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们来到阿讷西湖畔圣约里奥茨的一座集中营受难者的休养所。这是路边的一家旅馆饭店。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广岛,我们是在那里知道了广岛。他体重恢复了,他长胖了。他没有力气支撑他从前的体重。他借助那根拐杖走路,我记得那根粗重的深色木拐杖。有时,他似乎要用这根拐杖敲打墙壁、家具、门,他不打人,不,他想敲打路上他遇到的一切东西。D也在阿讷西湖畔。我们没有钱去住过去住过的旅店。
我记得在萨瓦[40]的时候他不在我们身边,他被陌生人包围着,他还是一个人,他绝口不谈他在想什么。他深藏不露。神情阴郁。一天早晨,在路边,报纸上巨大的标题:广岛。
他看上去像要敲打什么,愤怒使他丧失了理智,使他难以自控。广岛事件以后,我想他和D谈了,D是他最好的朋友,广岛可能是他从外部所看到、所读到的他生活之外的第一件事情。
另一次,那是在萨瓦以前,他在花神咖啡馆的露天座里。阳光明媚。他要去花神咖啡馆“看看”。他是这么说的。侍者们过来向他问好。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又看见他了,他喊叫着,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我担心他打碎玻璃。侍者们眼泪汪汪、沮丧地望着他,一声不吭,然后我看见他坐下来,长时间保持沉默。
时间又过去了。
这是和平以后的第一个夏天,一九四六年。
在意大利的里窝那[41]和拉斯佩齐亚[42]之间的一个海滨。
他从集中营回来有一年零四个月了。他知道他妹妹的死讯以及我们分手的消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在那儿,在沙滩上,看着人们走过来。我不知道他看的是谁。他定睛看,他尽力看,我在巴黎等待他时所想象的他在德国的死亡形象中,首先死去的就是他这种目光。有时候,他长时间一言不发,眼睛看着地面。他还不能习惯接受妹妹死去的事实:二十四岁,双目失明,双脚冻裂,肺病到了晚期,被飞机从拉文斯布吕克运到了哥本哈根,到的那一天死去,而那一天正是停战的日子。他从来不谈起她。他从来不提她的名字。
他写了一本书,书名叫《人类》,讲述他自己心目中的德国经历。这本书写完、交稿、出版以后,他再没有谈起过德国集中营。再没有说起这些词。从来没有。再也没有提起这本书的名字。
这是刮风的一天。
在这种伴着海风的阳光下,我不再想他的死了。
我躺在吉内塔身边,我爬上了海滩的斜坡,到了芦苇丛的深处。我们脱掉衣服。我们从海水浴的清新中走出来,阳光正烧灼着这种清新,但还没有战胜它。皮肤保护得很好。在我的两肋下部,一个凹处中,在我的皮肤上面,我看到心脏在跳动。我饿了。
其他人还在海滩上。他们在玩球。罗贝尔·L除外。他还没玩球。
苇丛上面可以看到卡拉拉采石场雪白的斜坡。上面是更高的闪烁着白光的群山。在另一个方向,稍近处可以看到马尔切洛山峰,它正好在拉玛格拉河口上面。看不见马尔切洛山的村庄,只看见山峰、无花果林以及峰顶那深色的松林坡。
我们听见他们在笑。埃里奥笑得最欢。吉内塔说:“你听听,他像个孩子。”
罗贝尔·L没有笑。他躺在太阳伞下面。他还不能晒太阳。他看着他们玩球。
海风吹不进苇丛,却给我们带来沙滩上的喧闹。天热得可怕。
吉内塔从她的浴帽里拿出两个半截柠檬,递给我一个。我们张开嘴挤柠檬汁。柠檬汁一滴滴落到我们的喉咙里,我们正感到饿,它使我们体验到饥饿的深沉和力量。吉内塔说天这么热的时候柠檬是最好的水果。她说:“你瞧卡拉拉平原上的柠檬,它多大呀,它的皮很厚,在阳光下也能保持新鲜,它的汁像橘子,但是味道很酸。”
我们一直听见他们在玩,但听不到他、罗贝尔·L的声音。在这种沉默中,战争依然存在,它通过沙子、海风涌出来。
吉内塔说:“我很遗憾,在你等待罗贝尔·L的时候我不认识你。”她说她觉得他身体不错,她感到他容易疲乏,她特别注意到他走路、游泳时那么缓慢、那么痛苦。由于她以前不认识他,她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但她似乎担心他不会恢复到去集中营以前的体力了。
一听到罗贝尔·L这个名字我就哭了。我仍然在哭。我将终生哭泣。吉内塔说声对不起,然后就沉默了。
每天她都以为我会谈到他,但我还不能。然而这天我对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会谈他的。并且关于这次回归我已经写了一点东西。我也试图谈谈这份爱情。正是在那个时候,在他垂危之际,我才更好地认识了这个人,罗贝尔·L,我才感觉到他就是他,他与世上所有东西、所有人都不同。我讲生活在尘世间的罗贝尔·L所特有的气质,讲了他所特有的、使他承受了集中营生活的风度、智慧、学识、政治观以及那些难以描述的岁月,我讲了他所特有的、源于悲天悯人胸怀的不凡气质。
热得不能忍受了。我们穿上了游泳衣,跑着穿过沙滩。直接跑进海里。吉内塔游远了。我待在岸边。
风静了。也许这是在另一天发生的,一个无风天。
也许是在另一年。另一个夏季。另一个无风天。
海是蓝色的,甚至眼前那片海也是蓝色的,没有波涛,只有十分轻柔的细浪,似沉睡中的呼吸。其他人都停止了游戏,在沙滩的浴巾上蹲下来。他站起身来,向大海走去。我来到海边。我望着他。他看到我在望着他。他那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他向我微笑,轻轻摇摇头,一幅自嘲的样子。我明白他知道,他知道每一天的每个时辰我都在想:“他没有死在集中营。”
王东亮译
注释:
[1]Avranches,法国下诺曼底大区芒什省城镇。
[2]Belsen,德国汉诺威州采勒附近的**德国集中营。
[3]Dresden,德国萨克森自由州首府。
[4]Remagen,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城市。1945年3月盟军攻占雷马根桥,突破德国西战场最后的防线莱茵河天堑。
[5]Buchenwald,**德国所设最早和最大的集中营之一,初设于魏玛西北山林,后设于图林根。
[6]德国占领时期与德国合作的法国武装力量。
[7]Le Bourget,法国塞纳圣但尼省城镇。
[8]我在地图上没有找到这个地方,我是按着听到的音原封不动地写上去的。——原注
[9]Kassel,德国黑森州城市。
[10]义务劳动。1941—1944年德国占领时期,维希政府组织年龄在20—23岁之间的法国青年去德国进行为期两年的义务劳动,参加这种强制劳役的人被称为“志愿者”。
[11]Strausberg,德国勃兰登堡城市。
[12]Gueorgui Joukov(1896—1974),苏联元帅。
[13]即蒙哥马利。Bernard Montgomery(1887—1976),英国陆军元帅。
[14]George S.Patton(1885—1945),美国陆军上将。
[15]Chemnitz,德国东部萨克森州城市,1953—1990年称卡尔·马克思城。
[16]Alexander Patch(1889—1945),美国陆军中将。
[17]Georges Bidault(1899—1983),法国政治家,二战期间抵抗运动领袖,1946年任临时政府总统。
[18]Vaihingen,德国巴登符腾堡州城市。
[19]Enz,德国境内河流。
[20]Glattbach,德国巴伐利亚州城市。
[21]**集中营里被选来管理犯人的犯人。
[22]Rue des Saussaies,巴黎第八区的一条街道,1940年成为德国盖世太保所在地。
[23]RenePleven(1901—1993),法国政治家。
[24]Magdeburg,德国萨克森安哈尔特州首府。
[25]Gaumont,位于巴黎十七区的电影厂,当时成为回国战俘的接待站。
[26]Francois Mitterrand(1916—1996),法国政治家,1981—1995年任法国总统。德国占领时期,他在维希政府的战俘总署任职,并同时领导着抵抗组织“全国战俘与集中营囚犯运动”,本书作者杜拉斯及其前夫罗贝尔·昂泰尔姆(即此文中罗贝尔·L)皆为该组织成员。
[27]Ravensbrück,德国菲尔斯腾堡附近的**女集中营。
[28]Stettin,波兰西北部港口城市。
[29]Brno,捷克南摩拉维亚州首府。
[30]Faenza,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区城市。
[31]Maurice Thorez(1900—1964),法国政治家,共产党创始人。
[32]Majdanek,德国**集中营和灭绝营,位于波兰卢布林的东南部。
[33]Sunda Islands,亚洲大陆东南,自马来半岛,朝新几内亚方向至马鲁古群岛的岛群。
[34]MittelbauDora,德国诺德豪森市附近的集中营。
[35]Heinrich Himmler(1900—1945),德国**政客,警察首脑,陆军司令。
[36]Roberto Farinacci(1892—1945),意大利***党重要成员。
[37]Edward Reilly Stettinius(1900—1949),美国国务卿,旧金山会议的美国首席代表。
[38]Wissembourg,法国下莱茵省城镇。
[39]Verrieres-le-Buisson,法国巴黎南部埃松省城镇。
[40]Savoie,法国罗讷阿尔卑斯大区省份。
[41]Livorno,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港口城市。
[42]La Spezia,意大利利古里亚大区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