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寒,入夜更是刺骨。
久跪不利于血液流通,秦风的膝盖犹如铁坠,已然没了知觉,听到穆先生的声音,他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开口道:“先生是秦风除却祖父外最敬重之人,秦风执拗,让先生的付出如同流水了。”
许久后,穆先生苍老的声音才徐徐传来:“风儿,你是至情至性之人,满怀仁义,若今后能为官一方,也是造福一方百姓。儿女情长,果真值得?”
“我已思忖良久,有些话,只能说与先生听。”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秦风的话有些渺远的意味,他的声音带着空灵:“事出之前,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性情中人,功名抱负才是毕生追求。在欣儿出事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但事情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想过,痛苦过,挣扎过,也动摇过,却总是走不过自己的心。欣儿何辜?她身子干干净净,一如她的人品,但却生生被泼了一盆脏水。若此生弃她不顾,她还能活下去?那么我自己,想来永远都会愧疚下去吧。”
他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哪儿能从始至终坚定不移?
一个人最终的选择,才造就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迥乎不同。
听到这些心底话,穆先生的反应倒没有太起伏,他扪心自问,如果秦风将沈茹欣弃之如敝履,他或许会觉得失望?
谁知道呢?他缓声告诉秦风:“潜心治学,暂不入仕,兴许会有转机。”穆先生沉着的声音让秦风心头温暖如春,他忍住眼眶的酸涩,嗓音却是含着哽咽之音:“先生,您,您……”
“乾一人的名望,又比哪位高官轻呢?你天生灵秀机敏,切莫辜负上天厚赐。”
乾一人,石丹文,虽然未曾入仕,但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主张,却一直影响着一个又一个朝廷官员。
秦风心中闪过一个藏着很久的疑问:“先生,您又为何不入仕呢?”
以穆先生如今的才学底蕴,秦风难以想象他年少时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穆先生怔住,长久后才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了他心底的惋惜,哀恸,不甘,又带着那么一丝豁达。
没有回答,穆先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夜风,飘零碎雨。
天亮,却又是带着清新气息的一个好天。
宋凌总不能在沈茹欣这里耽搁太久,她昨夜辗转想了个明白,或许永熙帝突然微服私访兴阳府,是柳家翻身的大好时机。没有一大堆大臣赘着,皇帝拿主意反而容易些。却也不知伏名筹大少爷那儿打听得如何了?
慧济堂虽不是摩肩擦踵般热闹,但顾客总是络绎不绝的。
她的习惯是清晨扫一遍从各分店拿过来的账簿,再看看重点定制的客户名单及进度,便也放手将慧济堂其他琐事交给紫衣和吴庸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寻伏名筹时,伏大少爷神神秘秘地摸了过来。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若非与你交好,这等大事,我是绝然不能告知与你的。”他警惕地四下又看了看,才继续道,“你要的那张单子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只要寻法子打听打听是否与沈府关联即可,只是现下这情形,我是抽不开身去办这件事的。”说罢,他给递给宋凌几张墨迹斑斑的纸。
宋凌看他做贼一样小心,还在纠结要不要透露风声,那张俊脸就要愁成苦瓜。
她大体扫了眼名单,心中有了数,忍不住打趣伏名筹道:“怎么?圣上要你伴驾了吗?”
“话是没有明说,但我能不去吗?哎?!”伏名筹惊讶地张大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没等到宋凌的回答,伏名筹已经犹如霜打的茄子般耷拉下脑袋,苦大仇深地抱怨:“也不是说陪着舅舅不好,就是……他总是喜欢讲些典故诗词,你知道的,我听了就忍不住打瞌睡,若是传到母亲耳朵里,肯定少不了一顿念叨。”
伏名筹天生与书本子有仇,没缘分。
听到这里,宋凌联系这几日发生的事,想了想,嘴角浮上一丝笑意:“你不精通文墨,殿下也更善于舞枪弄棒,圣上岂不会无聊?”
实则箫景敛文武全才,但他却是不敢表现。
“对嘛!”伏名筹抱住头,“舅舅昨夜还勒令我今儿陪他去什么劳什子诗会,好容易钻着空子我偷溜出来找你聊聊天,不然能愁死!”
宋凌小声道:“我听闻秦老尚书与圣上渊源颇深?”
“是啊,秦老尚书以前做过舅舅几年的先生,据说文通古今,这次诗会就是秦家代代相传的传统,广邀文豪,以诗明志什么的。”
宋凌直了直腰身,高深莫测道:“我有一法子,可以让你不那么难熬。”
伏名筹眼睛瞬间点亮,激动道:“若能救我脱离苦海,我就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要寻的人寻出来!”
宋凌也不绕弯子,告诉他:“找个圣上不会排斥但又学富五车的少年郎来伴驾,岂不是可以减轻你的压力?”
“难呐!舅舅白龙鱼服来兴阳,此事太过机密了。”
“秦风秦公子何如?”宋凌建议他,“秦公子诗书承秦老尚书,想必圣上也很愿意与他交谈吧。”
伏名筹想了想道:“他最近不是……正……”叛逆中二,不顺父母,非得迎娶名节受损的心上人嘛。
不太方便说出口,他朝宋凌挤挤眼。
“圣上难得来一次兴阳,怎能不见昔日先生呢?”宋凌笑道,“主意可就在这儿摆着,听不听就随你咯~再者说,让秦公子散散心也是一件好事。”
台阶在此,伏名筹立马就跳了下来:“没错!秦风虽然文文弱弱,但经此事能看得出来他是条汉子!本少爷就帮他舒缓心中郁结!”说完,伏名筹挑挑眉,乐得挥挥手就算与宋凌作别。
他走后,宋凌舒了口气,喃喃道:“君权大于天,希望他能得赏识,仕途不用太波澜吧……”
只是宋凌没有想到,她这一番话,能让她在几个月后,那般痛彻心扉。
趁永熙帝还在兴阳府,寻找柳侍郎必须摆在第一位。
回到宋宅时已经时近晌午,绿罗捧过来一碟切好并且插上银签子的水果拼盘。她看宋凌神情还好,想了想,颇有些气愤地道:“婢子原以为廉王殿下是真心待姑娘的,现在看来,殿下也没婢子以前想的那般好。”声音越说越低,还透漏出一丝难过。
嗯?宋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评价有点儿讶异,要知道,绿罗这丫头可一向是箫景敛的死忠粉呀,这么快就粉转黑了?
看她那一股伤心的小样儿,宋凌忍不住问:“他来过店里?”
照理说不应该啊,箫景敛现下应该正陪着永熙帝,忙到飞起,哪儿有功夫驾临她这小小的慧济堂?
“那倒是没有……”绿罗愁眉苦脸,“但是殿下差人,差人送来……”
送来什么?宋凌慵懒地斜倚在玫瑰椅背上,随手捻起银签子,插起一块削好皮的苹果,心中忍不住感慨:不管怎么说,封建主的生活确实恣意到太容易让人沉沦啊,完全不用自己动手的感觉真不错。
瞧宋凌并没有太介意,绿罗才道:“那大抵是某种武器吧,太扎了,太臭了,若不是婢子没得您的意见,早就仍回送来这玩意儿的小侍卫脸上了!”
宋凌忍不住笑道:“快快拿上来,我来教你怎么吃。”
上次从王府出来太晚太急,就没带箫景敛那儿的榴莲,没想到他还想着给她送过来。他这个人,虽然心机深沉,变化多端,兼之心狠手辣让人防不胜防,但做事儿确实舒坦。其实若能镇日与他聊天拌嘴,偶尔比划比划拳脚功夫,倒也蛮不错……
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观,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绿罗把剥好的榴莲送上来时,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宋凌觉得好笑:“有这么夸张吗?”
“李厨娘也是厉害,居然晓得那刺儿头一般的水果怎么下手,我的佛爷,姑娘也太与众不同了些!这么臭,扔到大街上估摸着都没人敢动!”
多香啊~宋凌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里,带着回忆的味道。
她满足地吃完三块,戏谑地看向绿罗:“你确定不要尝尝?”
绿罗立刻躲了三丈远!
用完水果,宋凌净了净手,不动声色地道:“叫李厨娘来,就说我要赏她。”
绿罗应了声,捏着鼻子把果盘拿走。不一会儿,一个衣着还算整洁,但不免站上烟火气的微胖厨娘到了宋凌面前。她似是有些局促,还用衣角不停地擦拭双手,抬头看了眼宋凌,嗫嗫喏喏地道:“姑娘,姑娘叫奴婢……”
“嗯。”宋凌略微抬眼。
李厨娘的额角平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腹诽:分明只是一个奴才“小姐”,怎的比正头小姐们都气派,还多了那么一分看透人心的气势,让人胆寒。
倒不是她瞧不起宋凌,事实而已。
宋凌瞧她愈发局促,想来目的已然达到,便悠悠然道:“我只是想知道,用两倍银钱供的,好不容易才能进我宅子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李厨娘为何欺骗我?”
李厨娘忍不住“砰”地跪地告饶:“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听到这话,绿罗杏目圆睁,怒道:“你骗姑娘什么了?!快说!”这起子下人都是她一一核验过的,若是出了差错,她绝对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