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眼模糊,一身酸软,恍恍惚惚,向宿舍走去。久违了,我的床板!久违了,我的枕席!一觉醒来,只觉耳边秋风飒飒,身子微颤,用手一摸,似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恍惚间身边似站着一人,我睁大眼睛,啊!罗绮纹……我连忙坐起身去抓衣服,抓来抓去,发现衣服原本就裹在身上,我是和衣而睡的。慌乱中,见她满面笑容,望着我,似又望着别处,红唇微启,话语并不从口中发出。我想,兴许她是找王德明请示什么吧,鄙人床旁正是班主席的卧榻。于是我随手抓起郭小川的一本抒情诗集,向后一靠,默默地吟诵起来:“致青年公民……”
“我想找你……”
“找你……”声音传播的方向好像是正对着我?我疑惑地一侧头,见王德明的床空了,真真切切,她确实是面对着我。
“你找我?”
她点点头。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找……”
“我在外面等你。”
说着她走出了我们的男生宿舍。
我下到底楼,见她站在一棵树下。我跟过去,她却继续前行。
“罗绮纹,有什么事就这儿说吧。”
不应声,她回头看我一眼继续前走。怪了,她要找我说什么?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儿说?罗绮纹,身量与柳风差不多高,红润,丰盈,S身形前拱后翘相当性感,当然,“性感”一词,在那个年代是没有人能说出口的。她与柳风同是班上的女生干部,但跟我从未单独接触过,只偶然感到她在远远地注视过我。此时找我会有什么事呢?我一边不让她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一边留意着校园的风景。这校园已没有了我初进校时的那种神圣和美丽,倒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的遗址。一夜秋风秋雨硝烟是散了,而那些临时构筑的“工事”,像“堡垒”什么的依然还静静地蹲在那里。“坑道”宛在,“弹片”遍地,周遭的花草树木湮在灰黑的积水里全都残臂断腿,气息奄奄,这些地方似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我不知是为这次“战争”感到欣慰还是失落,似乎有所斩获,但付出的代价或许更多。“蓬断草枯……黯兮惨悴”,“枕骸遍野,功不补患”,李华《吊古战场文》所描写的情景在我的眼前隐隐约约显现,那些感伤的文辞在我心中断断续续……一阵困乏袭来,我浑身无力,只觉冷汗直往外冒,心慌气短,目眩头晕,残破的花园巅簸起来,熄火的“堡垒”似乎也都随着东倒西歪,将要倾覆了。我不得不扶着临近的树木停下脚步。
“怎么啦?你怎么啦?”
我感觉到罗绮纹一边喊,一边跑了回来,而且扶住了我的胳膊,还用手帕抹着我额上的冷汗。
“你,太劳累了,那么多天守在炉前,没有睡觉……我还是扶你回宿舍吧……”
“我们走,”停了一阵,我觉得好受一些,“你不是还有事……”
“不急,改天……也行;当然,如果你……”我见她说话犹豫,似乎的确有事,就说:“不要紧了……不过,就这里谈好吗?”
她用幽幽的眼睛望着我,又闪了闪眼睫说:“我们还是到阶梯教室吧……现在还没有复课。”说着,放开扶住我的手,又独自前行了。
可容纳二百人的阶梯教室空无一人,但她把我带入紧邻的教师休息室。
我们相对两米坐定,像谈判前的尴尬不知从何谈起。我只觉得她原本红润的脸血液在往外浸,越来越红,红得发亮,两眼迷蒙,太阳穴饧晕,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难道真有什么重大的问题要同我谈吗?为了打破僵局,我随便问问她的乡梓,她说在江津。于是我来了兴致:
“那你见过陈独秀的陵墓了?”
“没有。”
“据说他的晚年就在江津度过,穷愁潦倒但不接受当局资助,心事浩茫而不停著述……”
“我们还是不谈他吧……江津人没有谁知道他。”
啊……我一愣,也许,是的。陈独秀主办《新青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而且毕竟又是党的第一任总书记啊;至于他的革命论究竟对还是不对,我不甚了了……他已故去十多年了,如果泉下有知,大江从他身旁流过,朝朝暮暮,他一定听到了那汹涌澎湃奔流不息的涛声,潮起潮落,他是悔恨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呢?他是孤独的,寂寞的,他的坟茔或许已被荒草掩没了吧……
“你在想什么?还是陈独秀?”
“啊不,我还想到了瞿秋白。”我说,“如果说陈独秀曾是党内资深的学者,那么瞿秋白则是党内少有的才子,惜乎如今他们都过世了……”
“听说你是南江人?”没想到她立即打断我,“南江,那可是红色根据地。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呢。”说着她笑了,笑得很灿烂,笑得满脸绯红。
看来她不愿谈陈独秀,而对我的家乡南江倒是兴味盎然。
“我读过《红色的南江》,那可是一篇雄文啊,谁读了不向往那片……那片光荣,那片神圣的热土地呢?”她兴奋得像热恋中的少女在自言自语自己的爱人,庄重得像虔诚的圣徒在向往麦加、耶路撒冷。
是的,由南江县委书记冯俊彪署名的这篇报告文学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流传甚广,如今,我的家乡是“地以文名”了。不过,仅仅闻名于它的“红色”,而不知它的“绿色”之美、林壑之美啊!那连绵起伏重峦迭嶂的莽莽群山,雄伟傲岸,茂密青幽,云遮雾绕,望着它,你会感到它是那么大器,那么崇高,那么神圣。那群山间的危峡幽谷,深不可测,一石推下,其声经久不息;斜陂大坝,绿草天涯,徜徉十里或可到达它的尽头;继之又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密不透风的原始木竹林;还有那蟒蛇深洞,钟乳长廊,铁石金沙,黑水白浪,潜鱼飞鸟,珍木奇兽,如果你涉身其间,真有天高地厚,涵养万物之慨,能不令人崇拜、景仰和敬畏?至于生我养我的三溪河镇则更是我的深爱。它四面依然环山,而山势已然低缓,一带狭长的冲积平原绵延十里,一条壮阔的大江沿镇而过,无数小河小溪清流蜿蜒,绿水青山,碧野花甸,环境十分优美。那粉墙黛瓦的传统木屋,那三合土平整光洁的小街,那古老雅致的明代廊桥,那庄严肃穆的关帝圣庙,那隐蔽于密林深处的夏浣寺院,那发我童蒙充满欢歌笑语的中心小学,还有那虬枝苍劲的密密松林,银灰挺拔的稀世水青棡,满山遍野的绚丽杜鹃,清香四溢的幽谷木兰……这一切养育了我的肌骨,陶冶了我的情性,熔铸了我的人格……
说到南江,我真想对她炫示一下家乡的绿色之美,林壑之美,没想她话题一转,突然说到“鞋”,就是炼铁中柳风借给我的那双鞋。
“柳风是不是把她的鞋给你穿了?”
“穿了,怎么?”
她的脸再一次泛起红晕。憋了好一阵才又说道:
“好些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我开心地笑了。这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避谈伟人而说鞋——不过就是穿了穿女生的鞋嘛,值得众人都去议论?
她惊讶地望着我:
“你还觉得好笑?她们说男人穿女人的鞋实在蹊跷,不能不让人产生某些想象和联想……”
我忍俊不禁,笑得更欢了。真是无聊啊,新时代的大学生竟还这般迂腐。
“你当时没有在场吧,”我说,“由于陈笃修打一双光脚用钢钎捅炉膛,被飞溅出来的火花烫得直跳,我就把自己的鞋脱给他穿;因为我也一直守在炉前,柳风就又把她的鞋借给我……”
“可你就那么一直穿着,穿了好多天。”
真是关怀备至,竟连穿的天数都记住了。我不无讥讽地说:
“多大的事儿啊,值得这么关注么?这是大炼钢铁的国家大事?”
“你是不是觉得穿着她的鞋很舒服?”她也反唇相讥。
“舒服,是的,很是舒服!”
我心中来气了,而却故意笑着堵她。我也本想向她解释一下,笃修那个“无赖”有钱买书不买鞋,邋遢与酸气一股脑儿往外冒,风流才子大不拘,几天后才把鞋还我,而我一个山野穷小子,也只有一双鞋,弄得我来为他背物议……
听说“舒服”,她似乎比我还要生气,以至于眼里还隐隐闪着泪光,好一阵没有说话。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咳……”看她那副样子,我暗自嗟叹。
“你是说我吗?”她更加气了。
“啊,不。我是说那些无事生非没话找话说的人。”
她终于镇静了一些,脸上的颜色淡了一些。
“咳……你是不了解柳风。”她盯住我语气严重地说,“她已有未婚夫现在西南师范学院,来校后班主席王德明又常与她接近,刚才王德明还到女生院去找她呢,这些,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脸色可能有些不好看了。我不满意她用“未婚夫”这样的概念,难道现时代还用换庚帖、下聘礼、订婚约这一套不成?现在只有“恋爱对象”之说。她用那种陈旧的概念,我怀疑她是故意夸大问题的严重性。她还用王德明来吓唬我……
“也许你疏忽了……”她似乎谅解我了,语气转为和缓,“不过这关系到柳风的名誉……”
“那,柳风现在……”我越想越担心。
“已经感到群众的……压力。”
“压力?”我既担心更气愤,激动地站起来说,“晚上是炼钢总结大会,我要当众解释这件事……”
“你怎么能这样?”她也立即站起来制止我,“这不是捂住不臭挑起臭,越抹越黑吗?这种事怎么能当众去讲?”
“那,我该怎么办?”
“你最好还是把鞋还给她,这样……”
“怎么,你不知道?鞋,我早已还给她了!”
“啊……那就好、那就好了。”她松了一口气似的慢慢坐了下去,停一阵,她似笑非笑地瞟着我说,“把鞋还给她了,你不会感到遗憾吧……”
我正色道:“啊,是不是你也怀疑我?”
“啊,不,不……”她红着脸连忙解释说,“我,我不过是关心,你嘛,你应该意识到,你不同于一般同学,要注意群众影响和与王德明、常思红他们的关系,你最好少同有男朋友的女生来往……”
“明白了。你放心。”我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阶梯教室。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们不用担心我与柳风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同你们根本不会有什么关系。
罗绮纹跟在后面,我加快了脚步,要同她拉开距离,我要到学校门口收发室去取信——丽敏的信早该来了吧……