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上月已昏,赵王村外日才明。
次日早上,刘知远特意召见郭威,对他言道:“我昨夜梦见你变成一头驴,载着我升天,我刚从驴背上下来,驴又变成了龙,舍我南去。你说,这主何吉凶啊?”
郭威心中一惊,随即抚掌而笑,说道:“陛下万福,此梦主山河一统,大汉万年。”
刘知远道:“何以见得?”
郭威沉吟道:“驴乃马户,乃百姓之物,驴化巨龙,暗指天下百姓归于皇统,不正是天下归心吗?”
刘知远闻言大喜。
又过了二十多天,魏州城终于食尽力竭。杜重威万般无奈,只好遣王敏奉表出降,次日又遣其子杜弘琏出城拜见刘知远。又过了一天,杜重威之妻、宋国长公主石氏也出城相见,恳求刘知远能留杜重威一命。刘知远答应了她,许诺不杀杜重威,杜重威这才开门出降。
此时,城中百姓十之七八已饿死,侥幸活下来的,也都鸟形鬼貌,没有人样了。
杜重威虽然举城投降了,但张琏仍在据守北关负隅顽抗。刘知远令高行周劝张琏立即放下兵器投降,张琏说道:“除非天子盟誓,否则,幽州兵决不投降!”
刘知远当即驰马至关前,亲口承诺放他们回幽州,张琏这才答应出降。然而,张琏一放下兵器,刘知远即命人将他和数十名将校全斩杀了。张琏临死之前,高呼道:“堂堂天子,竟如此没有信用,何以能取信天下?其气运又怎能长久?”
张琏死后,刘知远又将幽州士卒全赶出魏州,命他们立即北回幽州。幽州士卒对张琏等人之死又恨又气,临出境之时,大肆劫掠了一通之后,方才北去。
郭威请求将杜重威的一百多名牙将全杀了,并以杜重威的家财赏赐将士,刘知远答应了他。对于杜重威,刘知远非但没杀,反而以其为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朝野之人,大为不解。自此之后,杜重威只要一露面,百姓们就对他投掷瓦砾、泼洒污水,大声辱骂。杜重威开始还不敢出门,后来也就习惯了,竟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刘知远本想以高行周为邺都留守、魏州节度使,加封临清王,以慕容彦超为澶州节度使,但高行周不愿与慕容彦超为邻,执意推辞,刘知远无奈,只好将慕容彦超改为郓州节度使。随后,刘知远又颁诏,原许州节度使史弘肇改为侍卫马步都指挥使,领宋州节度使,也就是宿卫军主帅;原滑州节度使刘信改为侍卫马步都副指挥使,领许州节度使,亦即宿卫军副帅;前定州节度使李殷改为贝州节度使;原郑州防御使郭从义改为澶州节度使;前磁州刺史李谷则改为左散骑常侍。
高无赖
刘知远刚离开魏州,就接到一个噩耗:他最为疼爱的皇子刘承训暴病身亡了!他当时就晕了过去。
回到大梁之后,刘知远哀痛过甚,一连好几天都水米不进。恰在此时,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遣使来报,说荆南的高从诲竟然同时向南唐、西蜀称臣了!刘知远一听,当时就从病榻上坐了起来。他明白高从诲这是对他不依约划割郢州的报复,他心想,这个头万不能开,必须得给高从诲点颜色瞧瞧,便令郭威、史弘肇立即起兵讨伐高从诲。
郭威却劝道:“魏州连年用兵,眼下已是兵疲仓空,陛下龙体欠佳,朝野人心也不太安稳,暂时不宜再兴刀兵了。”
史弘肇也道:“高从诲不过是一介无赖,陛下没必要与其一般见识。”
刘知远这才稍稍平息,问道:“朕早就听人说高从诲有个绰号叫‘高无赖’,如今弘肇也如此说,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郭威道:“史公所言不虚!荆南位于中原、楚、吴越、伪唐、伪蜀之间,地狭兵弱,自高季昌在世时,吴越、楚、岭南、福建诸道每每入贡中原,只要路过其境,高氏都会出兵掠夺其货币、财物。等到诸道致书责问或出兵讨伐时,其父子又不得不归还抢来的财物,但从不为此感到羞愧。高从诲继位后,岭南、福建、伪唐、伪蜀相继僭越称帝,高氏竟然到处称臣,其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各国的赏赐。因而,诸道皆对其极为鄙视,称其为‘高无赖’。”
刘知远说道:“原来如此!堂堂一介诸侯,竟如此作为,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啊!”
郭威道:“谁说不是呢!就说这一次吧,杜重威反叛的消息传到江陵后,高从诲即趁机发兵,遣数千水军攻袭襄州,却被安审琦击败了。随后,他又起兵攻袭郢州,又被郢州刺史尹实击败了。如今,杜重威兵败归附了朝廷,高从诲又转而向伪唐、伪蜀称臣。看来,这个‘高无赖’还真是名副其实呢!陛下还真犯不上为他动气。”
刘知远叹道:“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荆南处于四战之地,他这么做也是能理解的,真是又可气又可怜!”
郭威道:“陛下圣明,这个高从诲的确不足为虑,但有一人,陛下却不得不重视!”
“何人?”
“吴越王钱弘佐!”
刘知远惊道:“怎么?钱弘佐难道也要叛附他人吗?”
郭威道:“那倒不是。臣听说,钱弘佐虽然年轻,却聪慧异常,也颇有大志,新近他又得了福州,其实力已不容小觑,正可以其牵制淮南,万望陛下遣使抚慰。”
刘知远深以为然,当即遣使携带厚礼前往杭州。
使者到达杭州后,吴越王钱弘佐见胡虏之乱、魏州之乱皆被平定,便觉得中原新朝廷已经安定了,连忙遣使随汉使北上,向汉廷表示祝贺,并再次表示将永远称臣于汉朝廷。
钱弘佐屡屡接到密报,说内都监程昭悦整日里聚集宾客,收纳亡命之徒,密与术士交游,暗地里打造兵器,似有不轨之举。钱弘佐不敢掉以轻心,便密召水丘昭券商议,想让水丘昭券连夜率兵将程昭悦的府第包围起来。水丘昭券却说道:“程昭悦乃家臣,既然有罪,就应当正大光明地出兵抓捕,公告其罪,公开斩首,怎可偷偷摸摸地出兵?”
钱弘佐大悟,当即命内牙指挥使储温趁程昭悦回府的时候,将其抓捕,送往东府。次日,程昭悦便被斩首示众。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正当钱弘佐雄心勃勃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时候,却得了暴病,没过几天就不治而亡。此时,他才刚满二十岁!
钱弘佐临终,遗命其弟钱弘倧袭位。钱弘倧,字隆道,钱元瓘第七子,时年尚不满十九岁。
消息传到福州,李仁达即让其弟李通留守福州,他则亲往杭州觐见钱弘倧。
李仁达抵达杭州后,钱弘倧对其大加抚慰,加封他为侍中,还特地为其更名为孺赟。不想,李仁达见钱弘倧太过稚嫩,竟生了轻视之心,暗想:李某以花甲之年举闽国而向此乳臭之子称臣,实在是奇耻大辱!于是,便以二十株金笋及其他宝物贿赂内牙统军使胡进思,恳请让他回福州。
胡进思答应了他,在钱弘倧跟前一再替他说情,钱弘倧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答应了他。
李仁达一回到福州,便想杀掉吴越东南安抚使鲍修让,然后举福州归附南唐。不想,鲍修让早就在他跟前安插了自己的心腹,其密谋自然瞒不过鲍修让。鲍修让当机立断,抢先率兵包围了李仁达的府第。李仁达拼死抵抗,无奈寡不敌众,被鲍修让当场斩杀,随后又被灭了全族。
鲍修让当即将李仁达的首级送至杭州,钱弘倧连呼侥幸,遂命丞相吴程临时兼任福州节度使,福州军事仍由鲍修让负责。
钱弘倧袭位后,委托其弟、台州刺史钱弘俶执掌军府之事,并遣使奏知汉朝廷。刘知远大为欣慰,当即加封钱弘倧为东南兵马都元帅,镇海、镇东节度使兼中书令、吴越王。
钱弘倧大喜,于碧波亭大阅水军。高兴之余,他对参加阅军的水军将士大加赏赐,赏金竟比过去多了一倍。胡进思认为不妥,一再谏阻,钱弘倧大怒,气冲冲地将笔投入水中,大声说道:“我家的钱财可与士卒共享,你管我赏赐多少呢!”
钱弘佐儒雅温顺,钱弘倧却与他截然相反,对待众将吏既刚愎自用,又苛刻严厉,袭位不久,便诛杀了杭州、越州违法的三名官吏。
当年,钱元瓘在宣州做人质时,胡进思即跟随在左右。钱元瓘继位后,即以胡进思为大将军。钱弘佐年少继位,对胡进思等旧将甚为敬重。钱弘倧却认为胡进思自恃旧功,经常干预政事,对其越来越反感,故而有了将他外放为节度使的想法,但胡进思死活不愿意离开杭州。
李仁达回福州一事,是胡进思说的情,李仁达叛乱后,钱弘倧自然又对他严加斥责了一番。自此之后,胡进思每有进言,他都会当面驳斥。胡进思自觉委屈,每次回家,都要在钱元瓘的牌位前披发哭诉,钱弘倧听说后,就更加反感了。
一次,一位百姓杀了一头牛,官吏将其抓获,说他卖了近千斤牛肉。钱弘倧不信,便问胡进思道:“一头大牛能有多重?”
胡进思答道:“牛再大,也不会超过三百斤。”
钱弘倧道:“如此说来,是这位官吏妄言了。”遂重重处罚了这位官吏,胡进思趁机讨好道:“大王真是英明无比!”
钱弘倧却问道:“胡公怎会清楚牛的轻重?”
胡进思踌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答道:“臣从军之前,曾以此谋生。”
事后,胡进思越想越气恼。他认为,钱弘倧肯定知道他曾经做过杀牛的营生,这才故意羞辱他,故而,心中对钱弘倧的怨恨更深了。
钱弘倧与内牙指挥使何承训商议,准备强行将胡进思赶出杭州,随后便让水丘昭券设法办理。水丘昭券却认为胡进思势力太盛,恐怕难以制服,不如暂且容他,待时机成熟再动他不迟。钱弘倧认为有理,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下。
不想,何承训见钱弘倧犹豫未决,深恐时日一久会泄露出去,而自己受到连累,便将此事偷偷告诉了胡进思。
除夕之夜,钱弘倧在天策堂宴请众将吏,但没有召请胡进思。胡进思疑心钱弘倧就要对自己动手了,遂决定先发制人,当晚即率领一百多亲兵身披铠甲、手执兵器闯入天策堂。此时,夜宴刚散,众将吏已经散去,堂中就只有钱弘倧一人了。
钱弘倧一见乱兵闯入,不禁大惊,颤声问胡进思道:“你……你,意欲何为?”
胡进思恶狠狠地反问道:“老奴我无罪,大王为何要图谋我?”
钱弘倧稳定了心神,大声辩解道:“哪有此事!你如此所为,难道想造反吗?”
胡进思答道:“老奴不敢造反,只想保住这条命罢了!”
胡进思的亲兵也跟着大声叫嚷道:“事已如此,再不动手,我们就要被灭族了!”
胡进思此时却有些犹豫了,钱弘倧趁着这个当口儿,突然拔脚跑出天策堂,逃进了义和院。
胡进思见状,突然改变了主意,竟遣心腹把义和院封锁了起来。
次日一早,胡进思即冒称钱弘倧之命,告谕中外道:“本王突然身染风疾,特传位于皇弟弘俶。”
众将吏不知真伪,只好跟着胡进思至钱弘俶府第,迎接钱弘俶继位。钱弘俶,小字虎子,字文德,钱元瓘第九子。
钱弘俶初始大惊,后来又执意去见钱弘倧,胡进思只好以钱弘倧风疾严重、有碍观瞻为由,让钱弘俶随着他单独相见。待离开众将吏后,胡进思这才将实情告诉他,并向其请罪。
钱弘俶沉思半晌,方才说道:“既是如此,你要保证,决不可伤及我兄长性命!”胡进思立下重誓,钱弘俶这才同意袭位。
不久,大梁的诏书到了,汉朝廷以钱弘俶为东南兵马都元帅,镇海、镇东节度使兼中书令、吴越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