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宠我，胜过他自己的孙女。依稀记得他曾经指着我的鼻子说，以后找个好人家，别受人欺负啊，太老实了。当初还不知道“好人家”什么意思，嘻嘻哈哈地笑。现在想想，却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宿命在，受人欺负也成为不时发生。好多理讲不清，谁知道哪些是懦弱哪些是好性情，哪些是你该受的哪些是你可以反击的。
两年之后，搬家，就很少和爷爷奶奶见面。
只是十几岁的一天在新家附近的菜市场看见爷爷一个人，他过来摸我的头，说长这么高了。想想是10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他的面孔和笑容，可惜已经失去联络，不知是否还健在。奶奶后来过世，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觉得仿佛一段记忆被掐断，那个带着记忆走掉的人回不来。从来没有看透生死和阴阳相隔，只是学会了麻木和妥协而已。
后来开始尝酒，不再是用筷子沾着酒喝，而是一杯杯灌进去。没有一个人再坐在我旁边和蔼地看着我笑，喝酒本身也成为一种若有若无的消遣。
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酒的味道本身，或酸或涩、或甜或腻、或清或淡、或浓烈或淡泊。我喜欢陪我喝过酒的那些人，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同的感觉。每个人都如此不同，有他们的脾气秉性，有他们引以为傲的世界和自卑的角落。他们借着酒劲说的话也许语无伦次，可是都无比诗意有趣，透过醉眼望过去，恍惚间就脱离了现实世界，开辟了另一个洒着柔光的地方，安放不安和焦躁。
我不是好姑娘，或许曾经是过。曾经还笃信点什么，现在就是放任自由。经常有朋友来劝，女生怎么能喝酒呢？我想她们都是好姑娘，她们从不四处乱逛，从不会说污言秽语，也不会像我一样一个人背起行囊就去旅行。
她们都有安稳的生活，不喜欢变动。她们喜欢打扮自己和修饰妆容，喜欢让人陪，喜欢撒娇，以她们吸引的男人为傲，她们喜欢穿短于膝盖的短裙。
有人提醒我，那才是女生应该做的，不是喝酒。
当知晓自己需要承受的东西之后，就无需依靠外界的给予自我安慰了。亦如当你欣然接受了一件事情本身，就不再执着于找寻一样。或者如曾经执念之物而今已然毫无痕迹，冰雪消融一样。总之是心甘情愿地置身孤岛，没人能够逃离。
因为整个世界已经因为缺乏对超验真理的信仰而备受折磨。
雾都为什么
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诃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本身。
——王小波
和小呆认识十几年，交情不算深也不算浅。我一直觉得，女孩都应该乖巧又伶俐，至少喜欢购物打扮，至少在帅哥面前应该矜持一点儿。小呆也许是个例外，每次我看见她在帅哥面前大言不惭地讲自己曾经做过的冒失事儿，我都觉得她没长脑子。天知道有多少人说过她没长脑子，各种方言的她大约都听过了，这次去英国，她又听了英文版的“没长脑子”。她引以为豪。原因是她一直坚信不同寻常的人有通灵的本领，说不定就是上天派她来拯救地球的。
我劝她还是现实一点儿。她撇撇嘴，嚼着箭牌口香糖，说，还没到现实的时候。小呆容易激动，而且尤其容易被一两句话刺激到。譬如那天她在课堂上听见老师说，年轻的时候应该做一点儿疯狂的事情，疯狂地爱那么一回。小呆就决定疯狂一次。如果我没记错，她当场发短信给我，说，她有一个伟大的计划。快一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这伟大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成型了没有。接着就传来她去了英国的消息。
对于她这个惊天地但不至于泣鬼神的飞速决定，我一直没机会问她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和小呆讲逻辑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她的思维既不跳跃也不一成不变。飘忽是她的本性。这一点可以从她喝醉酒了之后狂飙英语的断句中得到深刻的印证。其实对她而言，喝酒和不喝酒没有太大的区别，喝酒是为了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比如在街上的人潮里大声唱邓丽君的歌，比如抓住一个最近的男人的手之类的。但是去了英国之后，小呆写邮件给我说，不喝酒也可以做这些事情。喝酒的确是个太差的借口。那天，我晚上实习回来，打开邮箱，在层层叠叠的工作会议、日程安排、领导讲话的邮件的夹缝里，读到小呆的那封没头没脑的信，哭笑不得。
在没认识小呆之前，我以为女孩到了20岁之后就该估摸着找个好人家嫁了，或者有点儿事业心的女孩儿就用才华和性感感动一脸阶级斗争的面试官，淘到一个不至于太辛苦的工作。
直到那天，小呆说，我要去英国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缘起。
当小呆站在大本钟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座据说直径七米的大钟的时候，她觉得来伦敦是对的。这个决定和当初来英国一样，匆匆忙忙。
事情是这样的。周四那天傍晚，M城的天开始阴沉。小呆正坐在图书馆二层的数学书架旁读一本关于中国文化的很深沉的书。小呆喜欢坐在数学区，是因为她喜欢观望着那些被数学折磨得头大的哥哥们搔首的样子，这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自从选择了文科之后，小呆就变得幸灾乐祸。虽然当初她还惋惜着自己学了那么多年头的数学、物理和化学。
就在小呆盯着对面的一个哥哥的金黄色的头发发呆的时候，火警大作。
这不是第一次遇到火警了。听她说，英国的火警多得吓人。学校的公寓里每周三都有火警测试，教学区每周至少一次。炒菜油烟大了火警响，有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抽烟了火警响，烤箱温度高一点儿火警也响。英国的火警就如同中国的会议那么频繁，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于是这一次，小呆听见刺耳的火警的时候，还在观望着周围的人，根本没想逃走。后来大家都走了，她也出去了。之后小呆去上比较政治学的课。政治课换了第三个老师，这个日本和英国混血的哥哥貌美如花，笑起来让人耳边一片寂静。可惜英语是在断句的地方和正常人不一样，感叹词太多，口头禅虽然很酷，但是极其干扰听力。对这些漂洋过海的交换学生来讲，最好所有的英语都是VOA，BBC标准慢速英语，吐字清晰，语速适中，在关键处停顿。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们，不是所有native speaker都说标准的英语，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和你说标准的英语。
小呆真的发呆了。一半是因为那个身形适中、面若桃花的混血老师（小呆很爱讲英文的男老师是我一直知道的），一半是因为混血老师让人无法理解的英语。小呆对自己说，去伦敦吧。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如果你对伦敦都不爱了，那你就是对生活绝望了。这次去伦敦，就是为了证明，小呆没有对生活绝望，尽管每天都有人向她炫耀她们男朋友有多好多好。
炫耀男朋友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在小呆看来却是不可理喻的。男朋友又不是你一手养大的，他们只是恰好在你需要他们的时候出现了，既不能说明你有多迷人，也不能说明他们有多爱你。炫耀什么呢？跟她住同一所公寓的意大利姑娘一天到晚和她讲大她八岁的男友，小呆出于礼貌只能听。后来小呆有意无意地讲了一句，you know what，every time I saw you，I would think of your boyfriend.结果，这个奔放的意大利姑娘就再也没提到过她的男友。
小呆想，这些人真自私。想让别人知道，还不肯分享。
是的，为了证明她没有对生活绝望，以及为了证明没有男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小呆一个人，背着厚她几倍的背包，揣上一包可以充饥的巧克力，还有一本王小波，就稀里糊涂地坐上了开去伦敦的火车。她不知道住在哪里，不知道要去哪些地方。伦敦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幻象，是她从她那些宝贝书本里读到的到处是蒸汽机，到处都是绅士淑女的地方。她10年前读到《雾都孤儿》的时候，伦敦刚好在她的脑袋里成形。这一次她是去验证伦敦究竟是什么样子，街上是不是还有孤儿。
出师不利，小呆坐错了火车，好在是同一方向的。当一个英国帅哥捧着他的车票弯下身来，对她说，I am sorry，but this is my seat.小呆翻出她的车票核对，发现座位号是同一个，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上错了车。小呆曾经最害怕一个人走路，害怕到陌生的城市，这几乎成了一种心理障碍。后来她到南方读大学，走丢了无数次，惊恐了无数次之后，才发现迷路并没有那么可怕。迷路，只是你暂时不能到达你的目的地而已，暂时。路在那里，它们不曾改变，只要肯找，总是会找到的。做错了事情，就像迷路一样。事情在那里，你无法改变，那就耐心地从别的路看看。小呆虽然呆，但是终于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站在街角大哭一场。
当她挣脱了些东西，一个人带着点儿小畏惧走过北京繁华的地铁站，穿过西湖边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的人群，呆坐在维多利亚港湾绚烂的灯光下盯着熙熙攘攘的人潮的时候，她觉得一个人并不可怕。迷路了，也没那么糟。只要她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就总会有办法。
这一次小呆的目的地是伦敦。不是为了看大本钟，也不是泰晤士河，而仅仅是为了证明她一个人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她可以自由选择她想要的生活，和她喜欢的人聊天，做她想做的事情。这些听起来好像都很简单。可是我还记得就在几个月之前，小呆没走的时候，我们吃过饭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聊天。聊到一半，小呆一反呆呆傻傻的常态，抬起头对我说，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生活。
我从她在路灯下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坚定。那个时候，她刚刚被一个男人抛弃，喝了几天几夜的酒，大病一场。我拍着她的肩膀，说，那就开始吧。后来，她果然去了一个我不曾预料到她会去的地方。她说她也没想到，就像让她迷路的错综复杂的路口一样。
我说，人出国，总有一个理由，为了前途为了事业为了学业，你为了什么啊？小呆想一想说，一定要为了什么？可不可以什么都不为？我相信她的话，对于那个时候的她而言，什么都不为是最好的心态了，如果偏要为了什么的话，反而不真实了。那么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和她的共同点其实不多，其中之一就是，我们都一无所有。
小呆下了火车，却没有找到一张地图。她瞟了一眼路标之后，决定去大英博物馆。她记得一个月前，在中国文化传媒的课堂上，那个自傲自大的英国女老师是如何说起鸦片战争，说起大英博物馆里的藏品，她说，她那个时候眼泪就在眼眶里。她早就过了弄虚作假，矫揉造作的年纪。可是她无论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从哪里来。就像一阵风那样突然卷起落叶，就像一场梦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她感到有什么在胸口灼烧，在眼睛里灼烧。
这一次她来看看这个让她“灼烧”的博物馆。穿过埃及馆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穿过欧洲馆稀奇古怪的头像、雕塑和看不懂的名词。小呆直接走到中国玉器和瓷器那里，从最原始的那一件开始端详。她几乎是趴在展柜前，用她那双近视眼扫视着每一件展品最细微的地方。她看见战国的车轮，看见汉代的衣冠，看到南北朝征战的铠甲，看见唐三彩温柔而寒酸的色泽，看见几幅不那么有名的书法作品……周围有印度人或是英国人凑过来，拍照或者窃窃私语，小呆都管不了。小呆就这么呆着，因为她虽然没看到传说中那么多名家名作，但是她感到什么东西在她的身体里被打碎了。不是很痛，却很难受。
她没有给任何人让路。在这里她把每件展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一年多以前浙江博物馆的那些国家宝藏的展览。她有点儿想杭州了。
从博物馆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暗。英国总是提前进入黑夜，这临近冬天的短暂白天珍贵得跟金子一样。在白天和夜晚的交叠处，星光微亮，落日在天上留下白惨惨的一片。寒风吹过来，路上的行人加紧脚步。这是小呆最怕的时候，一个月以前她去苏格兰，她说她第一次尝到了无家可归的孤独感。这一次小呆不想被人潮抛弃，她加快脚步，跳上了一辆不知道驶向什么地方的公交车。在圣保罗大教堂那站下来。
据说这是英国最宏伟的教堂，安葬着滑铁卢打败拿破仑的英将威灵顿。小呆没有听说过威灵顿，也许是因为她实在对军事和战争没有兴趣。她觉得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武器或是一长串数字的末位数是件愚蠢的事情。从她知道拿破仑却不知道威灵顿这件事上，可以说明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理论现今未必行得通。补充一句，小呆不爱军事和战争还有一个不太能说出口的理由，追溯到一年前她在军事理论的课堂上亲眼看见右手边的一个男生悄悄地手淫。她于是觉得，也许军事和性真的有那么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然那个男生在做什么呢？
事不凑巧，教堂在小呆到达的那一刻恰好停止对外开放。而晚祷在半个小时后开始。一群民间乐队在教堂前架起了场子，欢快的舞曲的旋律很快就将人环绕。我不止一次听过小呆说这些街头艺术的高超美妙。她从约克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写着：“我的身后是一位弹钢琴的大叔，他的琴声很美。”没有写任何和约克有关的东西，我盯着约克邮戳的黑色印记，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约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