈,无悲无喜。
“风姑娘,自重。”
风窈抬头,脸上尚且挂着泪痕,眼圈泛红哽咽道,“两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
江梧皱眉,那件事,他介怀了两年。
不是因为他气量容不下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是他不喜欢那件事。
两年前,他随江门主外出除妖,路过招摇山时随门主拜访风家。就是那时,他见到了风窈。
彼时风窈不过十四岁,原本就不高的身形更是娇小。在风氏后园见到江梧后突然跑过去抱住他。
江梧冷不防被人抱住,脚步踉跄险些栽倒,双手下意识护住小姑娘后脑勺,稳住后就听到她一直在喊“神仙哥哥”。
风窈那时虽然小,身体发育的却是很好,江梧从来没有和姑娘家有过肌肤之亲,感受到身前姑娘家的温软后有些慌张推开。
后来的事他忘了,只记得风窈最后是哭着离开的。那一天,不仅是江梧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和姑娘有了接触,而且还第一次弄哭了姑娘。
所以,江梧十分讨厌那件事。
风窈见江梧皱眉,知道他是生气了。
风窈起身,咬紧下唇,肩膀略微颤抖。
江梧转头看着风窈,看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心下不忍,正欲开口劝她年龄尚小不懂男女之情时,风窈先他开口。
“其实你才是最心狠的。”风窈吸了吸鼻子,“你明知道我对你从来都没想过其他,只要能看到你,能和你说几句话就足够了,可即便如此,你给我的,仍然一直都是冷漠厌恶。”
江梧瞳孔有一瞬收缩,摇头想要否定,风窈突然笑了。
“你今天来,其实是为了江晚衣。”
“自从前几天方难归和江晚衣认识后,回来时他们的流言便有了。虽然只是激起了小波澜,可江家素来惜面,自然不会想要有丝毫污点。”
“方难归是我的未婚夫,所以只要我心死了,安心和方难归在一起,要外人看起来‘鹣鲽情深’,不仅现在流言会不攻自破,日后也不会传言甚嚣。”
这一次,江梧无法否认。他来,的确是这样的,哪怕,哪怕对不起风窈。
“是。”
江梧依旧是平静无波,简单的一个字就像数根浸了毒的银针刺入风窈心口。
风窈向后退了几步,朝江梧笑了笑,与此同时,眼中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
“谢谢你,第一次不仅主动找我,还和我说话。”
“你想要的,我都会做。新试会结束后,我会去嫁给方难归。”
“就算是见到你,我也不会惹你心烦。”
风窈说罢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犹豫。
她坚持了十年的感情,终究是放弃了,轻而易举。
江梧愣愣的看着风窈背影。
她好像……又瘦了,她伤势未愈,身体尚未恢复,如今一步步离开时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如同秋风扫落叶,丝毫没有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江梧想,他是不是错了?
风窈说见到他不会招惹他,果然是做到了。
自从上次后,风窈每次见到他,若是有别人在场,会安安静静的立在一旁,无人时会直接和他擦肩而过。
以前风窈见他,都会一直跟着他,甩也甩不掉,他只是觉得心烦,现在看见他就和陌生人一样,反而更觉得不好。
齐家后园内,坐在凳子上的方难归小心翼翼的看着对面的方淮,默默替她斟茶不语。
“气死我了!”方淮突然双手拍桌,杯中清茶向外溅了几滴。
方难归知道方淮是在气风窈,抿唇不语。
平心而论,当几日前方难归看到风窈和江梧时是有伤感和些许不甘,就像是自己守了多年的宝贝被人夺走。但,没有醋意和愤恨。
方难归走到方淮背后替她顺气,不知该如何同方淮说。
“其实,风姑娘和江前辈,他们没什么。”方难归吞吞吐吐道,“江前辈替风姑娘挡过连绣的邪术,风姑娘心存感激。”
这个理由,很牵强,方难归也不擅长撒谎,偏偏方淮是个人精,是以从方难归开口那刻,方淮便识破他在撒谎。
只是既然方难归有心维护风窈,她也便不再多言。
方难归太善,善的很傻。方淮很早就知道。
“好了,”方淮起身,散漫的伸了伸腰,“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对了!”方淮右手握拳轻扣左手,“新试会不是就要到了吗?”
“啊,是。”方淮话题转的太快,方难归一开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完了,完了完了。”方淮一手覆上额头,一手叉腰,来回踱步,声音尽是绝望。
“难归,”方淮想将手搭在方难归肩上,到半空时顿了一下,踮起脚勉强拍了他肩一下,语气严肃神态正经,“听师父的话,到时候不要打,直接投降,要不就趁现在多练练瞬行。不管怎样,保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